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彦
一个宋国人骑马赶路,见马走不动了,就把马击毙扔到溪里。换骑另一匹,又走不动了,又击毙扔溪里,如此反复。
一个宋国人跑到越国去做帽子生意,没想到越国人有断发文身的习俗,根本不需要帽子。
还有一个宋国人捡到一块好看的石头,宝贝得晚上睡觉都抱着。殊不知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在山东要多少有多少……
宋国人不可理喻的笑料在《吕氏春秋》《左传》《后汉书》等典籍里比比皆是。先秦诸子也热衷群嘲宋国人,把他们的愚蠢、教条、蒙昧、无知编成各种小段子,最终成了如今孩童们耳熟能详的贬义成语。孟子笑话宋人揠苗助长,韩非子嘲笑宋人守株待兔,列子讽刺宋人莫辨楮叶,左丘明挖苦宋人尔虞我诈,连在生在宋国长在宋国的庄子也不断贬损老乡,说他们朝三暮四、智子疑邻、吮痈舐痔……
宋国人到底哪里得罪大家了,为何被如此群起而嘲之长达五百年之久?这也许还得追溯到宋国的缘起。
宋国是商朝故地,宋人是殷商遗民,当年带头投降周武王的,是纣王的哥哥微子启,也是宋国第一代国君。封侯时,宋以公爵之位居齐鲁的侯爵之上,天子祭祖,要分胙肉给宋王,天子去世,即将嗣位的新王要对宋王行拜礼,以示平等。其他列国与周王室是主仆关系,而宋国与之则是主客关系。尊你为客,尊重的另一层含义其实是生分而非信任。这种不信任在地域布置上体现得更充分,宋国地处商丘一带,分封时便被置于王族的包围监管之中,四望平坦,无险可守,只好练就修城墙的本事。唯有宋国有“司城”的官职,唯有宋国出了一个以守城闻名的墨子。正因王室对宋的不放心,诸国对宋的不甘心,才使宋国成了大家鄙夷轻薄嘲讽打压的对象,各种地域黑甚嚣尘上。
尤其到了宋襄公时代,宋国“蠢”出新高度,讽宋之风也达到极盛。宋国和郑国因地缘矛盾,经常发生冲突。公元前638年,宋襄公不顾众人劝说,联合卫国、许国、滕国进攻依附于楚国的郑国。楚成王为救郑率军攻宋,宋襄公只好从郑国撤兵迎战。宋襄公坚持要打“仁义”之战,列阵静待楚人渡河。楚人过河后,宋襄公仍按兵不动,还要等着对方列兵布阵,方才开战,几番失去克敌制胜的机遇,最终兵败致死。宋襄公有很多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故事,泓水之战应是他最致命的一个,从此宋国元气大伤,一蹶不振。后人把不合时宜地对敌人讲仁义之举比作“襄公之仁”,有人干脆称“襄公之仁”为“蠢猪式的仁义”。
宋国蠢人蠢事虽多,但历史作家刘勃在《失败者的春秋》一书中却给他们留有余地,说宋国人只是对环境不敏感,安常守故,显得头脑一根筋。相对于齐国人的夸夸其谈和郑国人的奸诈狡猾而言,宋国人虽然笨一点,但不是好耍小聪明,弄巧成拙的蠢。刘勃的客观而独到,正是我喜欢读他的原因所在,不随波逐流,也不刻意拿观念去裹挟读者。
春末夜雨,木叶簌簌,与这出尘之感绝配的,便是史书。正如卡夫卡在日记里所说,通过观察他人,观察他们以及各处起支配作用的法则,方能获得安慰。凡是完整读过《史记》的人最终都会发现,历史总在重演,人性永恒不变,太阳底下确实没有什么新鲜事。即便那么牛的汉武帝,在司马迁笔下,也不过一个主人公而已。经过历史阳光的滋养,从古人具体生活和微小行动中提炼意义,再把他们的个体经验作为样本进行剖解,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包容,也更有定力。哪怕面对不免灰暗且破败的现实时,有足够能量越过荒谬和挫败,重获洞见世界的方法和对生活本身的掌控。对个体而言,这应该是历史最标准的镜鉴功能。也可推想,那些时时都在研究历史样本的人,大概率活得很通透,不太会有过多持久的烦恼吧。
我虽是历史的路人,不太会也不太能精准地剖析人物和事件,但跟着史学家登上宏大的演绎平台,一个人就像一支队伍,可以对着自己的头脑和心灵招兵买马。读刘勃的《失败者的春秋》便是这样的体验。
《春秋》是以时间为经,以史事为纬,按历史年份的顺序叙事。即便是孔子在记录时能娴熟地找到恰当的燃点,用特有的方式讲述,并适时增加波澜壮阔的效果,但在历史洪流奔卷之下,他也只能用笔头稳住舵头,随浪前趋,哪里来得及辨认每一块礁石的真实形态。大多数编年体史书都不能保证面面俱到写尽事件来龙去脉,甚至有时人物履历、典章制度等背景材料也过于模糊简略,让人读起来容易顾此失彼前后偏废。就像看了一部似是而非的电影后,气急败坏的我急需读一读高人解析一样,《失败者的春秋》便是我的一颗定心丸。它以上帝视角通观全局,纵横对比,互文参照,从各种角度全面客观分析春秋的时局走势。而它所着眼的失败者,正是那些眼睁睁看着礼崩乐坏,还要对注定的败局死命坚守的当局者们。
与照抄史书或以论带史不同,这本书更像是部讲稿,先根据史料推演一遍事件,再整理归类,以点带面,辨析疑点,帮助读者在纷繁线索中把握事件的真正走向和原因,惊艳之处,让人叫绝。但讲稿嘛,难免居高临下,骄傲得有点不近人情,说是“挑着写自己最感兴趣的”普及大家,至于读者“带没带出来,就听天由命了”。
的确,过高的专业素养决定了写作时脉络太细太繁,节奏太快太陡。我这样人菜瘾大的学渣一路小跑步紧跟慢跟,跟不了几步就乱花渐欲迷人眼跟丢了。我不想听天由命,我舍不得放弃,于是常常倒回去翻看来时的记号,任何过经过脉的线索都不能也不敢放过。之所以舍不得,在于作者谈史的那种状态,实在太松弛,太清狂,太迷人。在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里,他博学得近乎神明自得,花团锦簇,左右逢源,内核却始终是清醒、节制、客观的。即便是我这样摸不到史学门道的人,跟着他一趟跑下来,也能发现很多热闹,哪怕把他的书读成有逻辑有证据三观正确又兼笔调雍雅的八卦经典也未尝不可。
比如,在讲君主之死时,讲到了宋闵公被猛士南宫长万击毙一事,书中比较了《左传》和《公羊传》两个版本,认为后者有“段子狗气质”,更生动,更有现场感——
宋国贵族南宫长万是个大力士,力气之大,即便被灌醉包进犀牛皮里,他的手脚硬是穿破犀牛皮伸了出来。宋鲁交兵的时候,他被鲁庄公射伤俘虏,在鲁国宫殿里住了几个月,为鲁庄公的魅力所折服。后来回到宋国,南宫长万在宋闵公面前大肆吹颂鲁庄公的美德和美貌,甚至还夸他是诸侯里最合格的国君。宋闵公很受伤,在爱妃面前下不来台,便指着南宫长万说:“他就是个囚徒!”南宫长万一怒之下竟然拧断了宋闵公的脖子,继而把前来救驾的忠臣仇牧也击杀了。
南宫长万击杀仇牧一幕,《左传》只用了“批而杀之”四个字,反手一击轻易击杀了。但在《公羊传》里,南宫长万杀得震惊四座,他把提剑赶来的仇牧的脑袋拍得粉碎,甚至一颗牙激射出去,竟然嵌进了门框里。讲到此处,刘勃点评:“齿著乎门阖”,这五个字一加,真仿佛可以看到公羊高老师就在现场,手指着门框嚷嚷:“看!看!门上还有牙呢!”
哭笑不得之际,他话锋一转,又评:虽然都说中国政治早熟,但春秋时代也没后世那么复杂,很多政治事件还真是一时兴起而不是老谋深算。看老祖宗的故事,也不一定老用敬畏的眼光,其实以看小孩的角度,有时更合适。有小孩子的可爱,也有小孩子特有的无目的的残忍。
好一个无目的的残忍!只一句,便点破了激情杀人事件背后的心理支撑以及当时政治生态的野蛮随意。由此,也透露出历史研究的难处——对分寸和尺度的严谨秉持。
历史学家在保持对时代和事件审慎凝视的同时,必须要跳出草蛇灰线本身,站在更高更广的角度去探寻伏延千里的规律。这种难度决定了历史的双重气质:历史是文科中的理科,因它需要极高的敏锐和逻辑;历史又是文科中的文科,它更要具备普世的情怀和格局。长此以往,学史研史的人内化得厉害,想必他们早就暗中练就了洞若观火的眼光和豁目开襟的胸怀。
通勤途中,有一段长长且曲折的小路,典型的城市扩建后急就章风格,风景乏善可陈。遣怀所需,上班听一路世界历史,下班再听听西方哲学,脚力大增。慢慢发现,哲学其实就是历史的注脚,人类所有对世界的认知和期许,无不是从历史经验中获得的。而哲学理论本身的命运,不外乎从横空出世到独树一帜,从石破天惊到不言而喻,再被新的理论所革新,所补充,所替代,最后成为历史人文标本。学哲学,无不从哲学史学起。
西方哲学史上,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的“洞穴之喻”( Allegory of the Cave)应该是最有名的比喻了。在一个地下洞穴中,有一群人生来就被囚禁在洞底,头颈和腿脚都被捆绑着,头不能转动,只能看向洞穴后壁。他们身后有一堵矮墙,墙后生了一堆火,火和墙壁之间有一条通道。有些操纵着模型的人,利用后面的火光把模型的影子投射到囚徒面前的洞壁上,洞壁上的投影成了囚徒们认识世界的唯一材料。长此以往,囚徒自然认为影子就是真实。直到有一天有个囚徒挣脱枷锁逃走了。他来到洞外,眼睛差点被太阳刺瞎,但他很快看到了更真实的世界,大为震惊,才意识到原本以为的真实事物只不过是虚幻的影像而已。这个人觉得他有义务重返洞穴,试图说服他的同伴,乃至解放他们,但同时要冒着被同伴误解乃至杀死的巨大风险。
启蒙时代柏拉图最初是想用此比喻证明他的理想城邦具有唯一性,而城邦的统治者只有真正的哲学家才能胜任。(但他老人家肯定没有料想到,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人类又重新掉进了由手机投影的洞穴里。)古有苏格拉底现身说法,后有全体哲学家前赴后继围绕“洞穴之喻”而展开行动:解放囚徒,让他们可以转头,可以行走,可以走到洞外,可以享受真理之光的照耀,可以自由思考,从而看透那个被人为操纵的虚幻。
可见,哲学的内核和历史的使命是统一的——在历史长河中所表述的思想进展过程,与思想在哲学本身里的逻辑展开进程,二者多么一致——殊途同归处,终究是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从而寻找到人类发展的真理。
然而,宏大的鸡汤口号并不利于解决渺小的现实问题。我那刚刚就读工业设计专业的侄女因学不懂机械制图,成天闹着要换专业,嗜甜、爆痘、憔悴、脱相,实在让人心疼。我劝她另辟蹊径抽空读读历史和哲学,也许看问题会有新的角度和高度。毕竟学了太久的纯理,难免过于紧迫,过于求成,逼得不知该如何去回旋、安慰、释放自己。当然,我的建议她未必会采纳,用这种站在世俗对立面的方式,去探索人类的命运,再反哺到自身深处,是需要极其强大的内心世界的。不过,我相信她很快便会明白,要把人生活得开阔,跟年岁的增长无关,跟内心的容量有关,但总得经历煎熬锤炼,才会赢得笃定之姿。就像个人与国家的命运一样,要通过那些漫长而黑暗隧道,必须有幸看到远处缥缈的光亮指引才行。
那些光,在洞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