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
汪万英
炎炎夏日,她凌晨四点起床,将温水倒入盆内,放入砂糖,用筷子搅拌融化,将糯米粉倒入,搅拌、揉匀,然后揪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剂子,包入黑扬沙馅或豆沙馅,用手搓圆,放入装有白芝麻的筛子里团几下,裹上芝麻,准备好麻团的生坯。七点到马路边摆开“战场”。她将适量食用油倒入大铁锅,开小火加热,待油五成热,放入麻团。她用漏勺不断拨动麻团,使它受热均匀,炸制麻团表面金黄就捞出沥干装盘。“麻团咯——一块钱六个!”她边吆喝边卖,一次买得多的还送两个。有时候太忙了,她顾不上擦汗,就随手用胳膊擦一下。
大雪纷飞,她挺着大肚子站在街道口,十几个大人小孩围在她的小摊前。由于买不起专业锅具,她就从高压锅顶端孔中插入铁丝,折成Z字型摇把,自制爆米花锅。她打开煤气罐,把高压锅放在燃气灶上小火烧热,将适量食用油、白砂糖和半小碗洗净沥干的玉米粒倒入锅中,盖上锅盖,慢慢摇动摇把,不久锅里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破声,像过年放鞭炮。爆开的声音逐渐减弱、停止,她立刻关掉火,揭开锅,将香气扑鼻的爆米花倒入一个不锈钢盘里。“我要。我要。”顾客争先恐后,2元买走一锅。她又把油、糖、玉米粒放入高压锅炒起来……
她一个重庆妹儿为什么会站到南京的街头巷尾摆游摊呢?且听我娓娓道来。
1963年春天,她降生在重庆市一个贫困的小山村。按当时生产队的规定,坐月子的人没有工分,孩子也不能分口粮,她一出生就像苦菜花一样苦。
几年后,母亲给她生了弟弟妹妹。母亲生下妹妹不久就开始生病,头晕头痛,什么事情也干不了。懂事的她在寒冬腊月,用竹篮提着妹妹的尿布,一溜一滑来到院落前面的大堰沟,望着满满一堰流水,她有些害怕。她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嘴唇,蹲下身子把尿布铺在石板桥上,左手摁着尿布,右手握住玉米芯,一下一下刷去上面的污物。堰水冰冷刺骨,她一双小手冻得像晶莹透亮的红萝卜。
小学毕业时,成绩优异的她因为家里没关系,被推荐到乡村农中读书。十一二岁开始,她就跟着母亲学绣鞋垫、做布鞋。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她念高一,弟弟妹妹们念初中和小学。家里的农活没人做,也供不起四个孩子同时上学。身为大姐的她主动放弃学业,回家帮母亲干农活。挖地薅草,挑粪犁田,栽秧搭谷,挖红薯挖洋芋,脸朝黄土背朝天,一背太阳一背雨。家里上缴公粮、弟妹们上学吃的口粮,都是她背到粮站。长期的日晒雨淋,她白皙的皮肤变得黝黑,娇嫩的双手打满了干茧。
十九岁那年,别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外表英俊的男朋友,她一见钟情。男朋友第一次上门就端着饭碗蹲在门槛上,她年迈的爷爷悄悄告诫她,此男家教不好,且自幼丧父,家里上有年近八旬的老奶奶,有患癌症的母亲,还有四个年幼的妹妹,过门后负担很重,劝她放弃。她却天真地说蹲在门槛上看起潇洒,家里有老人是宝贝,姊妹多热闹。
结婚那天,她把父母陪嫁的铺盖一床床送给了奶奶、婆婆和妹妹们。婚后,丈夫在外面开车,她在家里干农活、家务,赡养长辈,拉扯妹妹们,并生下一双可爱的儿女。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尽管她竭尽全力,却没能留住丈夫的心,没将家很好的撑下去,最终,她将父母的嫁妆和她该得的房产全部留给了儿女和前夫,净身出户。
在痴痴等了十年毫无复婚希望后,她只身来到南京打工,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一个小她十岁、自幼失去父母、忠厚本分的男人。他俩都是外乡人,在南京买不起房子,只能租住在一间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两人对过得侧身相让的土墙棚子里。土墙棚子四面透风,数九寒天,寒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刺进骨头,冻得人瑟瑟发抖;炎炎酷暑,土墙棚子像一个火炉,烤得人汗流浃背。土墙棚子里没有厕所,他们要穿过几条巷子,走过几个院落,再跨过一条马路到对面的公厕如厕,土墙棚子里也没有浴室,他们要走大半个小时去远处的公共澡堂洗澡。
为了生存,她和丈夫租了一间小店铺做粮油生意。她心疼自己的小丈夫,让他留在店里,自己则穿一身劳保服,蒙上大头巾,拉着板车或开着三轮车,在道路旁、街道边摆游摊,一边躲避城管的追撵,一边做生意。
南京的夏天骄阳似火,她顶着烈日,脸、手臂、双手的皮肤被晒得黢黑,脱了一层又一层皮;汗水湿透衣背,身上的衣服一整天就没干过。冬天,打风下雪、冰天雪地,她的脸、耳朵、手,长满了冻疮。
恶劣的气候也就罢了,可恶的还有当地人欺负她。在她摆地摊的旁边有个当地人开的小面馆,为了搞好关系,她生意不忙的时候常常去帮忙,并在小面馆吃面照顾生意。那年重阳节的早上,面馆老板将一桶潲水泼在她摆摊的地上,让她的粮油无法摆放,并骂她:“你一个外乡人也想在南京做生意,自己滚回重庆去吧!”她忍无可忍,义愤填膺,义正言辞:“往上数三代,有几个不是从外乡来的?你家不是如此?大家为什么不能友好相处,你为什么要欺负外地人?”
中午回家,她点燃土墙棚外一张摇晃的破桌上的燃气灶,焢了一锅洋芋饭。突然天空乌云密布,风雨大作,屋顶的塑料布凹陷处很快积满了水,一股大风吹来,塑料布一翻,积水一下倒进锅里。她看着被水浸泡的洋芋饭,想着远方的父母,不禁怆然泪下。
后来她找到社区领导,摆事实,讲道理,提诉求,得到了社区领导的认可和支持。
为了增加收入,她积极开动脑筋,除了卖油卖米,还兼卖其他吃食,比如醪糟、麻团、爆米花等,就像文章开头写的那样。
那年冬天,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她生下了儿子小李。她叫父母来帮忙带孩子,还没出月子就继续外出摆游摊。
刚做生意时,她在丈夫的一个亲戚那里进油和米,卖了两年,除去本钱分钱不赚。亲戚经常涨价,说是供货方涨价了。有一次她跟着去供货方进油,偷偷留了对方的电话。一天亲戚又说一桶油涨了200元,她多了个心眼,悄悄打电话问供货方,对方说并没有涨价。她将从亲戚那里进来的油称重,发现每一桶都少了20斤。她还发现,因为和亲戚共用一张营业执照,两年来亲戚该交的税都给她交了。她如梦初醒,恍然大悟,怒不可遏,从此不再去亲戚那里进货。亲戚赚不到她的钱,恼羞成怒,羞辱她:“就凭你,几辈子在南京也买不起房子。”她在心底发誓,再苦再累,一定要在南京买套房子,在南京立住足。
为了和供货方搞好关系,能以较低的价格进货,她和供货老板套近乎,攀老乡,人家是福建人,她就说自己也是福建人。了解她的为人后,大家成了好朋友。
当她看上的那套房由十几万变成二十几万再变成三十几万,儿子小李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没有房子,小李上不了户口,入学每年要交一万五千元赞助费,买房迫在眉睫。她把摆游摊九年积攒的钱全部拿出来,找亲戚朋友借了几万元,终于买了新房,小李上了户口,顺利入学。
如今,她已退休,每月领着养老保险金,家里有房有车,小李也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她每天早上穿上运动服晨跑,下午挽着发髻,画着淡妆,穿着漂亮的舞蹈服跳舞。她参加了2019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国庆南京群众游行方阵,还多次在各种舞蹈赛事上获奖。她这次回重庆,特意徒步几公里从南京梅山上采了蓼叶带回重庆给父母包粽子,还拍了家乡的美景发到抖音上,她说要让全国各地的人都知道咱大重庆,都到咱重庆来旅游。
苦菜是一种极为普通的野菜,平原、丘陵,林下、草地,荒地、田间,河边、路旁,皆可生长,她就像一朵平凡的苦菜花,无论条件多么艰苦,她都会迎风怒放。
这朵勤劳、善良、果敢、坚强的苦菜花,就是我亲爱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