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雕记

1

石头有一种硬度，可以抵抗赤色的火

深蓝的水与漫长无尽的时光波纹

而钢铁，也有一种硬度

超越耐心的凝结，可以冲破法度的禁锢。

那么，两种硬度撞击在一起，结果如何？

我想，我所目睹到的一尊尊石雕，一面面石碑

是一种宁静平和的产物，才能将艺术的干枯

浇灌成丰碑与不朽。我想

硬度的存在，是一种考验：

看看哲学、历史、数学里存留的尖刺能否

在信仰的超度之中得到溶解。

2

石头没有嘴唇，但匠人早已懂得

石头的沉默，需要用雨水浸泡的耐心，才能

一点一点地将紧锁的秘密凿开。

也许石头那坚硬的皮肤，是难以撬开的城门

也许什么都没有，防备，或者芥蒂

只是赤裸裸，懂得欣赏，便懂得，即使是一颗钻石

也有日光、月光照耀不到的柔软。

线条就在这样的契机下

开始水滴石穿般地蔓延——

什么形状都没有，但什么形状都将定型。

正如空就是有，有就是一切，包括

万事万物的命运安排。

3

从未怀疑过，石头和它身下的蟋蟀一样

是有生命的、会呼吸的，但圆形、棱形

方形的轮廓，要在沉睡中睁开眼睛

眺望人类眺望的地平线，离不开那么一位

大巧若拙的匠人：他懂得山水

与绘画的内在联系，还懂得文学、书法

甚至在攀爬一架云梯的时候，他在手艺里

参禅悟道，品味度过的春天与秋天。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逝去，他心中演练过的图纸

越来越厚，叠加起来仿佛可以拼凑成

一面辽阔的天空。各种形状的云朵

便是他拥有的野心，风如刀，雕刻

在离世俗很远的地方，在虚与实的缝隙中。

4

一块石头，被描眉，赋予灵魂，让我想起

一个人要寻找的知己，最有可能的

无外乎是镜子中的自己。

一块石头就是一个自我，站立在想象力

与现实的舞台中央，享受记忆的抚摸

引发别人的猜测：石头的面孔

映照着匠人的面孔。但此时，读懂一块石头

比读懂一个人的内心更难。

——经验的再次展览足够朦胧，且不具体。

被雕刻的石头，表情不仅仅是表情

就像湖心的波澜不仅仅是波澜，还是微笑

在你突然想起月亮的时候。

5

在一尊石像前，我站着不动，屏住呼吸

它成为了我精神上的庇护所。

我知道，一尊雕像，能够发出普世的光辉

会经历无数次的毁灭与重生

而我所认识的人生，也是。

这是我对一尊雕像表达敬重的缘由。

它有它所象征的来源与去处，在它

前往艺术之巅的那条路上，我紧随其后

如此，便可以完成一次特别的旅行。那里

边界是圆形的，伟大而简单

那里，我可以触摸的事物

是事物的倒影，一切规律如一根藤蔓——

尽头可能是果实，也可能花

散发着清香，叶片上刻着情字。

6

艺术是一条抵御时间的河流

而石头，在河中，山中

同样抵御着秒针的转动。

最后石头在天光之下，露出臂膀

是石头战胜了谁？水还是时间？

浮现的石头，富有层次感；被道法雕琢

姿态是自然的、无痕的

思想是质朴的、清新的。

作为原始的摹本与伟大的根基。

7

一切都已完成，就像剃度，等我到来

最后一缕发丝已经坠地。眼前的佛

终究落成，熬成了一副石头的肉身。

此刻，我心中的虔诚，接近于棉花的轻盈。

我心中的禅机是佛堂外的树叶

和过路的清风，吟唱出来的。我尝到了

艺术与宗教共享的果实。我爱这一切

安安静静地在这一尊佛像前

打扫内心里的灰尘。天空越来越亮

乌云越来越少。我知道那是人与图腾，交流

心领神会，不再执着于书写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