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心一爱泪千转

倾心一爱泪千转

一夕离索千秋痛  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一一陆游唐琬的不老情缘之一

          王浴海

题引:

        清人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写道:

        “无此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等伤心之诗(指陆游《钗头凤》。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深入骨髓之论！

    倾心一爱泪千转

          王浴海

  1144年，靖康耻犹末雪的年代。北宋亡，南宋出。辽金的战马嘶，刀光闪，还没有完全隐退于老百姓拖儿带女逃难的画面中，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靠着屈辱求和，只是换取了暂时的安宁。

      山阴，即绍兴，这个烟雨迷蒙丶乌篷船咿呀往来的江南水乡，也在连年战乱的颤栗中，得以长出一口凉气。

    这时，一对惊艳了千年的金童玉女喜结连理了！

    金童，时年20岁，是后来光耀史册的大诗人陆游。他生于公卿之家，长于书香门第。父亲陆宰先后官拜淮西提举常平丶淮南东路转运判官、京西路转运副史。后因主战，被奸相秦桧排斥，于钦宗元年罢官，退居老家山阴乡里，专心藏书读书，不久即抑郁仙逝。陆游的母亲也出自名门，是北宋宰相唐介的孙女。既知书识礼，又过分看重名节，难免专横。

    2O岁的陆游，英挺，俊朗，飘逸，风度翩翩。润泽清澈的目光，既不缺少来自天赋诗情的梦一般朦胧的憧憬，也不缺少家族藏书涵泳出来的电闪般的犀利。

      玉女，时年18岁，是一滴痛泪打透了大宋文学史，一声嗟叹震颤了近千年爱恨情仇的回音壁，堪称一代仙婵的唐琬。唐琬，大家闺秀，父亲唐闳，曾为郑州通判。祖父为北宋末年鸿儒少卿唐翊。虽生于战乱年月，但也不缺少家学的熏染和陶冶。

      唐琬，是家学的厚重和江南山水的灵秀，天造地设的一株奇葩。18岁的她，高雅如青莲照水，婀娜如娇柳扶风，娴静如幽兰吐蕊，娟媚如梨花帶雨，仪态万方，不亚于亲姨娘李清照;才情如泉喷，不逊于陆游。

      陆游与唐琬的喜结连理，一爱倾心，是两个至真至纯的灵魂相知相融，是两颗心的对撞和喚醒，是一个自我与另一个自我的重逢和契和，是彼此前世千千次回眸才换得的一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震撼和惊喜。

      两个诗意蓬勃的灵魂的撞击和契合，必然把绵缠悱恻推向痴迷，忘忧忘谗忘忌，忘激流忘险滩，一味在那里尽兴燃烧。

    珠帘锦帐，飞檐雕窗，花前月下，柳岸画舫，翠袖红裙，浅吟低唱，把空间堆满绵缠，把岁月写满缱绻。

      泛舟鉴湖，则“鉴湖俯仰两青天，万顷玻璃一夜船。拈棹舞，拥蓑眠，不做天仙做水仙。“摇撸藕花深处，则“少年饮酒气如虹，一笑未了千觞空。凉堂下帘人似玉，月色冷冷透湘竹。"彻夜流连，乐而忘返。"三更画船穿藕花，花为四壁船为家。“  一一一游沈园，步亭阁，上台榭，拈花傍柳;穿石径，过小桥，钻芳丛，青枝绿叶中，笑态可掬，玉色可餐;倩影半露，凤头钗微微颤动。蝉鸣鸟语里，浅吟低唱，卿卿我我，诗尾歌头，尽是帝子仙婵。

      这对金童玉女灵魂的高度契合，在陆游的母亲那里，渐渐演绎成了忧虑和愤怒，把这种琴瑟和鸣丶伉俪相得，看成了沉迷情色丶自毁长城。再加上婚后近一年，没有子嗣动静，陆母的忧虑便升级成了油煎火炙了！由暗示，旁敲侧击，至申斥丶怒责，以至严词喝问。特别是斋戒三日，亲赴当地名寺无量庵，恳请仙尼妙因连占三挂之后，陆母彻底崩溃了。三挂皆凶，明示“二人命犯桃花，玉女克金童。“联想到陆游科考落地丶子嗣无声息，陆母再也按捺不住了！她严令陆游写休书，立马斩断孽缘。陆游不肯，跪求，哀告，哭诉，连日不食，不动，不语。陆游越是这样，老妇人越是痛感儿子沉迷之深，棒打鸳鸯的意志就越发坚定。

      僵持几日之后，老妇人首先精神陷落了。硕果仅存的母爱花瓣，也被雨打风吹去了。

    她老人家跪祠堂，告祖宗，泣诉天地，痛悔教子无方，教子不严，疯了似的自已掌掴自己。

      陆游惊愕了。陆游惊恐了。陆游张惶失措了。陆游颤栗了。陆游撕心裂肺地写了一纸休书，掷笔身后便摇摇晃晃地栽倒了。

      那是一个春日。

      尖尖角上，正有蜻蜓小憩，柳丝已是扯如鞭柔，而风，却有时无所顾及地发威，掀白浪，扬黄沙，令远远近近的高枝大叶俯首弓身，惹得左左右右的绿肥红瘦不停地交头结耳。

      小雨说来就来，淅淅沥沥，飘飘洒洒。斜枝珠落，檐雨垂帘。

    这是 一方满是芝兰之香的雅居，书香和灵魂相得相融之香，演绎出的伉俪之情的热烈，已是曾经，成为过往。此时，只有相对的泪眼，只有无奈的沉默。

      唐琬在翻检箱笼囊箧，收拾衣物和妆奁。瘦削的肩头，不时耸动，那是在强力压抑抽泣;不时回身，那娟秀的身影，被巨大的伤痛扭曲成一株不胜风雨的弱柳;不时回头，白晰得微尘不染的面孔，妩媚得灵光闪闪的眉眼，此时，全是零落的泪滴，如同“零落成尘碾作泥"的梅，似乎只有隐忍和叹息;如同“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连丝"的荷，好象只有留恋和不舍的悲戚和凄楚。

      唐琬伸出纤纤细手，颤颤地捧出一个八角型雕漆美盒。上刻云龙，骨角爪牙，夭矫飞动，宛若鲜活，呼之欲出。色彩斑斓绚丽，造型极精。她抖抖地开启，抖抖地托出一枚凤头钗。几瓣镶嵌墨绿宝珠的凤头金页，颤巍巍的，象是在呼喚整个世界的艳丽和庄重。

      唐琬強忍着眼里转动的泪水，嗫嚅着说:

      "务观，这是你家传了几代的奇珍异宝，是你家给我的合婚信物，如今梦已碎，花即飘零，还给你吧！"

    唐琬转过头去，抽泣着把凤头钗递到陆游眼前。

      陆游再也压抑不住，失声饮泣。几天来积聚的悲痛和无奈，如同被憋了许久的清泉，突然找到了出口一样，顿时喷发，但又生怕惊动了母亲和仆妇们，只能闷声闷气的抽噎。这种抽噎，越是压抑，反而越强烈。声如水底低吼，斗室擂鼓，沉沉的，浑浑的，劲劲的。一顿一顿，骤起突落。

    “这是你我海誓山盟的见证，这是你我相濡以沫的心碑！永远属于你！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雪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陆游浑身颤抖，一把攥住唐琬托着凤头钗的手，汹涌的泪水不停地滚落。

      “惠仙，委屈你了！打我，骂我，喝斥我，我，我，心里才会好受一些！我，已购置一处别院，你，你，先到那里去，待我考取功名，高官得坐，骏马得骑，那时，一定重新娶你进门！“

      唐琬颤颤地收回了凤头钗，小心翼翼地放回了雕潻盒。转身，从怀里拈出鲛绡纱帕，抖抖地为陆游擦拭泪眼。

    “务观，惠仙听你的就是了！前辈秦少游诗云: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可是，可是，太委屈你了，惠仙！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呵，对不起你呀，惠仙！"陆游哽噎，热泪不止。“秦老前辈还有诗云: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

    陆游一字一顿丶一句一颤地低泣丶吟咏。

    唐琬的鲛绡帕，已被泪水打透。她一边为陆游轻拭不停滚到腮边的泪滴，一边飞速轻拭一下自己溢满泪水的两眼:

    “务观，不要想那么多了，安心去攻文习武吧！考取功名是大事呵！惠仙的心意天知地知你知！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陆游情不自禁，一把抱住唐琬，唐琬柔弱地伏在陆游的肩膀上。这时，这对可怜的金童玉女同时哽噎不止。

      陆游在“一任珠帘闲不卷"的深庭别院，安置了被休的爱妻唐琬以后，即重新开启了攻取功名之路，不时寻找机会“银汉迢迢暗度"，七夕相会，乐得陶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是，好景不长。不出半年，即被陆母发现，竟然引发慈颜雷霆震怒，严令陆游限期送唐琬回娘家。

        陆游万般无奈，只好一步三叹丶一叹三摇地来到别院。早已得知消息的唐琬，泪已稀，只剩双眸里不能外溢的亮闪闪的一汪;语声薄，没有叹息，没有哀怨，只有深不见底的沉黙。

      唐琬默默地端出一盘亲手烹制的当朝名噪天下的佐酒美点:红酥手。这种厨艺来自宫廷，一般人很难接触到。唐琬自幼便跟母亲学会，而且，日见精到。“红酥手"，竟成了陆游的最爱，有美酒必有“红酥手"。沈园春游，鉴湖泛舟，无论是“三更画船穿藕花"，还是”东园载酒西园醉"，哪一次都少不了红酥手！有红酥手，必有藤编包装、黄绢饰顶的黄藤酒，二者成了绝配。黄藤酒，也成了陆游的最爱，哪一次游园都不曾缺席。

    唐琬几乎是抖抖地开启了一罐黄藤酒，慢慢地，似乎是一点一滴都加上了来自内心的重量，缓缓地为陆游斟上一杯，也为自己斟上一杯。

    唐琬和陆游同时端起了酒杯。

    唐琬久蓄不下的泪，滴下来了，滴下来了，落在了酒杯中。

    陆游见状，浊泪夺眶而出，也落到了酒杯中。

    这对金童玉女，同时一饮而尽，泪眼婆娑，久久对视。顷刻，唐琬开头，他们一字一哽噎地低诵同朝名士李之仪的一首名诗: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收，此恨几时己？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们又一次举起掺着泪水的酒杯，一饮而尽。

    海誓“君心似我心"怎么样，山盟“定不负相思意"又怎么样，两位后世公认的天才诗人的相知相约相许，怎么能够经得起命运的碾压，怎么能够承受得了世道的挞伐？

      把它年重聚的期望，偷偷交给没有定数的未来的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陆母的雷霆震怒，并没有因为陆游送唐琬回了娘家而停止。非但不停止，而是继续发酵，继续膨胀。

      很快，陆母寻死觅活地逼迫陆游迎娶新妇:一位同是大家闺秀的虽无诗才但以贤惠闻名乡里的王氏。这激怒了唐琬的父母和家族，他们合力逼迫唐琬嫁给了同城名士丶皇族后裔赵士诚。赵士诚暗恋唐琬已久，是一位谦谦君子。虽才具远逊于陆游，但也是饱学之士。

    一对倾心一爱便醉了山醉了水醉了红尘的神仙眷侣，一对百转千回便惊了风惊了雨惊了星光月色，惊了鸟语花香的书香伉俪，一对“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苦命鸳鸯，就这样被残忍地棒打，就这样被残酷地強拆！梦断“钗头凤"，定格“红酥手，黄藤酒"，沉哀“满城春色宫墙柳"。难于割舍的疼痛，眨眼之时，化作了此后漫长岁月的“一寸相思一寸灰"！

  2018年11月至2O19年1月1O日写于三亚

          特别说明

    一，此文由4篇既紧密相连又独立成文的文章组成，标题分别是:

      1，倾心一爱泪千转

      2，沈园重逢痛千秋

      3，一寸相思一寸灰

      4，春蚕到死丝不尽

        各篇分别单独发布。

        二，笔法试图尝试:

      史笔痛陈。画笔展开丶描摹，画内抒情，画外评述。最后，诗笔引申。

    三，有争议的细目选择

    陆游唐琬是否有血缘关系，不取姑表亲之说;

      “红酥手"谓红润白晳的手之说，不取。

      等等。

      为什么？见全文后记。.

    四，立意。在符合史料真实的前提下，全力突显“就千年论，不可无此诗"的文化丶文明建设价值。陆唐之恋比之梁祝、焦刘之恋更真实，更有据可查。虽然没有双双殉情，但经受的煎熬更惨烈、时日更长，因而更能展现坚贞的广度和深度，堪称中华民族文化文明积淀的精华中的精华，对时下流行的物欲化婚恋观，更有轰击性典范性。

    不指斥陆母的专横和青年陆游的懦弱，那是时代环境使然，个人无法超越。

      五，计划写一个系列，总标题暂为《古今最美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