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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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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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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路之路

四十三岁那年,斯通纳学会了别人——比他年轻的人——在他之前早就学会的东西:你最初爱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最终爱的那个人,爱不是最终目标而是一个过程,借助这个过程,一个人想去了解另一个人。——《斯通纳》

前段时间,我一直把约翰·威廉斯的长篇小说《斯通纳》带在身边,静静地在地铁里读它。已经好些年了,我的通勤路线相当固定,红绿灯永远闪烁明亮,人群如常川流不息。我每天都似盲人摸象般坐上地铁,随后在永远无比清晰的手机屏幕中忘却归家路的长短。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会有这样一本书,能帮我挡下了途中手机的诱惑,像一滴清洁剂努力在混浊的油面蔓延开,为我在喧嚣的人群中辟出一方寂静来。

这真是一本绝好的地铁读物,讲一个名叫斯通纳的大学教员平平无奇的一生,讲必败的虚无的人生本质,讲必将被唤起又必将被磨蚀的生命激情,讲所有对生命意义的追寻并抗争的可能与尝试,以及在此过程中的绝对尊严。在地铁读一个人波澜不惊却也不失暗潮涌动的一生,相当应景,尤其书中那无从否认也无从规避的虚无感,和地铁的轰鸣、车厢的摇晃以及人群微酸的汗味特别融洽。

《斯通纳》有点像美国版的《围城》,主角都是象牙塔里的知识分子,一边远远听着世界大战在天际线上滚过的雷声呼啸,一边埋头处理着日常那些无法腾空而起的滞重。比起善于机辩的钱钟书,威廉斯是老实无趣的,孤寂淡漠得有点笨拙,有点可爱。方鸿渐之于钱钟书,只是一个讥诮书生针砭世态的工具人,钱钟书未必喜欢他。而斯通纳对于威廉斯来说,则是精神自传的偶像,是身处激烈变动时代的修身标本,是探索如何过完一生的神圣路径和必要方法。

威廉斯大概研究过许多平凡人,从中提取大量特征,保真地虚构了斯通纳这个不是真人却胜似真人的人物,展现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生,并将生活无所不在的孤独感原汁原味地投射在芸芸众生身上:威廉斯给了斯通纳一个农家子弟安稳守旧的成长环境,却让他因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迷上文学,从而放弃农场选择教书;给了他一段以为通过恋爱就能幸福的婚姻,却让他在婚后迅速看清妻子的极度虚荣和歇斯底里,发现自己永困牢笼;给了他一个唯一能带来些许慰藉的女儿,却让他眼睁睁看着女儿不惜借怀孕退学嫁人来逃离病态压抑的家庭;给了他一个华丽光鲜的大学教师职业,却让他因坚守原则而不得不面对漫长且残酷的职场内斗倾轧;还给了他一个至真至纯的灵魂伴侣,让他在最虚无麻木的时候感受到文学与爱情的完美结合,却终究不敌外界的纷扰而戛然熄灭。

其实,在每一个人生节点上,斯通纳都有推倒重来的可能,比如放弃味同嚼蜡的婚姻,比如与独断专行的学院体制决裂,比如和心爱的人远走高飞……但他没有,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亲情、友情、爱情渐渐在生命中黯淡消失,直至临终时,身边除了怨偶般的妻子,就只剩一书房的书。

显然,斯通纳是失败的,世间所有的挫折——窘迫的出身、仓促的婚姻、疏离的女儿、错失的真爱、碰壁的职场——似乎全都在他寂寞无奈且郁郁不如意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展现,无从否认,无从规避。不过,斯通纳与方鸿渐相比,很难说谁的人生更失败,至少斯通纳始终保有对文学的爱,虽然文学在解决生活其它难题上是无能为力的,但它能持续不断地提供心灵慰藉。这一点,斯通纳比方鸿渐清醒,在看清生命必然的缺憾后,没有把自己托付给“毫无理性和黑暗的力量”,而是以文学的名义,遁入一块“荒凉、狭小而柔静”的静谧之地,于无路之处,踏出一条通往无我境界的寻道之路。这条路,是个人主义者无法理解的奥秘,是英雄主义者嗤之以鼻的懦弱,是随波逐流者不屑一顾的迂腐,也是世人避之不及的“失败”。

问题是,人生的成败,究竟该如何定义,只因没能升职、婚姻受挫、孤独终老就全盘否定?如若抛掉凡尘俗规,换个角度来看,一个人至死都能像斯通纳那样坚守自己的热爱,抗拒功利和世俗的入侵,无惧孤独,那他的人生又该如何评价?对于这个问题,威廉斯在书中早已给出答案。他并未让斯通纳一败涂地,反而慷慨地给予他心灵的顿悟、隐忍的执傲、灵魂的契合,以及诸多独自沉浸在日光树影和时间流逝的瞬间。这些难能可贵的人生高光,也许才是标刻人生意义的真正路标。在一次访谈中,威廉斯说斯通纳是“名副其实的英雄”,因为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对自己的事情充满感情,也成就了他的自我。威廉斯所指的事情,便是文学。

在外界看来,斯通纳是沉默的,苍白的,甚至有些乏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文学的火焰一直在他心中静静燃烧,自始至终为他的坚持提供着能量。在接触文学的第一天起,他就清醒地觉察到自己生命的价值维系所在,并愿意走出一条无路之路,抵达毕生追求的那片圣地。他明白,只有维护好这片静谧之地的安全,生活才能带给他一点点善意和满足,才能抵消外部世界带来的所有无助。临终时,他终于认识到曾经担心的一切是多么无意义,终于发现只有珍视的文学乐园才是永久的。他将自己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书里,这是他对生命的全部告慰和礼赞。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斯通纳是成功的,他的一生也是值得的……

成书时,《斯通纳》被严重低估,出版社甚至提醒威廉斯“期望不要太高”。果然,其平平淡淡的笔墨和平平淡淡的主人公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只卖了两千多本便理所当然地绝版了。没想时隔五十年后,它居然又流行起来,一个月狂售十二万多本,人口仅有两千万的荷兰,就卖出五十多万本,这是连出版社自己都非常惊讶的销量。这有些悲壮,也有些解气,原来“无论哪里转身,世界都像监狱”的现代人,更懂斯通纳的怯懦和坚持,更懂斯通纳的脆弱和勇敢,更懂“记住自己是什么人,选择要成为什么人”的重要性。

就在这个本该如章回体小说里“一夜无话”的深夜,我被小区里远远爆发出的几声高喊惊醒了。即便那人是借着酒劲大喊出来的痛楚,最终也在踉踉跄跄中剩下强行压回的喃喃呻吟。的确,幸福的人家都是相同的,或是窗户里弥漫出的橘黄灯光,或是电视机里的嘈嘈低语,抑或是灭灯睡去的稳稳安宁。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比如这痛苦的喊声,比如杯碗的破碎声,比如前几日半夜忽然在楼上邻居家响起愤怒的吼声,以及声泪俱下咄咄逼人的质问声。当时,听着摔门而去的脚步声停在了楼梯间,我就想,与其在自家楼下,那个离自己痛苦不远的地方待着,还不如像斯通纳那样,凭借某种力量升华充盈自己,毕竟毫无超逸的人生,实在太无助了。

醒来后难再入眠,便起身到阳台站一站,看看究竟是谁在夜色里吵醒我的好梦。院落空空,不见人影,唯有燥热的微风轻轻摇动着一片片树冠。盯着黑暗久了,黑暗就会变得越来越明亮,能清楚地看到枝叶彼此轻触,发出温柔安宁的沙沙声,像海水轻涌,像细雨落下,不厌其烦地洗刷掉人类世界的伤痛和狂躁。不知为何,这摩挲的声响,这摇动的轮廓,这自然界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魔力,让我禁不住又想到斯通纳凭借对文学的挚爱所走的那条无路之路,想到他倾其一生与无意义的斗争,想到他败给世俗标准却最终赢得的自己。

也许人生不值得,每个人都深味过生存的挫败感——在屡屡的失败中变得无足轻重,感到深深的无力,好像重量被抽空,价值被磨蚀,存在感被消解。尽管如此,人们仍旧凭着本能,前赴后继地为短暂的存在努力抗争,为把孤立的自己与世界紧密联系过分执着,为一些杜撰出的人生目标和意义拼尽全力。

人是极其复杂的,由无数种特质构成,这注定了人们总会深陷勾心斗角熙熙攘攘的困局中难以自拔,如同被地心引力牵引一般,一代又一代无差别地被困住。然而,凡此争斗,总有输赢,世人所理解的失败,也许就是自己辛辛苦苦培育打造出来的美好事物,一经展示就被庄重且无情地毁掉。而这一过程,恰恰被巴塔耶称之为从世俗世界通往神圣世界的必经之途,也正是斯通纳走的那条修行之路——在本无路的途中,探索出一条让灵魂自由的道路,让一切都无限趋近于神明。

关于这条无路之路,形而上学领域从未放弃过追寻:黑塞在《悉达多》里提到过,任何体验如果未达到极致并终归寂灭,都会重新出现,悲哀总会回归;阿尔博姆在《相约星期二》中谈论道,人生而蒙昧于人生,蒙昧得无从谈论,无从倾听,实在是一种巨大的恐怖;毛姆在《刀锋》的开篇也讲到,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我们生活的空间,大概是在这样的刀刃之上,少数人能够越过锋刃找到自己生活的目的地,只是行走的这条救赎之路实在是太孤独,悲哀处处埋伏,恐怖时时重现。多数人更愿意选择逃避在物欲间,逃避在荣誉中,逃避在沾沾自喜的欺骗里,哪怕如困兽般惶惶不可终日,也不愿拼尽全力在沉底后崛起,也许在得过且过的反复里走向人生终点会更轻松点。斯通纳很早就认识并接受了这一点。与一生都被裹挟着推搡着行走的方鸿渐不同,斯通纳深知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更重要且更珍贵的是他甘于成为这类人,永远无可改变。所以,他才能心安理得地走下去,才能用文学的方式对抗清醒时刻所有的空洞和痛苦,即使不能拥有完美的生活,也要成就完整的自我。

在树与风的窃窃私语中神游至此,平生志业,坎坷经历,忽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放自己一条生路吧,这个念头竟让我有种块垒全消的快意。没想到他人酒后的一次痛苦呐喊,我从睡眠中的一次短暂逃逸,竟在无意中唤醒了一些类似于启示的知觉。

时间硕大的黑色羽翼所挥动之处,再漫长的生命也不过是微尘,是微尘中的微尘。1990年,旅行者1号探测器在64亿公里外拍摄到的地球,是一个渺小“暗淡蓝点”悬浮在太阳系漆黑的背景中。对于茫茫宇宙而言,我们的星球,无非是一粒孤独的蓝点,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下,沉浸在无限的浩瀚里。在这个集合了一切欢喜与苦难,数千个自信的宗教和意识形态的蓝点上,除了我们自己,没人能拯救我们。甚至拥有伟大头脑受人仰望的霍金,也会有普通人的无助和心酸。昂贵的医疗开支让他捉襟见肘,不得不靠写些科普读物挣补贴。为推销新书去赶火车,连个接待的人都没有。火车太挤,瘫在轮椅里的他与两个护士和五六个破旧大箱子挤不上去,窘迫地被困在站台上。各色旅客从他们身边经过,头也没回一下,更别说伸手扶他一下。这个举世闻名的物理学家,生生地陷在两条铁轨间那个嘈杂拥挤的台上动弹不得,像个被遗弃的旧物。那个时候的他,如若知道坡翁,会不会也要感一声“渺沧海之一粟,寄蜉蝣于天地”之慨?更何况人世间的我们,渺小,凄凉,奋力挣扎,仍然只是宇宙的一粒微尘上的微尘。

然而,就连蜉蝣的生命,也要尽力去生长,而况人之所以为人,一向是以能量为引力,以欲望为动力。只是在这个欲望如同万物生长一样的年代,我们似乎拥有一切又一无所有。于我而言,想要的幸福其实很简单:我想要乐观而勇敢地面对这个世界,有实现自己兴趣志向的工作,有书可读花可养猫可逗的安稳,有所爱的人全都平安喜乐的无忧。这是我要走的无路之路,也是我选择的修行之道,似乎更像是一场孤独却郑重的仪式,但这些与物质条件的关系并不大。因此,我相当贪恋斯通纳内心那种抵抗世俗的燃烧感,看似很简单,很普通,但却很难得,很持久。

话说我这样一个才华极度有限的人,可以通过阅读去寻访另一个世界,也不失为一件美妙的事情啊。那么不妨放任自己进行一些没有具体目标的学问探索吧,假装有理想主义的微茫时时在心头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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