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雨

        王浴海

     呼兰河如果是松嫩平原伸向祖国北疆的一支胳膊，那么，我的家乡便是它肘弯搂着的一个小村落。尽管站在家门口难于望见呼兰河郁郁葱葱的河岸，但是，却看得见这条大河从远古奔流而来时丢在村前村后的波光粼粼的塘塘泡泡，看得见来自河畔的塔头丶柳条围成的小院，看得见不时在眼前晃动的蒲草芦苇的精美编织。小村虽距呼兰河六七华里，但是，却到处都有呼兰河的倩影，无时不感觉到呼兰河的温柔。

        雨，便是呼兰河随着季节的更换所作的深呼吸浅呼吸的馈赠。

      家乡的雨，是翠枝摇曳的雨，是蝶闹蜂喧的雨，是鹅鸭扬脖扑翅的雨，是牛羊哞咩应答的雨，是恣意逞能的雨，又是悄声细气的雨，是如醉如痴的雨，又是亦梦亦幻的雨。

      当柳丝柔韧如鞭丶绿意勃发、浑身爬满豆粒大毛毛狗的时候，小雨便悄悄地来了。那漫天抽出的一根一根雨线，象牛毛般细密，飘拂着;象蚕丝般闪亮，悬垂着;象绣花针般穿动，斜织着。就如同天上有双无形的巨手，正在为小村小院丶大野远山赶制着迎春的彩装。

      向阳坡，一片经冬的衰草中，冒出一派遒劲的嫩绿，正眉开眼笑地接收着满天的雨丝;小園里，一茎最先破土的向日葵，还没来得及抖落头上的一星土粒儿，就急不可耐地张开两片肥厚的嫩叶，激动地仰脸恭迎着，几乎听得见它心底的欢呼;田梗上，抢先抽出锯齿状长叶的婆婆丁丶苣荬菜们，雨点打在身上，全都兴奋得直抖，几乎听得到它们心底的笑声。

       这温柔的细雨，来了，便不肯卜？离去，不蔫声不蔫语，一下就是三五日。等到云开日出，整个田野便是一片朗润。山，青了;水，秀了;田垅，可以遥见草色了;平冈上，可见黄犊欢跳了。那一身毛毛狗的柳丝，悄悄地抽出了叫人身心神顿爽的细叶，嫩嫩的，柔柔的，清清凌凌的，俊逸，秀雅，挑起了满天的春意。

      而夏雨，却远离温柔，动辄霹雳闪电，翻？江倒海。

    风，起了。大树摇头，小树弓背，鸡鸭鹅狗，一律趔趔趄趄地晃动着。啪一一一咔嚓，谁家的窗玻璃摔碎了，响声穿心透肺;哐当，哐当，谁家的房门没有关好，在没头没脑地磕碰着。翻滚的乌云遮住了刚刚还在喷火的太阳，象有谁下达了集合令一样，各路流云，都在朝着一个方向急急地汇聚着。顷刻，天色暗了下来。小鸡小鸭慌张地钻进窝里架里，瞪着惊恐的眼睛。小狗小猪不敢出声，悄悄找个地方躲起来。一道直透天地的闪电之后，便是一声把大地震得一阵颤抖的炸雷。接着，是一串由近而远的闷雷，仿佛有几十万辆装甲车，从头顶的天空碾向远方。这时，雨，便从天边哗哗哗地奔涌而来。大路，小路，村里，村外，冒着水烟，卷着雨花。顿时，到处是水窝，到处是水柱，到处是水雾。高高低低的檐头，顷刻，全都垂下水帘;深深浅浅的沟沟洼洼，眨眼之间，奔腾跳跃。飘浮游走的柴屑儿，打着漩儿，暴躁地寻找着出口。山，白了;树，白了;整个田野，都白了。

      一夜泼泼辣辣地闹腾之后，往往又归于深邃的宁静。没了碰头撒野的风声，没了撒欢尥蹶子的雨声，没了不管人家心烦与否尽自絮絮叨叨的檐头滴水声。推开房门，一股叫人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清沁透底的空气，扑了上来。正起劲聒噪的麻雀，扑楞地飞上树头，一只只瞪着黑溜溜的小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老树的枝枝叶叶不时滴下一个个亮闪闪的水珠，象是在述说着对一夜风雨恋恋不舍的记忆。墙头上探头探脑的葫芦花丶角瓜花丶打碗花，全都象是刚从清水中钻出来似的，一头露水，一脸光鲜，心满意足地笑得合不拢嘴儿。小園里，那株突兀挺立的向日葵，不再猛摇头，不再勤弓腰，静静地高抬着金灿灿的圆脸，一动不动地举着宽大的绿叶，坐禅般陷入沉思;满園的绿肥红瘦，不再挨挨挤挤，嘁嘁喳喳，全都光洁一新地肃立着，朝圣般地等待着第一缕阳光的照拂。

    太阳终于露脸了。它笑眯眯地把温馨送给饱经一夜洗礼的每寸枝枝桠桠，每条根根梢梢;它慈祥地把爱抚送给饱经一夜炼獄的每片花花叶叶，每茎芽芽穗穗。狗，吠了。鹅，叫了。牛，托着浑厚膛音的粗壮丶低回的长鸣，撞击着远山近水。驴，也按捺不住了，扯着撕天裂地的大嗓门，昂着头，拉着长腔高唱，那无所顾及的高音，直透前村后店。顷刻，整个田野都动起来了。长叶轻摇，细叶微颤，花也颔首，穗也点头，全都虔诚地面对太阳顶礼膜拜。稻菽谷麦的俯仰之间，便形成了蓝天下层层绿波翠浪。这就是一夜风雨挥毫泼墨写出来的抒情诗，绘出来的写意画。

      待到秋来了，雨，便会绵缠起来。飘洒，就要飘洒个够。淅淅沥沥，丝丝缕缕，漫天扯着纤细的雨丝，遍地拋着水银珠子似的雨点。枝枝叶叶都在兴奋地颤动着，花花穗穗都在欣喜地摇晃着。晒米的高粱，象喝醉了酒的红脸大汉，喝喝咧咧地哼唱着;窜红缨的玉米，象偷簪刚釆鲜花的少女，羞答答，低眉垂眼地抿着小嘴儿;灌浆的谷子丶糜子，都垂下了高昂的头，谦恭地向漫天细雨鞠躬。那样子好象在说，谢谢天，谢谢地，谢谢呼兰河！你们的馈赠，我收下了！你们的润泽，我心领了！雨，并不理会，仍然慢条斯理地尽自飘洒着，哗哗着，嘀嗒着。如细筛在筛，如木锨在扬;雨滴如豆滚，如玉碎，如珠摔，纷纷扬扬，蹦蹦跳跳。一地翠绿，漫山瓜果，尽在沉醉中。有时，一声卡喇喇的脆雷，便天开一条细缝儿，露出一角瓦蓝如洗的天空，乌云开始变淡，变薄，最后，白云涌了出来。于是，太阳的光线便在云后千条万根地被扯了出来，形成一面上柱天下柱地的日脚。雨，渐慢，渐稀，最后，停了。可是，一道闪光，一声闷雷，又会拽出几片乌云，顷刻，把大珠小珠又拋向了枝枝叶叶。这样，常常十天半月不肯开晴。待到秋高气爽，遍地金黄之时，雨又无影无踪了，任一地碧绿的白菜丶萝卜千呼万唤也不肯轻易出来。但是，高粱的火红，玉米的金黄，西瓜的青翠，茄子的透紫，又有谁能忘记秋雨的馈赠呢！

      这就是家乡的雨，春雨温柔，夏雨豪放，秋雨绵缠。温柔就温柔得春意盎然，豪放就豪放得万紫千红，绵缠就绵缠得漫山遍野如醉如痴。家乡的雨，是诗情的雨，是画意的雨，是梦幻的雨，给我灵透，给我灵动，永远飘洒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