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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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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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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矮山——致父亲

又是一年流感季,我很不幸地中招,去附近卫生所输了几天液。一连坐了一个多小时,药水也才输了一半。想到还有那么长的时间要熬,真的很想直接趴在椅子上睡一觉。

但是不行,我是一个人来输液,不能那么随心所欲。

为了集中注意力给自己提提神,我开始观察卫生所进进出出的那些人。

某次,看到有七十多岁的老爷子跟护士闹脾气,指定让护士长给他扎针。因为有普通的护士上一次没扎好,给老爷子弄疼了。而护士长在老爷子眼中是整个卫生所技术最好的人。

偏偏护士长那会儿不在,老爷子不乐意了,当场闹起了脾气,非要让卫生所的人把护士长给叫回来,引得整个卫生所的人关注。

旁边四十多岁的儿子有些不好意思,只能边笑边跟大家解释:“昨天有个小姑娘给他扎了好几针都没扎上。”

向周围人解释完又去哄老爷子:“人家护士长不在,他们这好几个护士呢,我们再换个护士。”

老爷子态度坚决:“不行,我就要护士长。护士长呢,让护士长来给我扎针。”

那位儿子满脸无奈:“都跟你说了人家护士长不在,先让护士来吧,我们先把针扎上,先输上水。”

老爷子还是不满:“护士长呢,我让护士长给我扎针。”

光说还不够,还要指着一个护士说:“昨天就是你给我扎的针吧?一直扎不好。”

那位护士笑了笑,脸色很自然:“不是我,是我的一个同事。”

老爷子勾着头,一双浑浊的眼睛使劲看:“就是你,我记得你,昨天就是你给我扎的。”

护士笑了笑没理会,接着去忙自己的事。

但那位儿子却不能不管,说话很有技巧地引导着老爷子:“那行,我们不让那个护士扎,你说你想让谁来?就换那个护士吧。”

儿子手指指向另一个护士,老爷子反应迟钝地呆愣许久,这才回过神来,嘴巴里像是攒了一些口水,说话有些含糊不清:“那护士长呢?”

那位儿子只好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护士长不在,我们就让那个护士来吧,她扎得也很好。”

老爷子没说话了,那位儿子抓住这个档口,跟那位护士摆摆手,一边说一边笑着解释:“护士,你就直接给他扎吧,他就是年纪大了,怕疼。”

最后那位老爷子的针还是顺利被一位护士给扎上了。

因为这位老爷子,整个卫生所的气氛都轻快不少,我也成功被逗笑了好几次。感到有趣的同时又不知不觉地开始分析起来。

那位老爷子身板挺直,穿着色彩样式搭配协调的长袖衫和长裤,手里拄着一个精心打磨过的老式花纹拐杖,说话又总是不紧不慢,即便是在闹脾气时也是如此。生气的时候还会用拐杖敲击地板,会一遍又一遍理直气壮地提要求,面上则一直保持严肃,再结合老爷子的年纪和偶尔痴呆的样子,推测前面的那些表情动作应该大多是习惯所为。换句话说,这老爷子以前肯定是单位的骨干,家里的顶梁柱,习惯了发号施令,颇有威严。

至于那位看上去儒雅和气的中年儿子,穿着简单却气质出众,被人围观还能自然巧妙地应对,在面对‘闹脾气’的老父亲时不仅很有耐心,更能在不知不觉中带着老爷子按照他的想法走,推测这位儿子应该也是身居高位,至少也该是个管理层,知道怎么快速巧妙地处理问题,也敢于面对一切目光和麻烦。

我在那位中年儿子的身上,或多或少看到了一些老爷子的影子,想必在那位中年儿子年少时期的成长阶段,父亲曾扮演过很重要的角色。

后来因为那位儿子临时有事要走,抬头看了看挂在高处的药水瓶,交代坐在那位老爷子身边的我:“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麻烦你帮他看着点,等这瓶水输完了喊一下护士。”

话中带有标准的礼貌用语,但话里的意思却像是在给我安排一件事情,并没有站在我的角度上考虑问题。

这似乎又进一步证实了我刚刚的猜想。

我抬头看了看自己只剩下一小半水的药水瓶,很不好意思地笑笑:“可以,不过我这边快结束了,可能等不了那么久,你最好再找一下其他人。”

“什么?”对方反问一句,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意外竟然被婉拒了。

我无奈,只能再重复一遍。

对方看起来是真的没想到会被拒绝,眼中带有明显的不知所措,不过只一瞬就反应过来,说了一句:“没事。”只是脸上的笑容却早被收没了。

看着对方明显不太愉快的脸色,我有一瞬间开始反思,觉得是不是自己太冷漠了?毕竟只是帮忙一位老人家而已。

可我又想,如果我就那么答应下来,那我就要负责到底,可我的水确实快输完了,看起来不过二三十分钟,而听对方的行程,半小时内肯定回不来,我生了病,整个人也不太舒服,这个时候我提醒对方找卫生所里其他正在输液的人或家属,应该只是一个更加合情合理的要求。

与之相反的,是我看到的另一位,独身一人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骑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穿着一件破旧的老式军装外套,头发油成一缕一缕的,脸上像是没洗干净,乌黑一片,就像嘴边和下巴的胡茬布满了整张脸,五官看着都有点糊。虽然他模样像五六十岁,但我猜他真实年龄应该只有四十多岁。

再往下看,男人穿着宽松的深色裤子,裤子的膝盖微微鼓包,裤脚却往后微微翘起,上面还有一些白色的漆料,看起来应该是附近做工的工人。有很多工人外表看起来都是这个样子。

他到卫生所时,正好医生那里没什么人,医生上下扫了他一眼,问了几句话。那男人看起来有些木讷,因为声音太小,我听不清他具体说了什么,只能听见他断断续续说了些话。医生问话问得有些吃力,后面就递给他一个体温计,让他先量量体温。

等体温量好了,医生告诉他:“体温38度都快39度了,需要吃药。”接着就给他开了一张单子,让他去药房拿药。

男人应该是问了句去哪拿药,那医生声音很大地回答:“去药房,拿药,就在隔壁,往里走几步。”

那男人听了,从诊室里走出来。那男人走得很慢,不过距离很近,走到药房那里也没几步。

这时我终于听清了男人的第一句话:“我来拿药。”

声音轻轻的,很是拘谨。

那护士报了一个名字,问他是不是这个人,他点点头:“嗯,拿药。”

“一共五十八块钱。”那护士又说。

男人开始在自己身上到处摸,边摸边站在那嘟囔着:“五十八块钱……五十八块钱……”等到把上下兜里都摸遍之后,男人看起来有些急了,手上的动作急促且慌乱起来,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的钱呢……钱呢……钱放哪里去了……”

当时整个卫生所里都很安静,以至于男人明明不大的声音却听起来异常清晰,而那慌乱的模样更深深触动到我。

我想,那个男人的生活一定很辛苦,挣钱很不容易,所以才会因为五十八块钱便着急成那副模样。

那个男人应该也没有受过很多教育,只能靠卖苦力讨生活,平时也可能不太受人尊重,所以才会在进到一个自己不熟悉的环境时,那么小心翼翼又那么窘迫。

那个男人的家里应该很贫穷且落后,孩子应该也能力有限或者不太顾家,所以他连移动支付都不会用,也没有人教他,甚至我猜想,他的手机可能都还是那种旧款的老年机。

再看的更多更远一些,我猜他的孩子们可能还在外地或老家读书,亦或是已经外出打工,只有过年才能回一趟家。妻子也应该在忙着挣钱,做着重复而不重要的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亦或是在老家一边照顾生病的老人,一边顶着风霜雨雪管理家中的几亩田地。

他在家里可能不那么受尊重,孩子们可能嫌弃他,觉得他没文化又不修边幅,不会说话也没什么本事。妻子可能会有些强势,有事没事就嘟囔他几句,说他挣不到什么钱,家里也指望不上他,日子每天都过得紧巴巴的。

在那样的生活条件下,人会产生不满是必然的,总要有一个发泄口,男人就是那个发泄口。因为他确实没什么本事,也挣不到什么大钱。他只会努力干着各种活,尽可能省吃俭用一些,给家里多寄回一些钱。

孩子们不拿他当榜样是正确的,因为他确实不是个好榜样。孩子们嫌弃他也是正常的,因为他的生存能力差,孩子们应该嫌弃。妻子对他不满也是正常的,因为妻子把家里照顾得很好,还能另外工作挣钱,而他就只负责挣钱,却又挣得不够多,妻子会不满,可以理解。

而他没人可以抱怨,也不可辩解。

因为他是一个儿子,一位丈夫,更是一位父亲。

他是一位本该成长为大山一样的父亲,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孩子的好榜样。

可是他没有做到,是他对自己的孩子食言了。

后来,那位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一层一层地翻开,仔仔细细地拿出两张纸币递给护士,那护士将早就打包好的药递给他,又向他交代了几句。

那位父亲走了,走时依旧是佝偻着身,慢悠悠、静悄悄地走了。

正如他进来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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