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迎春花谢后,月季花含苞,栀子飘香的初夏,拔完园子里的草,我便坐在芙蓉树下歇息,一边想着我漂洋过海带来的那些宝贝,我的小狗妞妞摇着尾巴在我旁边转来转去,见我不理它,一会儿就溜走不见了。我在膝上铺了块毛巾,手里转动着仅有的两只坛子,不肯轻易落笔。从长春到大连,又从大连到威海,一路沧桑而来,这两只坛子也格外有些沧桑,如同与我患难多年的老友,在这异乡寂寞的初夏,在我宁静,平淡如水的心里,慢慢散发着那种说不出的温暖的味道。
一直都想拿起笔来,将心中时隐时现的、某种用语言无法描述的片段诉诸笔端,就像魂魄借体投胎一样,那么,体若也是简约完美的只欠一口魂魄之气的话该有多好。那就自己造一些个体吧,用最朴素的泥土做出各样的丕,再用火去烧,经历了火中的涅磐,就再也不怕风吹雨淋了,这就是陶。再将思想,爱憎绘在上面,就等于给了它灵魂与生命。还有有什么比制陶和绘陶更加神圣的创造呢?就像神创造人类一样啊,难怪景新他们也和我一样迷恋着烧陶。
说起烧陶,便又想起JC和景新和我在驿站酒吧时那些日子,那时似乎还很年少,大家相约来年要去西藏,去敦煌,说到敦煌,又说起JC在校时临摹的30多米长的敦煌壁画,还有大家极显才华的毕业创作都被学校收藏了,而教师则将学生好的作品收集起来出书,说到出书,又颇多感慨,某某去了北京,一夜之间他的书红遍京城,原因是在北京大街小巷的灯箱广告上都是他的书名。大家感慨十年的光阴仿佛一瞬间却又如此消磨人的意志,现在若再提起那些创作,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每个人所作的一切似乎都和生存相关联,内心深处那份对艺术的虔诚早已被世俗的杂念浸染得看不清底色,只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几个人喝着酒,话话牢骚,发发对人生的感慨,慢慢又勾起心底那份对艺术的真情,于是便有去缸窑镇烧陶的想法。就在那年夏天,几个男人光着背,在烈日下夸父一样地劳作,在没有炕席的土炕上躺倒,在单调的炉火里燃烧着心底的那份情愫,那一瞬间,我心里奔涌着莫名的感动,为他们,也为我自己... ...
一阵清风袭来,带来栀子的甜香钻入心底,似乎碰触到了我的心弦,这是我儿时江南最熟悉的花香,也是我少年时代在寒冷的北方最怀念的我故乡的花,一阵风过后,又一阵风袭来,花香更浓了,那浓浓的甜香似乎落入我手中的坛子里又盈盈溢出,于是,一个美妙的构思在心间漫延开来,那是我曾经寻觅多年的。蓦然回首间,它就伫立在那里,等着我去落笔。忽然间,我明白,人生中有许多美好的经历和瞬间,无需刻意地记住它,它已悄然潜入骨里、心里,只待某个相应的时刻,呼之即出。于是,少年时代对江南故里数不清的寸寸怀念之情,在这异乡初夏的栀子花香里,一笔一笔地绘在我心爱的坛子上,那分明是一个江南女子离乡多年之后,思念江南的寸寸柔肠。枝叶繁茂的栀子花枝,自扁圆形的坛子底部一直蔓延至坛口,枝间有几朵露着青痕的洁白的花苞,那青痕犹如工笔画上江南美女的眉梢,似乎花一开,明眸便会闪动。一朵半开和一朵全开的凝着露珠的栀子花,一前一后自坛口延伸到坛子的内壁,在幽暗如潭水的背景里,更显栀子花佳人般的温婉,仿佛美丽的梦和幽香全都盛入坛中... ...
两只喜鹊落在松枝上,喳喳地叫着,在初夏的鸟语花香里,在温暖的日影里,我一遍一遍地描绘着那一坛栀子花,直到日影西斜。另一只近似椭圆形的坛子,坛口稍小,绘的是植物的根系,两只主根自坛口交缠,根系向下自然伸展到坛子底,根是洁白的,背景是淡褐色岩石的裂纹......可是,这一只还没完工,前一只就被人死活地索要去,再后来想画,没有坛子了,想约景新再烧些坛子,回答以前的缸窑镇的窑塌了,直到前年景德镇瓷器展在威海展出时,我和JC去联系了一家窑主,答应只要我们去可以租窑给我们用,只是真的可以亲手烧的时候,却又找不到时间,阴差阳错的便错过去。
如今只剩下那只椭圆形的坛子,因坛体高,放在架子上太突兀,放在地上又显单调,插上花又觉俗媚,而我心里总是想着那坛栀子花,便将它弃置在阳台的角落几近忘却。有天我带儿子在山上看芦苇的时候,被那秋风里雪白的芦花摇曳得心动,便采回一大把插入坛中,坛子立刻注入了灵气,那飘在秋风里的即将枯萎的灵魂也仿佛找到了归依般的,妩媚且惊艳,我把他们搬到客厅,轻轻擦拭掉灰尘,久久注视它们,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2009年5月17日写于威海,2022年7也18日修改于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