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不见的地方保持天真

立秋那天，一场久违的大雨浇下来，宣告了重庆苦夏的完结。在这凉风之上，白露未满的交替之际，世间万物一夜之间变得温柔、娴静且舒展起来。空气还是湿热的，但阳光已经娇媚。秋天的到来，一开始总是形式大于内容，不过诗人们都在跃跃欲试吧，积攒了大半年的情怀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抒发一下了。而我，也能静下心来打理阳台的那些花儿。日本美学家松浦弥太郎说：“在看不见的地方也保持天真，这就是我每天让生活保持新鲜的方法。”是的，每当我置身于这花团锦簇的私属之地时，小我爆棚，非常享受。

度夏，一直是养花人心中的一个坎儿，每年六月一到，园艺爱好者的哀嚎声便从南到北循序传来。尤其是阳台上的盆栽植物，得不到大地的庇护和舒缓，倍受温度和湿度的折磨。其实今年重庆的酷暑并不算太长，但过于集中暴烈，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让我痛失好几株绣球、木槿和天竺葵，连以命硬著称的蓝雪花也未能幸免。奇就奇在，同一位置，同一配置，用同一养护方式栽培的同一品种里，有些茂盛如初，有些竟折戟沉沙。比如跟了我多年的那批天竺葵，有三分之一没能扛住烈日折磨而缴械投降，而剩下的却层出不穷且神采奕奕地开出缤纷饱满的花球。看着满园纷繁，有许多超出想象的惊喜，也有许多无力补救的失序，常常感到自己不知何时成了一个旁观者和辅助者，而那些扎下根来的花草却拥有了自由意志。

盛夏考验后，留下来的都是皮实的精华。于重庆，露天、朝南、盆栽、懒人这几个要素而言，最易养殖的开花机器当属三角梅、天竺葵、蓝雪花、朱顶红、太阳花、婚礼油画（叶比花更华丽）、凌霄、木槿等。其次是绣球，实在太热爱它的奔放和艳丽，交了无数学费后才慢慢把握住水肥量度，慢慢集聚出点“花海”的意思。有难度但目前尚勉力支撑的，有络石、云竹、柠檬、杜鹃、五星花、金银花。而余下的配角，多年来不离不弃地常伴我左右的，有凤尾竹、慈孝竹、幸福树、金钱树（雪铁芋）、黄葛树、天门冬、吊兰、剑兰、芦荟以及各种多肉。其中金钱树、芦荟、剑兰、多肉最不喜水，金钱树甚至可以一两个月见一点点湿度。哪怕土已干成沙，它也能就着一点点散射光，扬眉吐气地一根接一根抽出绿油油肥壮壮的枝条，相当可观。

植物的美从来都是丰盛端庄，哪怕蜗居在阳台，委身于花盆，也有各自不同时期的惊喜，不早一步亦不晚一步，郑重自持，呈现出一种情与理交融的秩序。目睹着花草的生长过程，似乎与这些小小的生命之间，有了一种从无到有的交情，坦荡明朗。凝视它们的时候，放下对时间的常规认识，了解生命的各种细微变化，又怎会把这些与人的生长节奏全然不同的万物当作没有生命而恣意蹂躏呢。万物皆有情，花木也有不同性格。有的喜光，比如三角梅，表面上沉稳矜持，甚至还带刺，但骨子里却是明艳奔放的，给足阳光，便迎光绽放。有的妩媚，比如竹子，高洁清雅，青翠可人，风一吹，也能摇曳生姿，尽展柔美之态。有的则一放到底，直至褪色凋谢，比如木槿、蓝雪花、天竺葵，无论昼夜晴雨，只管开个痛快，显得刚烈倔强自信。正是各种植物迥异的性情，才催生了“花语”之说吧。

清晨，从幽明到清晰，太阳斜斜升起，金光被树林切割成一片一片，从不同方位勾勒出物种的不同形态，每种植物的颜色都纯净浓郁，所有的触觉都清爽愉悦。花瓣们，红艳的，粉嫩的，怯薄的，张扬的，在微风里轻轻滚动，播发出很细小的声音，很微弱的味道，美好得像是古代宫廷里的工笔画，空间忽然多了一个维度，一个梦境显现在眼前似的。娇羞的露薇叶子呈辐射状向四周撑展，像有一股能量从中间爆开——这个核心，是它孕育生命的所在，彩色的花蕾聚集在一起，探头仰望天空，几乎能听见它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就连牵牛这样的弱小者，也努力向虚空里伸出它凌乱的卷须，想要攀附可能存在的枝干，尽管想要的已超出自己的认知范围，但它仍一刻不停地规划着自己的生存空间。

站在植物旁，与之相互触摸，只要有足够耐心，就能感知它们坦坦荡荡地生长，耐心地蓄着力，宁静而旺盛，静候季节的召唤。它们总是在扩张，缓慢却强劲。每当我由衷地感慨“啊，又长了一点”的时候，也会自然而然迸发出好好活下去的动力。这种感觉很微妙，只有每天留意，才会发现这种不经意间的巨大变化，小小的阳台因这股茁壮成长的力量，烘托出生机盎然的气场。而内心的秩序也会随之逐次清简、归零，重新形成另一个完满的新的秩序，让一切变得清晰且有力。安住于此，我不再渴求什么，不再追逐远方。

重庆是座盛大又微妙的城市，虽是由水泥钢筋构成的，但有长江嘉陵江两江水汽氤氲，有南山歌乐缙云三山花木滋养，有栖居于此的人们血脉族谱、继晷焚膏、世智尘缘的历代经营，这座城便有了自己的秉性和气质。在重庆这座城里生活的人们，工作、生活、友情、爱情都是那么丰盛、热烈、昂扬，唯有养花是一件极其私密、静谧且绵长的事。得益于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几乎所有的重庆人都热爱养花，举目望去，每家每户的阳台花园里或多或少点缀着各色植物。每一个阳台就是一个小宇宙、小世界，须弥藏芥子，大隐隐于市，室外大风景中便也有了各种各样的小风景，在各自的小小天地里可以真切体会到一年四季，日月星辰以及世间一切合切。

深耕自家阳台之余，我也爱打量别人家的，看他们阳台上晾着的衣裳、晒着的豆子、种着的植物散发出的一种平平淡淡过日子的迷人气息。这种气息让人安定：在洗净的衣服和生机勃勃的植物后面，是一份没有狂喜也没有深悲甚至没有什么波澜的普通生活，纵然有些小小的烦恼和操心，那也是不打紧的，不会击碎日常，不会破坏人心。相安无事小家碧玉的平淡是一种福分，有转折有矛盾有落差有冲击的戏剧性人生太过跌宕起伏，让人感到能量不足，无力承受。战斗力已经降至最低的我如今更爱看别人家的阳台了。

楼下住着园林局退休的老两口，他们的阳台素来枝繁叶茂，绿意盎然。栏杆外一字排开的是星星红红的辣椒，辅以几株三角梅万年青，虽品种单调传统，但蔚然有势，让人赏心悦目。老太太有个堆肥箱，一直让我眼馋。她常常教我养花知识，还送过我一些牵牛花的种子，能开出一串串蓝紫色的喇叭。但这种一年生的草本一向不是我的偏好，懒散且软弱的我更喜欢结实可靠的多年生植物，即便后来收集了不少黑色的花籽，来年也没有再坚持播种。楼上那个热爱唱歌的老头儿种了不少昙花。偶尔捡到掉下来的昙叶，我立即悄悄扦插在花盆里，竟也节外生枝，枝外生节，有蔓延之势。

看过别人的花花草草，就不会生出太多莫名的焦虑。人和人的生活节奏不一样，有人三分钟泡面有人三小时煲汤，有的人外卖已送达有的人才开始淘米切菜。大家赶的时间不一样，不一定会有人停下来宽慰你的小情绪满足你的小心愿，但重要的是，当你选择了你要的方式就坚定下去，别胡思乱想，若是巴巴地望着，焦心地念着，越是盼，来得越慢。就像等待兰草抽穗，就像守着新竹冒笋，就像热望朱顶红开花，要是不时时刻刻挂念着，说不定哪天它兀自炸出四五朵大盅花，那才是给人足足的惊喜呢。所以，慢慢来啊，慢慢来，好戏都在草木之间。只需要耐心地等待，慢慢告诉自己，三角梅结花苞了今天啊不要着急浇水，黄木香的枝条又攀高了要记得架杆，白兰（重庆人称黄葛兰）好香啊在风里居然闻到了小时候的味道……

一到晚上，树影扶疏，虫声连绵，夜色渐凉，各物都沉在暗中，空气中便会有白兰萦盈的香气。若有微风，香味变浓，一阵一阵地撞来，香得不像在人间。尽管身外的世界千变万化喧嚣嘈杂，但只要闻到这渗出了一层柔白蜜糖的甜，还是会马上回想起小时候的情景。那时，重庆街头随处可见摆摊卖白兰花的老婆婆，将细细的铁丝铰出五叉，并排插着纤长的白兰花苞。扭着大人买来，佩戴于襟扣前，一低头便能闻到芬芳，舒心无比，顿时自己也成了最甜美的小妞。如今，摆摊卖白兰的已不多见，大多数时候我只有倚在阳台一角，默默借着花香，与童年那个幼稚的女孩断崖相望。

与大自然不同，阳台景观的氛围是按各家路数营造出来的。在发现和欣赏大自然的美的同时，会觉得自己既渺小又快乐，而景观的打造却能让人有种大爷感，有钱就能买到。然而，阳台种花，受限于环境和经验，并不一定具有耕耘收获的对称性。在阳台种植起始，我对花木习性并不了解，只是一味想着如何将地盘填满，于是疯狂购买，四处搜寻好看难得的花草。慢慢的，养了这么多年的花，费了不少银子，淘汰了不少品种，当对特定植物不再有非分的奢望时，我的阳台布局也才趋于自洽。

茶花是重庆的市花，耐酸雨。初春时节，它们在重庆各大小区里疯狂绽放，就像泼辣率真的重庆女人一样，开起来是天真任性不管不顾的，喧闹至极。可惜这样浓烈艳丽的花儿只能扎根大地，盆栽的拘谨让我养一盆没一盆，只好作罢。月季，这个药罐罐也与我有仇。我为它们花了多少心血，陪了多少小心，伺候过大大小小各色品种，经历过换盆、杀虫、修剪全套程序，它们却从未正面回报过我一次，哪怕一次。心已伤透，彻底绝交。 腊梅，太招红蜘蛛，尤其是几日绵绵阴雨后，叶子就会被白网糊住。几年下来，除了不停除虫喷药，根本没有闻过花香。付出和回报不成比例，已请出家门。茉莉、栀子花，试过两次后便放弃。切花它不香吗，郁郁葱葱一大把，还不用费力看脸色。而米兰、琴叶榕、尤加利，也统统养不家，莫名其妙就枯掉，根本不给任何解释。龟背竹，啊，龟背竹，每黑掉一片叶子，机智的我就买一片同款插花盆里替代，以假乱真。到如今，真身已全无，剩下的七八片假叶栩栩如生，比本尊还俊俏。

养花总有失手，做人也不可能常胜。一败涂地时，毕生精力就此轻轻一抹，该如何面对？抑或突然失去曾经的拥有，又有几人能坦然承受？虽然不愿意，不完美，但这就是人生的无常。最可靠的应对办法也许只有像种花那样清理枯枝，从头再来。当然，若只着眼于现象，此花的死，换来的可能是彼花的生。但超越概念来看，哪里有什么生灭之分。花朵败掉后回归大地，成为有机肥料，一样养育生灵，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生机？把种种现象执着为个体来考量，见到的只是生死的悲喜。如果把万象还原为宇宙浑一的境界，就能见到无边无限的生命之流，铺天盖地，亘古亘今，事物不再是单只个体，而是滔滔轮回的万物，所谓的败北自然也能转化为重生的契机。

眼下，望着枯黄的空盆，虽然痛惜逝去的心血，但哪能一味哀叹？空出，难道不是意味着机会吗，得好好把握呀。虽然保持园地欣欣向荣的最好方式还是买买买，但我慢慢变得对品种不那么刻意了。妖艳可人的品种美则美矣，若真引到家里呵护不当，还会落得暴殄天物的下场，所以还是老老实实补种耐受力好的老款比较科学。

人生其实就是一部公路片而已，一路上我们扮演不同的角色，遇到不同的人和事，上演不同的剧情，充满着无数变量和未知。不管是假戏真做也好，入戏太深也罢，所有的遭遇无非都是因缘聚合而已，不必执念太深。世界迁流不住，人生一境又一境。可能大多数人都以为成功的规则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但实际上，万物生长的真理从来没有改变。我不讨厌沸腾的生活，也不热衷。如同与这些花花草草的缘分，请进家来，亲手种下后，我只要每天看着它们静静地生长，陪伴着我的光阴就好。对开不开花，结不结果，也不刻意，只要看着它们尽情发挥，就很满足。我尽心照顾它们，它们回馈我以力量，若因不可抗拒的原因离我而去，我也能坦然面对这一次次的悲欢离合。

每个人都有自己复元之道，话说我每天晚上，累得东倒西歪后，在挤满百余盆大大小小花儿的阳台上站一站，看着星罗密布的宝贝儿们，才觉得自己慢慢又活过来。我想，有着同样心境的重庆人大抵都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