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朋友圈的一张合影里,瞥见了师姐,猛然一惊,好久不见!师姐,是你吗!
是她吧?凝目细看半晌,确认是,但不敢认。绵长的学究生涯,已将她焕然成另一番模样:曾经的媚眼如丝弥散着法国风情的神采,被如今的知性端正温柔慈祥的微笑所替代。在一众学生的拥戴中,她是岁月静好的,是风调雨顺的,是壁垒分明的,也是居高临下的,独独不再有当年冒失爽朗的做派。回想当年,我读研,长我一轮的师姐已升博,长长蓬松的卷发挡不住乌黑透亮的眼神,古典柔情的东方韵味中交织着浓烈奔放的西方浪漫,风情万种,美不自知。余光中笔下“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像一首小令”,似乎是她。
她刚学会开车,技菜瘾大,每周主动开着漂亮的碧绿色小车来接我同去学校。高速路上,她一边认真飙车,一边专心聊天,洒脱大方又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这小迷妹崇拜无比。一次,聊着聊着,她突然低低地说了句“哎呀,走错道了”,此时已在岔路上开出一百多米。她停下来,在高速路上,想了一想,决定倒车!她一边指挥我无效且茫然地帮她盯着后面来车,一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挪回正确道上,才缓缓叹口气,然后宛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飞一般飙了出去……如今想来,真是青春无敌啊。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不朽》中有句话,说的是没有一点儿疯狂,生活就不值得过,听凭内心的呼声的引导吧,不必把每一个行动像一块饼似的在理智的煎锅上翻来覆去地煎。不知照片中的师姐是否还记得曾经在高速路上的恣意率性,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早已将自己煎成了一块自惟至熟的饼,精致到位,无懈可击。我竟忍不住有种岁月忽已晚的黯然神伤,有种“看到”时间的切肤之痛。
时间果然是小偷啊,一天一天地顺走了些什么,极难察觉。虽然偶尔在洗澡后会细数身体暗处新生的斑点和白发,在自家领土上标出陌生的风景,但是只有真切具象地看到他人的岁月无情,才会结结实实挨上时间的一击老拳,被迫灰头土脸地凝视它——原来韶华公正地对待了每一个人。后来,师姐读博后留校任教,我也慢慢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单从照片上看,曾经如红莲花一般张扬的她,完完全全收敛成了雍容尔雅的白玉兰,含蓄的短发,得体的套裙,优雅的坐姿,浑身散发出著作等身、桃李芬芳的自得。她已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了。我从这个“不认识”的人身上看到时间的力量。
在格外讲究逻辑和概念的英语里,看见(look)和看到(see)的词义是有准确区分的,look but not see,意为视而不见,看见并不一定能看到,就像毫无参照地生活着的我们,睁眼瞎般地以为万物皆为化相,自以为心不动,万物不动,心不变,万物也不会变。然而,看着照片,看着照片中的师姐,犹如电影一样,未知的隐秘空间缓缓在我眼前展现,又渐渐在我身后消隐,让我明明白白地去打量时间的刻度,去校准时间的分量,无法视若无睹,更不能自欺欺人。
I see.我看到,我明白,人与人的相遇,只是一期一会。下一次再见,很难说那皮囊里装着的还是同样的灵魂,何况经年未见,谁都受不起时间的推敲,更不必抱有不切实际的念想。人生很长,变数不断,虽然时间带走了很多,但它也帮我们解决了很多,到如今只能与时间为敌也为友。事实上,时间也给够了我们时间,让我们在时光之河中去认识他人,碰撞边界,以便了解自身形状,厘清自己认知的匮乏、情感的本能、情绪的铺展……转换了看待时间的角度,人生也就豁然开朗——曾经倍感拖累的东西似乎不再有那么沉重,而原本认为无所谓的东西,因为被认真看到,却变得异常宝贵起来。叹息流光容易把人抛,是件有害无益的事情。何必伤感呢,在有止境的现在,能看见到无止境的未来,是件多么荣幸的事情啊。我忍住了泪,为她,也为自己。
离我们相识,将近二十年过去了。生涩汹涌的青春终究湮没,在如今这半糖去冰的年纪,她像一树玉兰缓缓盛开,想必已经长成了她自己心中最美的那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