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是我不对。我总想把世间所有的美好花木全都植于咫尺,布满眼前。无奈生性火大,虽心炙且情恭,但于植物而言却是煎熬,于己于彼,都是考验。兰花也好,月季也罢,承载过我太多的不甘心和不得已,翻盆的速度令人汗颜。屡败屡试,一度以为养不好是因天时地利失常,没想到连超强待机的蝴蝶兰也会在我身边迅速凋败,只好委托朋友照顾,竟又死而复生。不得不检视自身,发现原来是人不对。
我承认,我很贪心。尽管不对,还是前赴后继,在所不惜。尤爱无尽夏,大团大团的花球,粉色的,薄弱的,在微风里滚动,似乎声音里能听见更细微的声音,味道里还能闻着更细微的味道,洁净美好得像是一丛似聚非聚将散未散的粉蝶。它是我心中的最美,可以吸引我凝目很久很久,就像空间里忽然多了一个维度,又如步入一个梦境一般。为了这个梦境,我不停地把它们一株株请回家,种在身边。然而,不管我如何坚持,它们终究钟情大地而不愿困于盆钵,次第以渡劫的姿态仙去。刚开始时,它们如同这寓意永恒的名字,开得那么天真任性,那么不管不顾,让我错误地以为这些热烈奔放全都属于我,终将属于我。没想到,过于炽热的璀璨是从来不给自己留后路的,没几天就把自己开尽了,萎顿了,留给我的只有短暂且虚妄的“占有感”。日本有谚语:樱花七日。说的是樱花以奋不顾身的姿态盛放,但到凋落也不过七日。绣球凋谢起来,也是同样的崩溃。这句用于山茶、杜鹃、芍药,亦或朱顶红那般不顾得失不计后果的绚烂,都很贴切。
我承认,我有执念。虽有暴殄天物之憾,或许出于对虚无的拒斥,或许只因对自我过分的执着,总忍不住以植物作凭籍,为人生杜撰出某种意义并在大多数时候相信它依赖它,似乎这样就能和世界建立一种同频共振的融洽和共鸣。我深知,日常其实很庸俗很琐碎很狼狈,生活并非能营造出繁花锦簇的模样,所有的慰藉,不过是来自内心的知足和眼里的热爱,以及对万千外物删繁就简的态度。然而,我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如果我养了足够的花木,是不是就不会再失去与世界的联系。事实上,我的花儿更多的是让我看到我失去了多少。今年异常漫长的酷暑,葬送了众多养花人的心血。我那些本就脆弱的所有,更是不堪摧残,就连那棵陪我多年的木槿树,也未能幸免。(唉,再也不能在她玫红色的晨花下吃早餐了。)秋日迟迟,待到收拾狼藉时,忽然想另辟蹊径,尝试一下研究多时却从未上手的盆景。不是我二意,只是在自己建立的物体系里,凡事如若只有单维度目标,就如同独用一条线来承载全部期待的重量,压力凸现,绷得太紧,还容易断。如果有多维度的目标,用多条线牵引出更庞大更广阔的空间,岂不是会增增可能,游刃有余?转战盆景,未尝不可。
盆景有造树和造景之分。耐心极差的我是无法守在四时中等花等果等摘心抹芽等修剪蟠扎的,直接用盆、树、石、草、苔等元素拼建微缩山水则更容易上手。写《悉达多》的德国作家黑塞果然对东方文化颇有精专,他说园丁所做之事,就像诗人运用词汇一样,把素材整合起来,使它们变得新颖而独特,产生新的意义和内涵。小至盆景大到园林,把大自然金木水火土的元素拼装在一起并赋予它们新的涵义,不正是整合风景形状的精妙所在吗?中日园林都传承了“一池三山”(太液池和琼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的仙境模式,然而日本园林更钟意闲寂幽玄的禅趣,特别是从镰仓时代开始,由真山水向枯山水转化,在室町时代彻底完成茶庭露地这种更趋神游形式的转变,而中国园林走的则是真山真水的文人雅趣路线,置身园中不为隐逸,而为怡情。不过这种看似随意却暗藏深意的范式,可能更难。道理都懂,但造景材料一到手上,实践只能靠临场意兴发挥。排山铺路,种树植草,一步一景,全凭手感。在方寸间慢慢摆弄,有一种逐渐沉底的美妙,就像纳博科夫所说的那样,沉甸甸的书像压舱物一样,能一直把他送到时间的底部,让他陶醉。无论是书还是盆景,如此这般沉溺的感觉,应该就是一种“冗余度”吧,比真实多出来的那么点东西,环绕在现实四周的梦幻感,让人欲罢不能。
身后音响里传来那段长长的钢琴变奏曲,就像《海上钢琴师》里一九〇〇从玄窗里看到爱人时即兴弹奏的那首Playing Love,动人心弦。一九〇〇的船,如同一个微缩世界,是他无须下船就能洞悉世间百态的世界。他害怕被真正的世界裹挟着随波逐流,所以一直躲在他的船上,更像是躲在他的王国里,甚至他说:“我永远无法放弃这艘船,不过幸好,我可以放弃生命。”在意大利作家巴里科笔下,死亡的命题被一九〇〇阐释到极致,他就像是一个生活的诗人,用象征的手法,了无牵挂地与他的船、他的国,一同湮灭。在另一部小说《一个人消失在世上》中,巴里科借格温寻找自我之旅的漫长时光,呈现了“适度”二字的难能可贵,也呈现了如何在不自由中寻找自由、在泯灭的自我中找回自己的可能性。格温抱着彻底与过去告别却不辞别的决心,以一种令人瞠目的节制和严谨,重新省视着周遭的一切,拂去俗世浮华,让灵魂沉淀,最终遁入到一个精准又安宁的世界。巴里科用一部接一部的小说,不停探讨着一个哲学命题:人到底能够掌控什么?无论是《海上钢琴师》里的想要努力留在船上的一九〇〇,还是《一个人消失在世上》里决心要隐匿于世的格温,这都是他们要用一生去回答的问题。
人,到底能掌控什么?此刻,我只知道,小小盆景就是我的船我的国我的深山。我所能掌控的,便是把三两块酸洗过的青白分明的青龙石山高低对立,安置在四肢舒展的小黄杨斜后方。以小托大,高不盈尺的黄杨,在青石的衬映下,竟有百年古木般虬曲苍古的风姿。山下种菖蒲,山间铺小路,树前埋一口小杯权作盆池,假采天光聚神气之意。曲折蜿蜒的石径绕过盆池,穿过大树,避开草丛,最终在山峦间隐去,似乎有了“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辨千寻之峻”之趣。最神奇的当属苔啊,自带满满的氛围感。当雏形初见,石、草、木、盆各就其位后,用一块一块毛茸茸绿莹莹的白发青苔将裸土填满,一瞬间,一切的一切如画龙点睛般活了过来。真的,万物有灵。有了苔,似乎能在“白日不到处”,看见“青春恰自来”的坚韧;能从“青苔古木萧萧”间,遥想“苍云秋水迢迢”的深远;能在“青苔满地初晴后”,品一番“绿树无人昼梦余”的自在。有了苔,不同质地不同肌理的绿,一层一层铺排满目清凉,只消看一眼,万丈红尘都退却了。有了苔,甚至可以漫步其间,仿佛行走于范宽笔下的符号山林,在在都是意义。有了苔,万物才真正落地生根,微妙地,平衡着,方始毕现出微光的美,如河汉光转,浮起人间种种期盼……
天色渐晚,就着舒缓的琴声,允许自己去跟这些微小事物打交道,沉浸在构建它们的过程中,变得跟它们一样微小。我没有与船共亡的勇气,也没有逃脱人世的本领,我只想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寻找超越小我的方法和规律,不停让微小的自己有创造性或者有意义地付出。因为活在世上本就是件很艰辛的事情,和人的境遇条件没有多大关系,变着花样取悦自己,何乐不为呢?所以,静下心来做盆景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不过是片刻的转念一瞬,就在千变万化的造景可能中,无限接近自然并沉醉其间。
只叹沉醉太深,一不小心做了那么多盆,每一盆都企图囊天括地,每一盆都想要蕴心含意,一时间无法取舍。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抱什么野心,甚至还走了神,但奇怪的是,最终成型后,居然盆盆都各有各的深刻。可是,盆景可作雕塑,可当隔断,但一字排开或挤成一堆地陈列是相当可惜的。每个盆景都可以作为结构性要素,但是当所有结构性要素被阵列处理时,它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唉,我承认,我终究还是不懂退守,不知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