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脚下的菜园地是儿时最愿意随母亲去的田地,记忆中青青绿绿的菜叶子在风中轻颤,白色的蝴蝶在菜花里舞蹈,孩子们穿行其中,好一番忙碌的样子:他也许是看一只蚂蚁缓缓爬过脚背,也许在帮大人捉卷心菜里的青虫,也许像我一样把红透的朝天椒摘下来用狗尾巴草叶子拴住,挂在耳朵上当耳坠儿。
每年二月里,菜园地经过了一冬的冰霜已经硬邦邦的,母亲会用䦆头重新刨地、翻土、平整,然后把菜园分割成很多垄菜畦,撒上不同的菜籽,栽上不同的菜苗儿。一场春雨过后,我和母亲来菜园看菜籽的出苗情况。种下的菜刚冒尖儿,野菜已经夹杂其中恣意生长:举着灿黄花骨朵的婆婆丁(蒲公英),嫩生生的荠菜,地头上一丛一丛的地丁草,都被我用铲子收进小提篮里。望着我的收获,母亲感慨,这些野菜真是野生野长,不用搭理它们,却比菜长得还要旺,这是个什么理?
天气渐渐转暖,忽而一日,母亲唤我去菜园里摘菜,我才惊觉母亲种的菜也是长得飞快的,却忘记了平日里她总是一个人去浇水、抓粪、支架……等我到了菜园,看到了成畦的韭菜,爬杆的豆角,挂着青红“灯笼”的西红柿,严肃低垂着脸的紫茄子……闭上眼睛,就能分辨出风送来的是哪一种菜的味道。母亲在一片翠色中起身,俯身……各种菜就装满了箩筐。我俩坐在地边,母亲收拾着黏在衣服上的菜叶子,用小木棍蹭去鞋子裹上的泥。她念叨着说:“这菜一下来家里就吃不过来了,你姐说她要去卖菜。”“我也去,我也去。”要知道我还从没有卖过东西呢,那种新鲜劲儿让我有了和姐姐卖菜的念头。
天井里,母亲从南屋拿出圆盘儿杆子秤,抖落了挂在上面的灰絮,开始教姐姐认秤,说实话秤杆上那些散乱的小星星看得我头晕眼花,读五年级的姐姐却一本正经地听着。一会儿她又开始试着称家里的小物件,很快就熟练了。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姐姐就起身说:“要去525厂(六七十年代建在山涧的兵工厂)卖菜喽!”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也急急得起床。姐姐装好母亲早已准备好的零钱,姐俩就出发了。和她去菜园的路上,天空里的晨星还白亮白亮的,我一路打着哈欠,却每每遇上扛着农具准备上坡的村里人,也强打起精神唤着叔叔婶婶。到了菜园,母亲已经摘好了一大堆菜:黄瓜,豆角,西红柿……然后坐在地头分着,那些大肚子黄瓜和弯成圈的豆角、长了疤的茄子都留给我们自己吃,而长相好的蔬菜都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姐姐的两个大提篮里。母亲一边分一边说,城里人讲究,菜得有卖相才好卖。刚摘的菜还挂着早晨的露水,姐姐把尼龙袋盖在上面,抄起扁担挑起提篮来就走。我拿着秤盘在后边叮叮当当地跟着,卖菜要趁早,姐姐嘱咐我不要磨蹭,因为去525厂要趟过淄河滩,沿着南岭山下的三里山路南行,还要爬上公路的大斜坡。
我以为十二岁的姐姐已经很有力气,可一路上我们还是歇息了好几次,才终于看到了隐没在群山中的砖红色职工宿舍楼。对我们这些农村娃来说,525厂住的就是离村里最近的城里人,工人们也不需要种菜,他们吃的菜都是花钱买的。到了摆摊的公路边,我俩顾不上擦脸上的汗水,先寻一个不偏不倚的好位置撂下扁担,然后铺上尼龙袋子,把菜一样样捋齐了摆好。熟悉的村人也有来卖菜的,看见我俩说:“你姐俩也来卖菜了,你娘理摆的菜长得真顺眼。”我和姐姐回她浅浅一笑。
这时候太阳升起来了,照在嫩绿色的菜上,也照在我和姐姐红扑扑的脸上。我俩眼巴巴地望着,那个时候不时兴吆喝,就等着买主来问询。看着一双双脚步走近又走远,也没有询价的,我有些急了,姐姐却说还没到买菜的点呢,耐心些。我羡慕地看着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走来走去,她们扎着马尾辫,穿着蓬松的纱纱裙,白色的半筒袜没有一点灰尘和泥渍。而我和姐姐都是顶着母亲剪的锅盖头,穿着褪色的衣衫,惟一闪亮的是我手腕上的银镯子,发出暖白色的光。“小姑娘,黄瓜咋卖?”“八毛一斤。”我心说买卖说来就来了,是一位面目慈祥的爷爷,他说:“给我来两块钱的黄瓜。”两块钱是多少斤两呢,眼看姐姐掐着指头数算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她颤抖着手称了二斤五两的黄瓜递给爷爷,爷爷一个劲地说“好,好,好”给我俩莫大的鼓励。后来,又相继卖了几份菜,姐姐已经变得手脚麻利,没有了刚刚的慌张。
不一会儿,我们的菜除了一小堆豆角就都卖光了。姐姐捋着一张张的毛票和块钱,把它们展平装进了小布兜里,把几个钢镚儿也悉数装了进去。这时有个穿衬衫的烫发阿姨走过来说:“剩下的豆角我全都要了,不过你俩得随我去家里取钱。”那个年代人心单纯,我俩收拾好菜摊二话不说就跟着阿姨去了。那年我七岁,是第一次进楼房,阿姨家好像住的二楼,一开门我顾不得看有什么家什,只记得满眼明晃晃的。阿姨给了姐姐三块钱说不用找了,并夸我手上戴的银镯子质地很纯,姐姐说那是母亲幼时戴过的银镯子。我羞涩地用手指绞着衣摆,低着头看着手腕上的镯子,感觉有些灼热。和姐姐下楼后,觉得我俩刚刚去了另一个世界。我轻声地和一身菜味的姐姐说:我将来的梦想就是住上楼房,那该多快活。姐姐说只要认真读书,肯定会有那么一天。
我俩挎着空空的提篮沿着来时的山路回家,这时太阳已经爬到了头顶,来时路边盛放的牵牛花粉色、紫色的朵儿已经闭合,而我和姐姐像吹着喇叭一样,一路哼着山歌。我抬起头,越过一座座山峦,眼前铺展开一张和现实无关的美好画面……
回家后,母亲整理着那一叠皱巴巴的卖菜钱,问我俩买没买冰棍儿解渴,姐姐说:自己卖菜挣的钱,不舍得花。母亲笑了,我和姐姐也笑了。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看到了姐姐红肿的右肩,姐姐说:“别碰,一碰就疼,等我学会换肩挑扁担,慢慢就好了。”我侧过身,借着月光照不到的床边掩藏起湿润的眼角。整个暑假里,我和姐姐又去卖了很多趟菜,姐姐俨然成了一位买卖人,我在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小女孩的青涩,她卖菜时的利落和老练已经不输一个大人了。她后来也舍得买两毛钱一根的冰棍了,我俩共吃一根,她只舔几口,大半根都进了我的肚子,透心儿凉。
十年后村里重新划地,母亲的菜园地又搬到了旧水塔前,浇水方便了很多。学校放假时我又随母亲去了她的菜园,她花白的头发和青翠的菜叶一起随风飘动,我心有所感写了一首小诗《乡村的和风》发表在了当年的《农村孩子报》上,稿费是十八块钱,这是幼年时我和姐姐卖两天菜的收成了。
年纪大了的母亲现在还乐于打理她的菜园,因为菜园靠路经常丢菜,可母亲却说:“谁摘了去谁吃,种了菜就是众人吃,你姐俩又不会再去卖菜了。”我早已住在了儿时向往的明晃晃的楼房里,并没有小时候想象中的快乐。每次去菜摊买菜时总想起和姐姐一起卖菜的情景,不禁莞尔。我想告诉千里之外的姐姐,现在我的梦想是拥有母亲那样的一片菜园,或在山间,或在河畔,有往来的和风,有松软的泥土,能看到一粒粒种子长成无数的叶子和果实……
创作谈:谨以此篇记录幼时和姐姐卖菜的情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物质相对匮乏的鲁中农村,卖菜不仅补贴家用,也给童年带来了一种新鲜的快乐。感谢山间的童年、母亲的菜园,爱与美的文字……
作者简介:王岩,女,山东淄博人,现居内蒙。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散文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