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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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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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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 野猪进村

 

王也丹

 

 

灵山关,有兽焉,其状如豚,其名曰彘。晦夜,坏其城,毁其壁,屡修不复矣。刘基者,命凿虎于门,遂安。

——《神异志》

 

老邱站在院子里。太阳已爬上东山,一抹阳光正好一跃而下,滑到他的脚下。昨晚和几个老哥们儿吃了酒,竟高了,一夜乱梦,梦里几头高大的怪物闯进村子,轰隆隆、哗啦啦,所到之处墙倒屋塌。一着急,醒了。天光已大亮,这是从未有过的。年轻时一瓶老白干没问题,现在二两小酒就被撂倒,看来真是老啦。

轰隆隆哗啦啦的声音犹在脑海,搅得老邱有些头疼,仿佛刚从梦中出来。想起素珍说一早要去地里,却到现在还没回来,老邱有些不放心,年近七十的人了,别有个好歹。他揉揉太阳穴,摩挲一下脸,思忖着是否去找找老伴。前些日子,村西独居的赵老头突发心梗,倒在堂屋门口,直到晚上才被人发现,要不是邻居看到他家黑灯瞎火,又没关院门,估计尸体会臭在家里吧。

正胡思乱想间,见素珍手里拎着一把红薯秧,拉着一张脸,走进了院子。

“看看,看看。”素珍抖着长长的红薯秧,好像在抖着万恶的罪状。红薯秧绿得蔫灰,无精打采。“再这样下去,一年的累都白受了。”

村里闹了野猪。七月间,镇上派人来,老邱领着他们到各家地里转悠,查看被野猪毁掉的玉米棵数,说是要给补贴。这些年封山育林,自然生态好了,多年不见的野生动物又出现了,尤以野猪最多,这家伙繁育快,一出来就是一小群,从三四只到六七只不等,横行霸道,祸害庄稼。开始,有人在安达木河南岸发现它们的踪迹。今年,有人说看见它们过了河,到北岸来了。作为村里的老书记,老邱跟镇上汇报,说糟蹋点庄稼不可怕,别万一哪天伤了人。但上级说了,野猪是保护动物,不能伤害,只要人类不搭理它,它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好吧,老邱跟村里人说,如果看见野猪,都躲远点。

“糟蹋得多不?”老邱问素珍。

“多,拱得乱糟糟的。”素珍嘟囔着,“再不想想办法,你孙子就吃不上了。”每年秋天,素珍总要挑拣出几袋子上好的红薯送到城里的儿子家。儿子不让她送,说城里十块钱买一堆;说素珍岁数大了,大包小包的坐车不方便;说小时候整天吃红薯,早就吃够了,想起来都犯胃酸。素珍却照送不误,说孙子爱吃,街上卖的烤红薯哪有自家的好,自家的一点化肥都不用,吃着多放心。

看着素珍把红薯秧子扔在墙角,老邱若有所思,说“要不咱也扎俩假人试试?”快收秋了,村里好几户人家在地里插上十字架样的粗木棍,顶上一个破帽子,披上一件旧衣服,呼呼啦啦的,远远看去,很像有人站在地里。

“你要觉得能把野猪吓跑,你就扎。”素珍说着进屋去了。

 

 

吃过早饭,太阳老高了,老邱出了家门,他要到地里看看,到底是不是素珍说的那样。村子不大,街上没几个人,走到村头,见老槐树下坐着孙殿明和孙建设,两人正在那里打呛呛。孙殿明快八十了,年轻时是细高挑,很能干,一人养活一大家子人,现在儿女长大,在外成家立业,每月往家里寄零花钱,孙殿明很知足,前几年因身体不好,成了佝偻虾米的他听了儿女的话,把地租给别人去种了,自己只种点自留地,近年背驼得愈发厉害。孙建设五短身材,六十多岁,除了头发花白,身体还算硬朗。两人是没出五服的叔侄,过去有些积怨,见了面就斗嘴。见老邱走过来,孙建设说:“老书记,野猪都快成灾了,别哪天吃腻了庄稼,掉过头来吃咱们这些老筷筷。”

老邱知道孙建设的意思。去年春天,孙建设上山去刨麻梨疙瘩。麻梨疙瘩是一种树根,木质坚硬,花纹漂亮,常有城里人走村收购,回去制成烟斗或手串,价格不菲。山坳里有一口久废不用的井,是过去植树造林时挖掘的,两米来深,常年有积水。按孙建设的说法,他在半山腰上,看见好几头野猪从对面山上蹿下来,急匆匆跑到井边,扒着井沿,伸着脖子,想喝水,其中一头半大的野猪试探着试探着,突然脚下一滑,一下子掉了进去。那野猪在井里扑腾着,试图爬上来,其它野猪焦急地在井边打转转。但井壁湿滑,野猪们毫无办法,眼看着井里的兄弟息了声,断了气,一命呜呼,只得灰溜溜而去。躲在山上的孙建设看得呆了,恐惧好奇,继而惊喜。阳光正好,温度适宜,自己守株待猪,竟是如此好运。他下了山,小心翼翼地来到井边。这是一头杂毛野猪,那些灰色黑色棕色的硬毛还未服软,尖嘴巴上,两颗大大的獠牙露在外面,瞪着猪眼,好像会随时跃起扑过来。孙建设心里不由哆嗦了一下,到底是野猪,死了都比活着的家猪凶恶。孙建设踅回村子,喊来三个和他年龄差不多、身体还算硬邦的男人,用棍子绳子铁钩子,把野猪捞上来,得有二百斤重。四个人抬着野猪到孙建设家,烧水,褪毛,分肉,过节一般豪吃了一顿。肉香还未散尽,这事不知被谁一个电话捅到镇里,说孙建设偷猎国家保护动物。派出所来人好一通调查,最后以说服教育了之。

后来镇里有人透露,“告密者”不是别人,是孙殿明。孙建设心里窝火,一点不给孙殿明好脸色。

听到孙建设如此说,孙殿明啐了一口痰,说:“野猪都自个儿跳井了,还能吃人?”

“你不就是没吃着吗?想吃言一声,剌你一块,至于做那埋汰事吗。”孙建设说。

“你以为我没吃过?谁稀罕那股子土腥味呀,我就是想让政府替我教训教训你这老小子。”孙殿明说。

孙建设说:“你算老几?我六十多岁的人了用你教训?你就是占便宜没够闲得慌,要搁过去挨饿那会儿,你不得……”

“行了行了。”老邱打断孙建设,“你俩别呛呛了,大白天的在这儿扯闲篇,该忙啥忙啥去。”他冲着孙殿明说,“你家我三婶还等着您做饭呢吧?”孙殿明媳妇年轻时就是个病秧子,除了给孙殿明生下一儿三女,啥农活也干不了,三年前脑梗瘫在了床上,半个身子不能动,说话只能“呜呜”,儿女指望不上,孙殿明一人伺候着老妻还有一点自留地,总让人觉得有些凄惶。

“一天就两顿饭,还早。”孙殿明说着站起身,“我也到地里转转去,碰不上野猪跳井,没准能碰上野猪上吊呢。”拍拍屁股,走了。

孙建设指着孙殿明的背影说:“癞蛤蟆长秃疮——什么玩意儿啊!”

老邱摆摆手,示意孙建设不要说了。

孙建设看看老邱,说:“前几天云婆说,野猪夜里拱她家院门了,你听说了没?”

老邱点点头。云婆住在村子最南头,家里也只有老两口。五十岁那年云婆得了场怪病,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说自己被神仙请去了,传授了她秘笈。自此,云婆开始给人算命看风水,常有外村人来找她。

“云婆的话哪能全信。”老邱说。

“她说得可是真真的,说还听见了野猪的哼哧声。”孙建设说。

“她还说是她做法把野猪赶跑了呢。”老邱说。

“野猪真是越来越多了,这政府也不让打。”孙建设站起身,“难不成野猪的命比老百姓还值钱?”

“话不能这样说。”老邱说,“山里许多村子都发现了野猪,政府肯定也在想办法,不是给了玉米补贴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株补助一毛二,一亩地最多四十八块,那也叫钱?”孙建设撇撇嘴,“再说了,野猪管夏天还是秋天?夏天那会儿数完了,秋天它就不啃了?我河南边那块地,只给了八十棵的补贴,现在二百八也有了。”孙建设愈发不满,“老百姓不差那点钱儿,镇里就是图省事,咱种点儿地容易吗?”

“这话还有些道理,回头我跟镇里反映反映,不是查看完了,野猪就不糟蹋了。”老邱说,“咱老百姓最在乎的是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

 

 

顺着村路一直往南,大概一里多远就是安达木河。今年雨水多,安达木河终于有了河的样子,水流淙淙,清澈见底。七八月间,有那么几天,河水款款地漫过了河中间的漫水桥,引得回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家过暑假的孩子,天天来此戏水,整个村子好像突然一下子年轻了,充满了生机。现在,一切又复归平静。老邱望着河两岸的大片田地,河南边因离村子较远,种的基本都是玉米。河北岸杂七杂八的,玉米、高粱、谷子……什么都有。老邱沿着河岸坡上的小道朝自家地走。玉米叶子已经发黄,再过半个月可以收了。不远处的一片高粱被红红的穗子坠得弯了腰,旁边的谷子也低下了沉实的头。老邱看到了自家的那片玉米地,玉米长势不错,个个结着一尺来长的大玉米。玉米地旁就是红薯垄,密密麻麻的红薯秧子遮盖了土地。老邱走到近前,有几处的秧子被薅起来,乱糟糟地堆在一边,秧子下的红薯被翻出了,红薯垄仿佛被开膛破肚,裸露出来。也有几处秧子还浮盖在垄上,下面的红薯已被刨走,只残留几个小小的薯头。老邱仔细查看,大大小小坑坑洼洼的猪蹄印很明显,杂乱的蹄印间还夹杂着几个鞋印,估计是素珍一早踩上去的。

老邱抬起头眺望着不远处的山头,一层又一层的山峦阻断了他的目光。小时候,听爷爷讲过,过去村里也闹过野猪,这东西虽是个“三青子二愣子”,碰到什么吃什么,但它记打,有记性,如果在哪受过伤害,它就不会轻易再去。老邱看看地边的那几棵树,一棵栗树,两棵杏树,都是碗口粗。十几年前政府号召退耕还林,统一栽了栗树,后来栗树死了不少,就补栽了杏树,再后来杏树也死了许多,村人们就清理了枯枝烂叶,种些庄稼蔬菜。最近镇里说,上边号召,又要开始退林还耕了,不知怎么个还法。

附近有几家的地边栽着木棍拉着红红绿绿的线,木棍上挂着衣服,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看来此法对野猪没起作用。

老邱回到家,素珍正要做午饭,他走进放农具家什的厢房翻饬了好一会儿,鼓捣出两个铁夹子和一缕钢丝。

素珍说:“夹子都锈成蛋了,鼓捣它干啥?”

“吓唬吓唬野猪。”

“啥?”素珍以为听错了,“不是不让打吗?你可别犯法。”

“那些木棍子吓唬家雀行,吓不住野猪。”老邱说,“我只是想把它们吓走,又不打。”

老邱年轻时是个好猎手,他很少使猎枪,最擅长的是下铁夹子和套子,看好猎物踪迹,头天夜里把铁夹子或套子下在猎物常走的路上,第二天早晨去查看,一般不会走空。后来,打猎被禁止,猎枪也上缴了,铁夹子本想当废铁卖掉,却记不清什么原因被丢进角落留了下来。

老邱找了块破布,擦拭着铁夹子上的黄锈。铁夹子锈蚀厉害,往地上一扔,掉了许多锈屑,但夹子的劲道还在,能用。他又把钢丝捋了捋,在一头儿打个弯试了试,也没问题。他决定把两个铁夹子放进玉米地,再多做几个钢丝套,一头拴树跟儿上,有圈套的那头顺到红薯地里,叶子一遮,神不知猪不觉,让野猪尝尝人的厉害,再也不敢来侵犯。

素珍说:“孙建设捞个死猪派出所还来了人,你可别……”

“谁让他明目张胆地把那猪吃了?”老邱说,“再说那猪是不是自己掉进井里的,我心里清楚。总得想个法子治治野猪呀,万一出点啥事呢。”

老邱拧着钢丝,喊素珍给他找把钳子来。老啦,拧不动啦,年轻那会儿,两只手上下翻飞,钢丝在他手里犹如柔韧的细线,绕两个拳头大或者脑袋大的圈圈,打几个结,一个钢丝套就做好了,甭管什么野物,只要它的头或者腿伸进去,保准被套住,越挣扎,勒得越紧。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天已经黑透,老邱把家伙什装进一个尼龙袋子。素珍说:“用我跟你做伴儿去不?”老邱说:“不用,野猪要来也得后半夜呢。”说完出了门。

素珍呆在家里有些忐忑,她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抗战剧,噼噼啪啪的枪声正急。平日里,素珍和老邱一起最喜欢看战斗片,现在却一点也看不进去,她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儿看看墙上的表。过去穷时,老邱夜里出去下铁夹,她跟过一回,那会儿年轻好奇,想看看老邱究竟怎样操弄。素珍跟在老邱身后,四下里黑乎乎静悄悄,稍微有点动静素珍就吓得一惊一乍的,后来老邱就再也不让她去了。那时的老邱常打的是野兔和獾子,剥下的皮毛卖到供销社,肉卖给有钱人,换回点零钱补贴家用。那时的老邱多年轻啊,那时也没有野猪这样的大动物。最近村里有人说,之所以闹了野猪,跟消失了很久的野猪精有关。尤其云婆,说得神乎其神。不远处的山里有个长城关口,传说过去修长城时,总是白天修好夜里坍塌,有巡夜的兵士说,夜里看见三头房子大的野猪从山里晃出来,在关口处哗啦啦一顿乱拱,修好的城墙立刻就全部倒塌了。工期紧张,这可如何是好?正在为难之际,恰巧刘伯温来此视察,他登上山顶四处查看,发现群山间有一山峰酷似猪头。刘伯温明白了,命令工匠在关口上雕刻了两个威风凛凛的虎头,震慑住了野猪精。关口如期完工,再无怪事发生。

如今数百年过去,风雨侵蚀,人为破坏,关口早已损毁,虎头更是模糊零落,虎威不再。难道真是野猪精在捣鬼?素珍想着,心里越发不安,整个村子原来有二百多户人家,人多势力壮,现在只有七八十户了,又都是老年人,最年轻的也已五十多岁,家猪对付起来都难,更何况野猪,又更何况野猪精?

哐当当,院里一声响动,冥想的素珍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查看,见老邱打着手电筒从漆黑的夜色中隐进家门。

素珍松了口气,说:“再不回来,我就去找你了。”

老邱走进屋,“老老的,还有啥不放心的?”他把手电筒里的电池卸出来,放在桌上,接过素珍递来的笤帚,拍打裤腿上的泥土。

“我不是怕有母猪精么。”素珍笑着说。

“母猪精吓不到我,大哑巴倒是差点把我吓着。”老邱说,“我眼见着一个灰乎乎的球球一点点滚过来,心里咚咚咚跳了好几下,以为是啥怪物呢,结果是他穿着那件一年到头儿不离身的破白雨衣,跟个黑白无常似的。”

大哑巴是孙建设的大哥,小时候生病耽误了,成了哑巴,一直跟着爹妈过活,五十多岁时,爹妈死了,就跟着孙建设,孙建设媳妇嫌弃他,常常对哑巴吆五喝六,哑巴就啊啊啊的和她对吵。放羊、种地、收庄稼、打柴禾,哑巴什么活都干,干着干着就老了,身体竟一天天缩小弯曲,逐渐佝偻成了一个球,头在前,屁股在后,上半身整个向前鞠躬,好像只有下半身在行走,如果不用力抬头,哑巴看见的永远只是地面。

“这深更半夜的不睡觉,他在街上瞎走个啥?”素珍说。

“我拿手电晃他,他啊啊啊的直叫唤。”老邱说,“他说建设媳妇骂他,还拿笤帚疙瘩打他。”

素珍叹口气:“建设媳妇也是忒蛮,咋就容不下一个哑巴哥?从大哑巴进了她家,她就没怎么下地干过活儿。”

“野猪糟蹋了她家玉米地,她愣怪哑巴没好好看着。”老邱唉了一声,“见到是我,大哑巴竟掉了泪。我看着他回了家,才回来。”

“唉,大哑巴也七十多了吧,真是可怜。”素珍说,“我说咋这么晚了你还不回来。”又问,“都捣鼓好了?”

“那是。”老邱坐到炕上,“你老头子宝刀未老哇。”

素珍说:“瞅你能的,要是真套着野猪,你打算咋办?”

“野猪那东西凶猛,它能带着夹子逃走。要是被套上,钢丝会勒断它腿……除非它老老实实呆在那里不动。”

“它又不傻。”素珍说。

“它要是受伤跑了,以后就再也不敢到河这边来了。”老邱说,“明天早起我就去看,说不定真能套着,万一它没逃走,我还得费事帮它一下。”

“咋帮?”

“用钳子把绑在树上的钢丝剪断。”

“那你可离它远点。”素珍担心地说,“别被它伤着。”

“放心吧,明早我把钳子镰刀都带上。”老邱说。

躺在炕上,素珍踏实地睡去了,老邱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山里的夜晚静谧冷清,秋虫唧唧,夜鸟喁哦,有风声滑过树梢,有夜猫子的叫声从远方传来,一会儿“咕咕”,一会儿“嘎嘎”。“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老邱想起那句老话,“嘎嘎嘎”夜猫子在笑,夜猫子笑预示着近期会有人去世,听见夜猫子笑是晦气的。“嘎嘎嘎”,它在向谁报丧?哪个老人将不久人世?真要死了,村里连个抬棺材的青壮劳力都没有。唉,老邱不由在心里轻叹,猛然发觉自己好像越来越爱叹气了。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老了?

 

 

第二天早晨,老邱拿着镰刀,把钳子装进口袋,如果万一碰见人,就说去地里割薯秧。天还早,太阳躲在山背后,东山头上有着浅浅的鱼肚白。

能听见安达木河的流水声了,远远的,红薯地里,老邱看见一个黑黑的家伙在蠕动。老邱心里一凛,真套着大家伙了啊?!他放轻脚步,不由小跑起来。

红薯地里,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后背佝偻在秧子间,两根紫红色的大红薯正从那人的侧衣兜里露出来。

是孙殿明。

老邱嘘了一口气,大声说:“三叔,够早的呀。”

孙殿明头都不回,气呼呼地说:“你可真够狠的,竟下这黑手。还不快帮我把套子解开。”

老邱走进红薯地,见孙殿明左腿腕上套着一个钢丝套,正在用手使劲拽着连在树上的钢丝,脚踝处已经有点血洇了。

老邱掏出钳子剪断钢丝,一边帮孙殿明松着勒在腿上的钢丝套儿,一边说:“我这是对付野猪的,哪成想你跟它们是一伙儿的。”

孙殿明说:“吃你几根红薯不行呀,瞅你抠得!”

老邱说:“还有半个月就霜降了,您又不是不知道,过了霜降的红薯才好吃,这也忒嘴急了吧。”

老邱把孙殿明扶起来:“再说了,您自己家不也栽着红薯吗,怎么老是瞅着别人家的好?”

“哎呦,哎呦,你给我腿勒坏了。”孙殿明扭过身子叫起来,本来腿脚就不大利落的他,有点一瘸一拐的意思了。

老邱把地里已经裸露着的几根红薯挖出来,塞进孙殿明的两个上衣口袋,“真走不了啦?”

“走不了了!”孙殿明翻着眼睛说。

“好,您等会儿。”老邱重又走进红薯地,把昨夜下的另外两个套子剪断,又钻进旁边的玉米地,取出两个铁夹子,扔进红薯地里,用薯秧遮住,说:“我送您回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孙殿明拍拍口袋里的红薯,“这可都是你送我的啊。”

“是是是,我送的我送的。”老邱搀扶着孙殿明说。

老邱常听村里人说,孙殿明老老的,手脚还是忒不干净,哪怕去地头儿遛个弯,也要偷点什么回来。可能是两根玉米,可能是一把花生,可能是几个苹果,从来都不空手进家。老邱还不大相信,过去是日子太穷,现在生活好了,应该不至于。当年,生产队那会儿,有一天傍晚,老邱正要吃晚饭,孙建设气鼓鼓地跑来向他报告。孙建设年轻力壮,刚刚十九岁,被安排在晚上看青。所谓看青,就是看着生产队的庄稼别被人偷盗。孙建设脸膛通红,不知是跑的还是气的,说孙殿明偷玉米,他看到孙殿明背着篓子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篓子里装着草,草里藏着玉米,孙建设火眼金睛要检查,孙殿明不仅不让,还对他破口大骂,直骂到祖宗八代。

“我祖宗也是他祖宗!”孙建设越说越气,“队长,你要是不管,可别扣我工分。”

哪能不管?老邱让孙建设回去继续看着,他来到孙殿明家。大门紧闭,院子里传来孙殿明的声音:“吃吧,吃吧,慢慢吃。”顺着门缝,老邱看进去,孙殿明正蹲在地上扒玉米皮,四个孩子,大的十岁,小的三四岁,围在他身边,小燕儿似的等着。时值八月,青玉米籽粒刚刚饱满,一掐一股浆。孙殿明的脚下倒着一个篓子,青草散在一边,他从篓子里往外掏着玉米,扒好一个递给孩子一个,那个最小的孩子已经啃上了。孩子们竟等不及煮熟,就直接生吃了。老邱本想拍门进去,但手在空中停住了。孙殿明一家六口人,只有他一个人挣工分,粮食不够吃啊。

老邱悄悄走了。第二天上午,他让素珍量一升小米给孙殿明家送去。素珍问为啥?老邱说:“他家三婶不是一直病着么。”素珍一边说着“咱家也不多了,你倒大方”的话,一边量小米去了。

“哎呦,是你搀我还是我搀你呀。”孙殿明叫唤起来,“你偷打野猪,还弄伤了我,我非告派出所不可!”

老邱回过神,不知不觉已到了孙殿明家。进到院子,见他家外窗台上散摊着玉米、高粱穗、谷穗、红薯、土豆、大葱……这儿一小堆,那儿一小片,都不是很多,却丰富得像农作物展示台。老邱乐了,说:“这些都是您帮别人吃的吧?要不要派出所也顺便查一下?”

孙殿明嘿嘿一笑,腿脚也不瘸拐了:“没多少,没多少,互相帮助,互相帮助……”

老邱说:“现在日子好过了,不像从前缺吃少喝的活不下去,您别总是捋掳别人家的了。”

孙殿明干咳了两声:“咳咳,我也不想,就是忍不住。”说着掏出口袋里的红薯一根一根摆到窗台上,“不装点啥回来,心里老觉不踏实,习惯了习惯了。”

 

 

从孙殿明家出来,几丝红云飘在东山顶上,太阳就快升起来了。老邱往家走,走几步又停下了,他想起红薯地里还有东西,就掉头往回走,他得把那些东西拿回来,不能用这种办法驱赶野猪。

十月的早晨有些发凉,一只黄狗从街上跑过。老邱加快脚步,他想快点拿回东西,快点吃完早饭,然后坐车去镇里,说说野猪进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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