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见青山思故人

遥见青山思故人

汪万英

正月初一吃过午饭，我们驱车回到老家给先祖们上坟。

顺着公路，我们先来到先生的曾祖父母坟前，一座荒草遮掩下几块乱石堆砌的土堆。

我们挂上坟飘，把鞭炮散开搭在坟上，三鞠躬后正要点火，突然，一个住在附近的老人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而来。

“你们磕头的这个坟主人其实没什么大的本事，背煤炭出身，不过他福气好，养了几个好儿子，特别是大儿子王顺柄，勤奋好学，双手打算盘远近闻名，后来发财买了田地，老父母去世后葬礼办得风风光光。”老人介绍道，“这个坟原来大得很，后来坟被拆了，修了两座几十米长的渡槽！王顺柄供养弟弟妹妹们读书，把他们抚养长大、结婚，幺兄弟后来成了妇孺皆知的教书先生……”

鞭炮声声火焰冲天，喧嚣中我仿佛看到先祖父母豪华的石墓被一块块拆除。

先祖父母的坟墓已经裂口，前部摇摇欲坠，石墓碑上的名字依稀可见，坟后的竹林有些许新笋冒出。先生的四叔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一边讲，先祖父母共生育七个孩子，老大王朝元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所画花鸟闻名遐迩，可惜因肺结核英年早逝。

老二王朝允——我的公公，毕业于万州师范学校，当过小学教师，1951年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在战场上，敌人轰炸机丢下的炮弹振聋了他的右耳；回国后在全军区“才干大比武”中，数学满分勇夺桂冠，被聘为军区高级数学文化教员，培养了大批将领，也因此荣立三等功。王顺柄的三个女儿都风风光光出嫁，嫁妆赛过全乡。

听公公生前讲，先祖父王顺柄曾是石宝寨盐商王进安的账房先生。王进安在湖北来凤县城开了一家盐店，经营从西沱古镇到湖北来凤再到湖南的盐巴买卖。20世纪10年代中期的一天，王进安在战争中闻风而逃，把店铺交给王顺柄打理。没想到部队并没有抢劫店铺，而是按当时市价的三倍全部买下了店里的盐巴。战争结束后，王进安回来只要了盐巴本金，多赚的大洋全部奖励给了王顺柄。王顺柄拿着这些大洋回家置办了大量田地，修建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雕栏玉砌、庭院里种满各种名贵花草的大院子。

行车2公里来到我的老家。我的爷爷和曾祖父并排挨近躺在荒草丛中，坟前的麻柳树已围抱不住。

小时候，我们随爷爷来给曾祖父上坟，爷爷说，这个地势好啊，对面的山脊像一匹马，睡在这里起来翻身跨马就直奔西方极乐世界，百年归世后一定要来这里陪他的父亲。

据说，我爷爷年轻时高大魁梧，喜欢打抱不平。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几乎不上坡干农活，我们这些孙辈都是他照看长大的。早中晚做饭时间，他会到各家“巡逻”，看看孩子们灶门口弄干净了没有，生怕引起火灾，我曾因灶门口有零星柴草挨了爷爷的拐杖，青紫的杖痕心疼得母亲泪如雨下。

我对爷爷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除夕夜，他把全家几十口人召集拢来开家庭会，调解各家矛盾，总结本年工作、生活，展望和规划来年事宜，嘱咐孙辈们要好好读书，将来成为社会的有用之才。

我奶奶的坟墓被翠柏和芭茅草吞没。芭茅草张开它带锯的臂膀，过分热情地在我双手留下一道道血口子，调皮的树枝和荆棘抓扯着我的大衣不让过。我们磕头挂好坟飘，小心翼翼地放了鞭炮。

烟雾中，我仿佛看到奶奶拿出衣兜里的“干盘”——爆米花、饺饺、米花糖、水果糖一一递给我们，又看见奶奶指着那贴满墙的奖状和重叠挂着的一摞草帽，自豪地说：“乖儿，你看嘛，我又得奖了呢！”那时的奶奶可是劳动积极分子，年年被生产队大队和公社评为先进。和奶奶相处中，我最喜欢的是把奶奶搀扶坐到上位，母亲敬上饭碗，我们给她碗里夹去一块块耙糯糯的扣碗肉或舀去一勺勺清香的蒸鸡蛋……

去到我曾祖母的坟要经过一座山梁和一口堰塘。昔日的良田肥地已被一人多高的杂草占据，堰塘铺满枯死的水葫芦，几只大白鹅在水中乱叫，塘坎道路被牛蹄反复踩踏的脚印淹没，装满一氹氹明晃晃的水，让我想起小时候赤脚牵着一大一小两头水牛在路上放牧的情形。塘边破烂的棚屋里忽然蹿出一只大黄犬，恶狠狠狂吠着向我扑来，吓得我几次摔跤差点跌落堰塘。出门时特意擦过的新皮鞋被稀烂的黄泥包裹，一溜一滑中竟崴了脚，所幸无大碍。

曾祖母的坟在山梁上，被很高的杂草淹没，坟前曾是一坡水田，坟后曾是一片旱地。小时候听奶奶讲，曾祖母很慈爱，说话轻声细气，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对儿子儿媳非常好。奶奶坐月子没有吃的，曾祖母偷偷装了一升麦子，还没来得及给奶奶就被曾祖父发现阻止，曾祖母只好到山坡上摘野果子、挖野菜给奶奶充饥。小时候院子的大人们开玩笑说，曾祖母这座坟最保佑子孙，叫我们上坟的时候要多磕一个头。

回到老家的四合院，邻家的房子已经复垦，种满了葱子、蒜苗、香菜、花菜和大白菜，三个出口分别被遮阳布、柴禾和竹篱笆挡住，昔日亮光光的院坝已长满青绿的杂草，不见鸡鸭，更不见狗儿摇着尾来迎接，唯一留守的三姨婆也大门紧锁、不知去向。儿时住的房子已是铁将军把门，房顶垮塌，屋面漏水，板壁张开几张大嘴，儿时睡觉的沙栏子，楼板因屋顶漏水长满绿苔像要掉下来，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

看着荒芜的田地、泥泞的道路、破败的村庄，我不禁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