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离索千秋痛 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一一陆游唐琬的不老情缘之二
王浴海
题引:
清人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写道:
“无此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等伤心之诗(指陆游《钗头凤》。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深入骨髓之论!
沈园重逢痛千秋
王浴海
世上最不堪的撕裂,是梦的撕裂,是情的撕裂,是美的撕裂!人间最难忍受的疼,是对这种撕裂的千回百转,万般无奈,但又必须眼睁睁面对的疼。
陆游正是这种疼痛中人。爱愈深,疼愈甚;情愈笃,痛愈深。如影之于光,如帆之于风,难分难解。
唐琬远去,连背影都开始模糊;仕进连败,落第跟着落第。书在箱中泣,剑在匣中鸣,笔在案上叹。有情难托,有志难申。身为八尺男儿,愧!愧!愧!羞!羞!羞!
期盼已久的恩准官荫后裔的专门考试“锁厅试",陆游的答卷,以满腹经纶和“笔落惊风雨"的才华,博得了主考的赞叹,称奇称绝。可是,不幸的是,碰到了老贼秦桧的孙子秦埙同场科考,难逃老贼的幕后操纵,只能屈居第二。及至次年临安礼部会试,连答卷都予撤消,被隐匿,陆游再一次落榜了。
而他,已经不情愿的三十岁了!
多年来,苦苦挣扎,苦苦求取,却又一次次可悲的落幕;多年来一次次杖剑游侠,广结豪杰,一次次被可怜的清零。
“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只是梦;"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只是影子!”十年学剑勇成癖,腾身一上三千尺",变成了“酒醒客散独凄然,枕上屡挥忧国泪"!
一切都回到了起点!
他如同被黏在蜘蛛网上的小飞虫,无论怎样奋力,都与事无补;他如同落到夜幕里的鹰,无论怎样振翅,都无法逃离夜的黑。
陆游失神落魄地回到老家山阴。
一个春日,鬼使神差地来到沈园。
割不断,挥不走的还是对唐琬的苦苦思念。
一方浸透离人泪的鲛绡帕,一只还留有唐琬余香的鸳鸯菊花枕,陪他度过了多少"酒醒客散独凄然"的时光,帮他打发了多少“枕上屡挥忧国泪"的不眠之夜。
此时,一顶皂巾丶一身宽大博雅淡蓝长衫的陆游,正飘逸地漫步在沈园藤牵蔓扯的小径上,一脸忧郁,两眼落漠。
伤心桥,孤鹤轩,荷花池,问梅槛,六曲栏,一一走过。
这里,曾经与唐琬驻足,那里,曾经与唐琬浅笑照影;这里,曾经拈花插上唐琬的云髻,那里,曾经追逐娇憨笑闹的唐琬;这里,曾经与唐琬一起折柳为笛信口吹,那里,曾经相携唐琬采摘菊花,筹备缝制鸳鸯菊花枕。这里叠石,那里假山,这里亭榭,那里池阁,品鸟啼,听蛙唱,望远山,赏近水,描花画蝶……兰舟悠悠而动,乌篷船咿呀呀来来去去……
唐琬,你在哪里呀?这里那里的无数个曾经,都一去不复返了吗?都只能是曾经吗?
唐琬呵唐琬, 那一低头的温柔,那一转身的娟秀,那芳唇一启的莺声燕语,那秋波一转的娇羞,都永远封存了吗?都永远冻结了吗?都永远沉于曾经的深处了吗?
惠仙呵惠仙,陆游,不,你曾经的务观,好想你呀!
小悬窗,正梳妆,钗头凤,点翠香囊!嫣然巧笑,莺语流芳,都深藏了吗?都走失了吗?都逃逸了吗?
唐琬,惠仙,务观没有办法不想你呀!
陆游一脸凄楚,两眼迷离,在廊榭亭轩中搜寻,在萝径芳丛中流连。一梁一柱,都是可以倾诉的好友;一花一草,都是难得的红颜知己。
忽地,一柱旋风骤起,枝摇叶动,水皱沙扬,几瓣桃花,不情愿地跌落在空寂的亭阁里。陆游拈起一瓣,久久地注视着,喃喃地说: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一切都深埋了!曾经,清除了一切深埋的痕迹。只有桃花的笑依旧,只有春依旧,只有东风的骤然恶动依旧!这一切留给陆游的,只有疼,疼,疼,痛,痛,痛……
也许是老天实在看不下去了,也许是过路诸神实在不忍心了,竟然慷慨地恩赐给他一次意外重逢!
伤心桥下,荷花池畔,八咏楼前,似有云鬓华裳丶憧憧丽影,向这边款款移动。近了,近了,真的象是唐琬在向这边轻迈莲步!梦吗?超感吗?幻视吗?冥遇吗?
近了,近了,真的是唐琬,曾经的惠仙呵!熟悉的雾鬓云鬟,仙姿玉貌!熟悉的秀帔褶裙!连跟随的侍女穿着也不俗,翠袖盈盈。惠仙身边的男子,白净,儒雅,锦袍葛衫,一看就知道绝非等闲,想必就是惠仙的官人丶皇族后裔赵士诚了!
近了,近了。
陆游望过去的目光,一动不动,那里既有惊喜,又有惊悸;既有怜爱,又有酸苦;既有怯懦,又有凄凉;既有肝肠寸断,又有悲痛欲绝……
近了。近了。
唐琬看到了…看清了…认出了陆游!象是突然被哪位大仙点了穴位一样,立时,一切都凝固了!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全都停留在两个人目光对接的那一刻,如泥塑,如木雕!
……务观清瘦了!宽大博雅的淡蓝长衫,虽然他的英挺和俊逸能够从里面胜利地衝出来,但是,却也遮掩不住他的失意和落魄丶困窘和潦倒。他的探询丶幽邃的目光,藏匿不了他的火热和渴望,悲戚和悲摧。
唐琬的心颤了。酸楚,刹时,塞胸。热泪,立时,上涌,亮闪闪地旋转在一双美目中。顷刻,一滴接一滴地滚落下来,滚落下来……冲洗了脸上胭脂的红,打透了她随手抽出的鲛绡帕。
陆游的心,也开始颤抖。
唐琬也瘦了,不是清瘦,而是消瘦,憔悴!长睫毛下的美目,缺少了曾经的灵动和灵采,淤积着怆然和凄然,显露着神志被啃啮被压抑的暗淡。面孔的曾经红润白皙,已变成了苍白。已往的顾盼生姿,“娴静如青莲照水“的秀色,变成了柔柔弱弱的病态……
陆游的心抽搐了!
两个人相对无语,強压凝噎。
唐琬似乎要回避什么,掩饰什么,急转身,扶着侍女匆匆离去了。
陆游跌坐在荷花池畔的孤鹤轩里,积淤过久的泪水,终于长长地流了出来。顿足,捶胸,难于控制地哽噎出声,两肩剧烈地耸动着。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喚,惊醒了他:
"陆公子!陆公子!该用午餐了!"一位提着紫檀食盒的侍女,殷切地望着他。
陆游擦一把泪水,吃惊地说:
“小姐,叫我吗?"
“是呀,是呀!这是我们老爷和夫人特意叫我送给公子的。"
"谢谢了。哪位老爷和夫人?"
侍女一指远处停在杨柳岸前的一叶兰舟说:
“在那里呀。"
陆游望过去,见唐琬与赵士诚置酒舟上,正依依推杯换盏。
顿时,陆游心里百味杂阵,酸泪又一次上涌:
“多谢你们的老爷和夫人。"
侍女恭谨地打开食盒,把一盘红酥手,一坛黄藤酒和几碟精美小菜摆到了孤鹤轩的棋盘桌上,同时摆上一双象牙筷丶一盏琉璃杯。笑微微地说:
"陆公子,请用吧。用毕,餐具放在桌上就可以了,过会儿我来取。"
侍女轻盈地走向了杨柳岸前的一叶兰舟,把陆游的视线长长地拉过去,拉过去……
陆游无奈地转身,无奈地回眸。
红酥手!黄藤酒!这当日与唐琬游园不曾或缺的最爱,打眼,扎心!多少“碧野朱桥当日事”,多少“西城杨柳弄春柔"的曾经,一齐涌来。可叹呵可叹,可怜呵可怜。如今留给他的,只是“动离忧,泪难收“!抬望眼,展双眸,纵然是满城春色,可是,最剜心,还是那可望不可即的宫墙柳!
陆游形单影只地自斟自饮,自悲,自怜,自叹。泪落酒里,酒里尽是泪,他很快便醉了。
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孤鹤轩,在石径芳丛中,漫无目的地摇晃着。满眼粉墙黛瓦,柳丝白絮,一腔悲戚,一脸凄苦。他想大喊,他想大哭,他想大声倾诉……
他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笔墨,找到了一面翠掩的粉墙,挥笔写下了钗头凤三个字,笔,便停在半空。顷刻,轻拭一下泪眼,继续挥写: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陆游泣不成声了。
他望向远处的杨柳岸,那叶兰舟不知何时消失了!那里只有远天,曲栏,花枝,柳絮,他开始哽噎了。
他 接着写下去: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陆游的目光,在亭台廊榭中搜索着,在莲池花坊间追寻着,哪里有唐琬弱柳扶风的影子呵?哪里有唐琬巧笑顾盼的风姿呵?他哭出声:
错,错,错。
一笔一牵心,一字一扯肺!字里字外,尽是撕裂之疼,全是刀剜之痛!
错?晚了!错?一放手便永远错过!错?剩下的只有流不完的泪!
陆游失控,哭声突起,很快又压抑下去,肩膀在剧烈地耸动。略停片刻,又哽噎着写下去:
春依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挥不去呵,唐琬的汪汪泪眼中的无尽哀怨!那冲洗着脸上胭脂红的泪滴,在烤炙陆游的肝肠!那被泪水打透的鲛绡帕,在勒紧陆游的心肺!一切曾经的美丽,都只是曾经;一切曾经的梦,都成了碎片,象桃花瓣一样,飘落了,便只能成泥,成尘!虽然春依旧,沈园依旧,但是,神仙也无法阻止人空瘦!山盟虽在,可是,锦书难托难寄!纵有千般火热,万般痴恋,又能怎样?莫,莫,莫!罢了,罢了,罢了!可是,决堤的水,喷火的山,能罢了吗?能够停止于莫、莫丶莫吗?莫,无奈!莫,还是无奈!莫,无奈的无奈!莫,浸泪;莫,泣血呵!
陆游写罢莫字的最后一捺,掷笔哽噎,便融血浸泪地低声重读: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一一一,欢情薄一一一,一腔愁绪一一一,几年离索一一一!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一一一!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一一一!莫一一一莫一一一莫一一一!
读毕,他重压难支地跌坐在脚边的石头上,泗泪长流,定定地注视着自已刚刚的飞流直下,汪洋恣肆。顷之,抱头,隐忍地抽泣。顷之,扶树攀枝缓缓站立,扛起如山之重的错错错,带着如天之大的莫莫莫,茫然地蹒跚着走了。
身后,留下的一壁行草,飞动,飞腾,奔流,奔突,既有鸾舞蛇惊之姿,又有鸿飞兽骇之态,成为光耀古今的真迹丶瑰宝。这首留下了唐琬泪丶陆游痛的《钗头凤》,成为打透中华文学史文化史的第一情诗,已经绵缠悱恻了近千年的爱恨情仇。
不久,有好事者,特意请漆工精心髹漆一番,为陆游留下的絶世瑰宝穿上了抵御风雨剝蚀的外套。
陆游沈园题壁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到了唐琬的香闺。
陆游错错错的低泣,在唐琬那里成了疼痛难忍的低吼;陆游莫莫莫的万般无奈,在唐琬那里成了天塌地陷的雷动。陆游的清瘦和孤鹤轩自斟自饮的凄凉,成了她“怕人寻问"时的“晓风干,泪痕残",“独语斜阑"时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唐琬偷偷地,一遍一遍地打开八角雕漆美盒,抖抖地拿出金页颤颤的凤头钗,久久地注视着,注视着。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针扎痛,刀剜疼,无尽无休。
选一个丽日晴天,携侍女重游沈园。在陆游的题壁前,如遇电打雷击般被钉住了。
一声“东风恶",帶出一声“世情薄";一声“一腔愁绪",“几年离索",带出了“晓风干,泪痕残"“角声寒,夜阑珊“;一声“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带出了“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病魂常似秋千索"!……一声连着一声的错错错,带出了一声连着一声的难难难;一声追着一声的莫莫莫,带出了一声追着一声的瞒瞒瞒!声声钻天透地,声声翻江倒海,声声如杜鹃泣血,一叫一回肠;声声如高猿长啸,哀啭久不绝。
唐琬读着,痛着;痛着,读着……不一会儿,便如当风丝柳,摇动几下,便欲倒下去。侍女们忙不叠地上前搀扶,她轻轻推开她们,泣求呈上笔墨。
她一笔一颤,一笔一抖,写下了从她的強咽装欢深处喷发出来的《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长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写毕,便不堪重负地倾倒于地。侍女们一阵呼叫,她又挣扎起来,久久立于壁前,泪,默默地长流着。
多少“晓风干,泪痕残"的不眠之夜,多少“欲箋心事,独语斜阑"的发呆时节,多少“角声寒,夜阑珊“的难耐煎熬,多少“怕人寻问,泪咽強欢“的揪心之痛,多少“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的心如刀绞,怎能不难!难!难!装是痛,痛是装,越装越痛,越痛越装!难难难,装装装,击倒了堪称风华绝代的一代才女!
不久,唐琬便抑郁而终,玉殒香消。至此,一切好象应该结束了,可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一夕离索千秋痛“,才刚刚开始。
错错错,莫莫莫,难难难,装装装,迷离千年,迷失千年,守望千年,守护千年,凝望千年,怅望千年,凄楚千年,凄凉千年,撕心裂肺千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
2O19年1月25日写于三亚
特别说明
一,此文由4篇既紧密相连又独立成文的文章组成,标题分别是:
1,倾心一爱泪千转
2,沈园重逢痛千秋
3,一寸相思一寸灰
4,春蚕到死丝不尽
各篇分别单独发布。
二,笔法试图尝试:
史笔痛陈。画笔展开丶描摹,画内抒情,画外评述。最后,诗笔引申。
三,有争议的细目选择
陆游唐琬是否有血缘关系,不取姑表亲之说;
“红酥手"谓红润白皙的手之说,不取。
等等。
为什么?见全文后记。.
四,立意。在符合史料真实的前提下,全力突显“就千年论,不可无此诗"的文化丶文明建设价值。不指斥陆母的专横和青年陆游的懦弱,那是时代环境使然,个人无法超越。
五,计划写一个系列,总标题暂为《古今最美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