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浴海
像小溪漫过石滩沙洲,喁喁低语;像秋风拨弄着枝枝叶叶,簌簌轻弹;像自在流莺山阴道上的恰恰娇啼,幽深辽远;像入室蟋蟀墙根屋角的婉曲应答,忽远忽近……不知从哪里潜入小院一股音流,冲漱激荡,渗濡洇湿,断断续续。
月下竹篱,有花蔓探头;墙畔海棠,枝影摇窗。小院的夜,好静好静。除了远处航船靠近码头的几声呜呜长呼,便是街道上偶尔传来的夜行出租车的尖声鸣笛。过后,便是苍茫的夜幕下、轻柔的月光里的浩渺静谧。只有这逶迤而来的音流,如同从天上飘落,从地下钻出,在枝头上蹦跳,在叶底滑动,在光影中歇脚,在时空内腾挪,把我的心神从倦怠里扯到天宫地府。
我不懂音律,指不出哪是《平沙落雁》《雨打芭蕉》,哪是《百鸟朝凤》《阳关三叠》,但是,这从历史深处如长河般流淌而来的民间音乐,却常常令我如醉如痴。无论是在每根神经都必须放到“阶级斗争“的锯条上经受猛锯的特殊年代,还是在一个国光苹果全家八口人分吃的贫困时期;无论是倾轧、排挤已酿成面前一杯杯苦酒之日,还是挫折、失败己经形成“一山放过一山拦"的走势之时,只要得遇这种音流,就能身心顿爽,迅速过滤出精神上沉淀过久的尘埃,迅速冲洗掉情感中淤塞太甚的泥沙,得到如青山洗肺、绿水涤心般的轻松和舒展。
这股音流在月光里弥散,在灯影中回旋,如同从天上扯下一根缝纫的长丝,缠绕着藤藤蔓蔓;如同从地底拉出一条带针的细线,穿动着枝枝叶叶。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花香里织,在夜露中绣,正把一丈一丈的锦,披上高空;正把一疋一疋的缎,铺进长街。这里有鸡啼、鸟啭;有浪吼、松涛;有高粱拔节、豆荚崩裂;有檐头滴雨、阶前苔萌;有渔舟唱晚、帘底来风……是天声还是地声?是仙声还是禅声?说不清,指不明,只能用心听!只有心能感知,只有心能感应。
在“剪不断”的丝喧竹唱中,我看见了嘤嘤细语的蜜蜂,在花间抖动着透明的翅膀;柴门旁聒噪的麻雀,一只只警戒地闪动着油亮的眼珠;在“理还乱"的轻挑慢捻里,我听到了明月下槽头臥牛的倒嚼,上路的小花马鞭花中的咴咴扬蹄;撩起的思念里,灯下缝补衣衫的母亲,正用银针一抹额前滑落的头发;暖暖的阳光中,正用秫秸赶造篱笆的父亲,不停地呼喚我快递麻绳;引动的冥想里,一棵硕大的黑加仑子秧儿,秋风秋雨中,正不时地翻动着密密匝匝的细叶;雪地上,少年的我正领着大黄狗拚命追逐一团飞转的黄蒿……是乡音,是乡韵?是民乐,是村曲?来自历史发展深处,来自民族文化积淀深处,虽无你争我抢的喧嚣,你杀我砍的奔突,但却更具震撼力,更有持久性。顷刻之间,它就可以使我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因浸透、胀满而颤栗!
静静的夜,一股音流潜入,顿时,我的整个身心都落入了清沁如洗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