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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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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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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夏天是一个量词

萤火

腐草为萤,溽暑里最美的词。古人以为,野草衰败后,会化为萤火虫点亮夤夜,如涅槃重生般轮回。殊不知萤火虫只拥有不到一个月的寿命,夏末初秋后,依然会葬身草丛,等待来年再次化腐朽为神奇。也许,非得走到这一步,才算获得腐草为萤生死相拥的最终圆满吧。

古今中外,拥有最盛大美好诗意的昆虫,非萤火虫莫属了。夜光、景天、熠燿、夜照、流萤、宵烛、耀夜,这些名字随便念一念,都能清凉去暑,还有咒语般瞬间带你置身幽谷仙境的魔力。

“含辉疑泛月,带火怯凌霜”,这是骆宾王眼中的萤火。“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当然是诗仙的标志性浪漫。“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虞世南借它独白情怀。“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扑的其实是杜牧淡淡的愁哀。萧绎说它类星陨、若生花、疑神火、似夜珠,“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是对知音的渴望。韦应物向来喜吟夜诗,夜晚的意象更能抒发他的归隐之情。“度月影才敛,绕竹光复流”,他竟能注意到它们在竹间绕飞时留下的纤弱流光,非观察精细者不能达此境界。

“萤火虫的小宫灯做着梦/梦见唐宫/梦见追逐的轻罗小扇/梦见另一个夏夜/一颗星的葬礼/梦见一闪光的伸延与消灭”,在余光中童话般的回顾和惊叹中,曾协助古人内视的萤火虫如梦如幻。飞到韩国诗人白石那里,它变得孤独而执着:“倾颓的城墟昏昏欲睡 / 萤火虫飞舞,它尾上的光仿佛绿色的灵魂 / 哪里传来的声音?一只巨大的鸟飞向黑暗的 / 山谷。”

但当它飞到西诗里去的时候,却变成助燃剂——

暴风雨的夜晚,华兹华斯在途中遇见一只萤火虫,赶紧带去给心爱的她。“我把它捉住,放在一片树叶上,/ 随身带好,穿过夜晚的狂风;/ 它毫不畏缩,还照样闪闪发亮,/ 只是光焰略有些暗淡朦胧。”对于至纯至真纯情的诗人来说,哪怕世间最微小的一点光亮,也要当作真爱的信物,拿到爱人面前去放大,去共享,去让她开心。

镜头转至一百多年后的某个傍晚,公交车站旁的悬铃木下,两个老人在接吻。“就在那时/ 你一半对空气说/一半对我说:/ 任何爱了多年的人/都没有白活。/ 而就在那时,我看见了黑暗中的/ 第一只萤火虫,围绕你的头/明灭地闪耀着光亮。/ 就在那时。”这只北欧大陆的萤火虫,因幸运地点燃了挪威诗人罗尔夫·雅各布森的心火,而被人们永远吟诵。

遗憾的是,久居闹市,难得一见,我对萤火虫的全部感念只能来自诗文。

这晚,朋友自山中来,不及归家,便兴冲冲敲开我的门,郑重其事且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玻璃瓶递给我,里面竟有一只——

看看看,它一直在亮哦!

真的在亮啊!是绿色的光!

勒只正在我脚边边飞,我一回过神来,急忙把它抓到了。

好小一只呀!但是楞个捉回来好不好哟?

莫得办法,要专门带给你看唦,不然喃?

要不,我们拿到草笼笼去放了嘛。

要得要得……

一时间,楼道里尽是两人的喧闹,为的只是这只小小的发光甲虫。原来它果真如诗篇传颂的那样一只重千金啊,负载着人世间各种珍贵情谊。

夏风

午后,蝉鸣成一条线,更像一根铁丝,我不确定它是从繁茂的枝叶间,还是从记忆深处的某个盛夏隐隐传来。

白居易是诗人中最爱蝉最乐于倾听蝉鸣的一个。《早蝉》一首说,月出先照山,风生先动水,早蝉的鸣叫,最早进入闲人的耳朵。同为爱蝉人的朋友刘禹锡急忙应和:一入凄凉耳,如闻断续弦。晴清依露叶,晚急畏霞天。他俩初闻蝉鸣,像小孩子一般高兴,千里迢迢互致诗作。

一个诗魔,一个诗豪,两人同年出生,都主张乐府运动。刘禹锡途经扬州,与同样被贬的白居易相遇,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互为知音,惺惺相惜,诗文唱和往来频繁。在酬和中,面对白居易对他“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的无比心疼,刘禹锡更是作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样既沉郁又豪放的回应,堪称诗坛友谊佳话的典范。

有风,夏光明亮,空气还是透的。被自家的百余盆花拥簇着,我坐在阳台上翻书,盛放冰水的瓷杯在出汗。能安心看几页书,觉出夏天的迷人。夏日凉风,跟理所当然的吹面不寒杨柳风对比,跟鼎鼎有名的萧萧送雁群的秋风对比,气息光影全不同,有点轻奢,有点小贵,有点受宠若惊。

所以,就着风,就着蝉鸣,翻看古诗,小小怡情,这样的结夏安居方式再惬意不过。最喜苏舜钦的“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树荫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虽然石榴尚未开,后两句正应这时节。王安石的“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也应景。白居易的“朝饭山下寺,暮醉湖中岛”,韦应物的“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馀”,自不必说。贾弇的“江南孟夏天,慈竹笋如编。蜃气为楼阁,蛙声作管弦”甚美。高骈的“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让我想起小时候楼下的旧石墙。流连那些从布满青苔的石缝里钻出各色细草,也能消磨小孩子一个下午。儿时那种无牵无挂的心境,时下有幸能慢慢回味。

夏天就适合软绵绵酸唧唧的诗。酷暑强硬,肉身沉重,何必再用忧思苦自己。西瓜、蜜桃、酸梅汁、冰淇淋,夏日的乐趣,在于消解,在于冰镇,在于享乐。柔情蜜意、风轻云淡地哄哄自己,不好吗?

绿 光

偶染微恙,黯然神伤,朋友送来红酒一瓶,以慰我心。她用银边墨绿雪梨纸精心包裹瓶身,将黑银相间丝带系于瓶颈,置于同色长盒里,端庄下暗藏妩媚。尤其是那袭绿,如此深邃,甚得我意,竟舍不得拆开一览尊容。收到这份绿衣红心的问候,心情顿时舒爽许多。

绿色,确实可以疗伤。

我所居住的小区,前身是老团校,曾有标准的俄派校园绿植风格——扎扎实实、朴素大方地种植了诸多大树,以黄葛树居多,还有苦楝、香樟、刺槐、刺桐、棕榈、丝葵、杨柳、银杏、红花羊蹄甲等等。改建后,明智地保留了所有大树,再配以竹林、芭蕉、樱花、石榴、桃树、梨树、金桂、腊梅、茶花、玫瑰、紫荆、红枫、橡胶、黄桷兰、三角梅、小叶榕以及各色常青灌木点缀其间,四季绿意不断,时花送香,错落有致,别有风趣。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客厅这侧的阳台正好被一棵无比粗壮的老黄葛树庇护着。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像一只大鸟伸展着翅膀,密密实实且温温柔柔地把一切琐碎、凌乱的日常全都纳入她的羽翼之下。无形中,我对她产生了依赖感,私心把它归属为自己的树。

这棵树,几乎填满阳台外方格内的全部景色,且暗暗变换着绿,如一块有神奇魔力的油画布,不断展示它不同的美。夏季阳光热烈时,光照从层层叠叠的叶隙间漏在阳台棕色的地面上,铜钱般圆圆亮亮的金色光斑令人欣喜。偶尔一阵风摇曳树枝时,光斑随之粼粼晃动,如水波荡漾。

若是夏雨后,虽难有适宜的凉快,但苍翠满目,浓荫匝地,依然能够让人安心,减了几分溽暑之苦。我想,就算溺死在她的绿荫里,也是件极其幸福的事。她不是马致远停了昏鸦的枯藤老树,不是贺知章万条垂下绿丝绦的娇媚柔柳,不是郑燮乱扫秋星落晓霜的豪气梧桐,更未被晏殊的昨夜西风凋零过。她无惧亦无忧,反而一直默默地用浓郁多变的绿云,抚慰过我无数伤口,溶解掉我许多惆怅。正是她,让我第一次感受到树的生长力,隐秘又持续。初见时,她刚刚够及我所居住的四楼,如今摇曳身姿,略略高过我去。这样的发现不是一天一天察觉的,而是某天猛然意识到的。然而,无论什么气候、什么时间、什么情绪,只要在屋里一站,便能看到她。她已是我生活的背景,也如一个稳重的长者,长情地陪伴在我左右。

刻度

大暑将至,夜雨不断。这个季节的巴山夜雨不再走小家碧玉哭哭啼啼的路线,往往狂放、喧嚣、直接、气派,真有冲洗掉心中块垒的决心。若再配以炸雷就更好,惊堂木般,当头棒喝,让人肃然。我向来喜欢这种强对流天气,轻易就能唤醒身体深处的某种共鸣,感到不由自主的愉悦和兴奋。而那些费了大力去掩埋压抑的本真,全部都会在这样的场景里齐刷刷地崭露头角。夏雷滚滚,仿佛大石从山顶滚下,急需一个西西弗斯来推。

第二天,风轻云淡,岁月安好,除了周遭色彩更加清晰以外,仿佛一切震撼都未曾有过。趁着昨晚狂风暴雨写的七绝习作,斗胆拿给朋友点评。她竟有些吃惊:思虑过度不好吧,文思也是思,难道你还没放下?“不要有所挂念,挂念我也不行。”她的决绝,竟让我感动。

我也知道,无悲无喜才对,所有的情绪都是犯忌,但是没了文字,我的灵魂又往哪里安放呢?唯有凭借它,我才能好好跟自己对话呀。

很遗憾,阅读也没有什么用,读书并不值得炫耀。只是恰巧找到了一种方式,好好安顿自己罢了。这一本本书,就像是这艰难生活的对岸——想起世间还有同道人,刹那间白雪落满山坡,炙夏也会温柔起来。

其实,这个夏天,与以往的任何一个夏天都不同。头一遭把人世的点滴看得清清楚楚,头一遭享受到灵魂的自由眷顾,仿佛前面走过的所有路,都是为破这一个茧而奔赴。而我努力舒展着自己的翅膀,安慰自己已经安全。

大暑将至,腐草为萤。我的生命,将用每一个夏天来丈量。而我的夏天,终究成了一个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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