这片云有些奇特,稍稍拨弄,成团成团挪移。是天上,还是人间?背着衣钵、拄着竹杖的和尚,使劲地揉搓着眼睛,定睛细看。
紫云山的雾,是有灵性的。一派仙风道骨,裹挟起风,翻滚成阵阵波涛,如退潮般隐去。和尚的眼里,白茫茫,白茫茫一片。青山绵亘,似花瓣,一层层铺展。很快,一块平坦地,静卧在群山间,一湖清水,环流周边。好一洼碧水,仿佛一处子,泛着神秘和圣洁。“啊,莲花苞!”和尚一声惊呼。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和尚双手合掌,念念有词。然后,一步一趋走向莲花苞。
褪去了酷暑燥热、红尘喧嚣,只有安宁僻静、清凉一片;远去了鼓角争鸣、刀光剑影,只有虫鸟啁啾、树叶飒飒。和尚恍然大悟,为什么发足行遍天竺国度,还要不畏艰险,只身前往东土震旦。为什么峨嵋山上习文诵经,云际天边总有一团紫光,召引他翻山越岭,踽踽独行。原来真有一个紫云天国。“行遍支那八百州,唯有此处可安居。”和尚当即搭起栖身修行的茅蓬草庵,决定在此开山建寺,安僧办道,弘法利生。
这便是1800年前,被誉为佛门“第一寿星”的千岁宝掌。千岁宝掌和尚,出身于中印度婆罗门贵族。因出生后始终左手握拳,至七岁剃度落发时,才展掌,露出一珍珠,双手虔诚呈献给本师。师父当即送他法号“宝掌”。入蜀地,一日他向大众道:“吾有愿住世千岁,今年六百二十有六。”世人又尊称他“千岁”。千岁宝掌活了1072岁。他一生精勤修行,严持戒律,日诵般若等经千余卷,废寝忘食,殚精竭虑,研佛参禅。他云游四方,参访圣贤,广受教益,数度往返紫云山。时逢世间三国鼎立,南北对峙,烽烟四起,战火不断。然而,紫云山的晨钟暮鼓,如日出日落,从未消停。正当千岁宝掌行化紫云之时,恰值四祖道信、五祖弘忍持破额、冯茂二山,因其年长,称之为老祖,尊其所创伽蓝为老祖寺。
老祖寺,因了开山鼻祖千岁宝掌的传奇,在禅宗发源地的黄梅,在黄梅东西南北群山林立的古刹中,像一颗奇异的珍珠,散发出别样的光芒。从此,紫云山仿佛披上翡翠般的袈裟,于飘逸与灵秀中,多了份庄重与肃穆。
光阴荏苒,犹如白驹过隙。千年风云,就像紫云山的雾,飘散了,又聚拢起。聚拢了,又飘散开。
我是在一个斜风细雨的夏日登上老祖寺的。当然,我们这些现代人,是借用了现代文明的交通工具。当汽车载着一行人在萦纡陡峭的山路上爬行时,一场大雾,猝不及防地,淹没了远山近树,世界只剩下几双面面相觑的眼睛。渺邈的雾,仿佛自亘古而来,又飘向遥远的未来,几乎遮盖过每位朝圣者的双目。相对于用双足砥砺前行的古人,雾,带给我们更多地是恐惧和惊悚。
这是一条朝觐的路。曾经奔赴了无数的高僧大德,在千岁宝掌踏过的足迹里,悠悠荡起空谷跫音。六祖惠能的三传徒孙天王道悟就是其中一位。他居宝掌故址,缘乌沙谭龙王国助,粮、木俱全,扩建寺院,老祖寺至今尚有“出米池”、“出木池”等神传遗址。
朝觐的路上,也少不了为寻求一方净土的红尘中人。动静最大的,当属明朝兵部尚书汪可受。 汪大人,黄梅独山汪革人,在浮浮沉沉四十载的宦海生涯中,身心俱疲,力不从心,故请求皇上赐一块可挪步之地,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皇上念于汪大人一生守操自律,赐予他一片山。汪大人谢主隆恩,战战兢兢地将那片山取名为“挪步园”。紫云山就位于挪步园的北面。汪大人穷其余力,在那片山上种茶植树。这还不算,暮年的汪大人潜心修善,皈依佛门,他把自己与挪步园、紫云山和老祖寺融为一体。冬去春来,围绕在老祖寺周围的丘陵坡上,一行行茶树,仿佛是从老祖寺伸展出来的枝枝叶叶,遒劲,苍翠。
茶,吸天地之灵气,纳日月之精华,“一粒茶芽藏天地,半升甘露内含川”,自然界也赋予茶不同凡响的能量。不去探究汪可受当年躬身种茶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有心栽花也好,无心插柳也罢,因了他,紫云山的一佛一茶,如水光山影,自然相生。佛是茶的升华,茶是佛的禅心,佛与茶皆需在纯净妙心中品味、领悟,以寻求“正清和雅”的最高境界。汪可受的苦心经营,使来挪步园游山踏青、访山拜佛者,络绎不绝。香火缭绕,香茶袅袅,梵音悠扬。茶承禅意,禅存茶中,“禅茶一味”,在老祖寺可谓是天人合一,如同紫云山的雾,不带丝毫造作。
登云穿雾,仿佛经受了一次身与心的洗礼。我们愈往山上,天色愈见明朗。雨停了,风小了,雾散了,几缕鸿衣羽裳般的云彩,在青峰间飘荡。掠过片片碧绿油汪的茶林,一个红墙黛瓦的寺院就横亘在湖山之间。
这是一座重新崛起的老祖寺。历经过兵荒马乱的动荡年代,千岁宝掌创建的老祖寺只剩下几方旧墩残塔。2005年,中国佛协副会长净慧法师发愿再振名蓝,六朝古刹得以重晖,成为避暑揽胜、礼佛参禅的现代旅游景区。
今天的老祖寺,在群峰的衬映下,在苍松翠竹的掩映中,恰如莲芯吐蕊,花瓣托心。然而,老祖寺并不是藏在深山无人识,禅房一面墙上,题有一首生活神曲:“春有百花冬有雪,夏有凉风秋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诠释了净慧大师倡导的“生活禅”的真谛。“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庄严的佛门撩开了神秘的面纱,慢慢走向大千世界。“觉悟人生,奉献人生”,使得芸芸众生,一拨又拨步入禅的清凉、慈悲和洒脱中。
没有臆想中的金碧辉煌气宇轩昂。只是重檐叠角的寺门,比一般寺院略显雄伟。而寺院惯常的三门,在老祖寺简化成一门,但凡迈入寺院门槛,便无僧俗尊卑之分。这匠心独具的设计,恰恰显出老祖寺接纳众生、包容万物的菩提心。越往里走,这种感觉越发鲜明。依山势起伏而错落有致的四合院,一个套一个,小巧紧凑,院落之间,回廊相连,曲径通幽。若不是一个个森然肃静的殿与堂,还以为走在休闲纳凉的亭台轩榭。
我不懂佛。每每路过寺庙,也会顶礼膜拜,用一颗敬畏与虔诚之心,那似乎是约定俗成的规距。在老祖寺的开山堂,听崇延大师讲紫云佛国修行道场;于“拈笑菩萨”跟前,与皂衫和海青们一起吟唱“众生无边誓愿度”;静默无语地端坐斋堂,细细咀嚼清淡寡味的素餐;入夜,睡在寮房的高低硬板床上,听雨打屋檐……这干净、清静又安静的夜!
我的脑海里仿佛有一支毛笔,在一遍遍刷着大大的“佛”字。佛是什么?崇延大师说“佛者觉也”,意思是“觉者”、“智者”。又曰“佛法就是生活,生活就是佛法”。是说一个觉悟的人、一个有智慧的人的生活方式,就是生活,就是佛法。而一个觉悟的人、一个有智慧的人,会崇尚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呢?我想起了禅茶的“正清和雅”。
香甜一觉,宛若清水洗尘,醒来神清气爽。离开老祖寺,最后对着矗立在湖边的紫衣观音,合掌朝拜。慈眉善目的观音娘娘仿佛在告诉世人:“明心见性,直指本心,人人皆可见性成佛。”是的,人人皆可见性成佛。这一下山,佛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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