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一白龙潭点读
王浴海
一
白龙潭,又名则龙潭,石盆峪,石盆谷,京北(密云)著名景观。山藏水裹,瀑卷潭叠,奇峰危磴,烟霭繚绕,历来有灵景圣境之称。贤达频至,帝主常临,留下了不少曾经的“蚕蜕”:碑刻,寺院,行宫,诗文,在无声地述说着以往的鼎盛和骄衿。如今,经过修葺,尽可能地除去了太祖母式的皱纹,重新容光焕发,礼宾小姐似的微笑着面对八方来客。康熙的“谷转盘千骑”(见康熙《石盆峪龙潭》),道光的“平原策马”“一路经寻”(见道光《奉命至白龙潭拈香》)和臣子们的“从君运辔”(见清 方大任《石盆谷龙潭》),早被节假日挨挨挤挤的各色小骄车的长龙所取代。游人如织,已经没有多少夸饰成分,惟剩这里折射出的寻常百姓的富足、安康和悠闲了,令人欣慰。
白龙潭的“白龙昼饮潭,修尾挂石壁”(宋 苏辙句,言瀑挂如龙),“蜃气(森森水气)蒙蒙生杖底,虹光隐隐见云中”(清 方大任句)的灵景,和“林藏古寺含芳霭,石绕灵潭拂翠烟”(清 嘉庆句)的圣境,“前人(我之前,笔者注)之述备矣”,不再重复。(本文夹注均为笔者所加)
顷刻打动我并久久难于释怀的是,戚继光诗碑,仿乾隆罗汉塑像,和凿于巨石的天下第一大福字。我读出了血泪和苍凉,并读出了历史深处的扭曲和 错位。
二
最先吸引我细读的是“古殿三楹荫林幄(幄,用布帛围起来的帐幕,此处言荫林如帐),灵湫(湫,水池,此指白龙潭)百尺响泉雷”(清 嘉庆《龙泉寺瞻礼》)的龙泉寺中的戚继光《题龙潭》碑刻:
紫(大吉之色)极龙飞(喻祥瑞)冀(冀州,古九州之一,含今山西,河北西北,河南北及辽宁西部)北春,石潭犹(仍然)自(缘自)守鲛人(鲛人,传说中居于水底的怪人,筑室于岩底,构馆于旋流。这里喻白龙潭应有龙居)。风云气薄(迫近)河山迥(远),阊阖(神话中的天门)晴开日月新。三辅(缘自汉景帝时京官分为左右内使及主爵都位,这里喻京畿)看天常五色(五种色彩,谓祥瑞),万年卜世(用占卜预测后世)属中宸(宸,原指北极星居所。中宸,借指帝王居所,泛指皇位)。同游不少攀麟(麟,指龙麟。攀麟,喻攀附帝王)志,独有波臣(原指水族中的臣子,这里为谦词。意为随波逐流没有大作为之臣)愧此身。
戚继光是明代中期著名抗倭英雄。为抵御“靼鞑”“夷狄"的进犯,朝廷在如云的战将中遴选出以创建“戚家军”闻名的戚继光,调任“冀北”救急。整顿边防,建立车营,修长城,落脚便是十六载,“冀北”,获得了从来没有过的安宁。“靼鞑”屡犯屡败,不敢轻举妄动了。此诗是第三次击败来犯的内 蒙朵颜部写就的。其时,戚继光已经47岁,正当壮年,功成名就,志满意得。莅临灵景圣境,危岩挺立,远望京师,当风捻髯,这位一向喜欢吟咏的儒将怎能不诗兴大发呢!
初读,“攀麟志”自现,豪情喷薄,一位啸傲疆场的铮铮铁汉形象,一跃而出。再读呢?不禁沉吟。当时,真的“紫极龙飞”“阊阖晴开”了吗?那时,君临“中宸”的神宗,不过12岁,朝政全赖辅臣张居正。张居正倒是支持戚继光戍边,提供不少方便,戚继光自是感激。史载,曾献给他一对波斯姐妹。小皇帝亲政以后,也曾跃跃欲试,可是,不久,便“怠于朝政,勇于敛财,不郊不庙”,吸毒,嗜酒,沉迷后宫,创下“一日娶九嫔”的历史最高记录。竟然“不朝三十年,与外廷隔绝”,也成为历史之最。这样的“中宸”,何谈“万年卜世”呢?连史官都慨叹:“明之亡,实亡于神宗”(明史 《神宗本记》)。如此“三辅”,怎么竟然能够“看天常五色”呢?其实,明至神宗,“中宸”已经完全暴露出了令人发指的残忍和残暴。太祖朱元璋兔死狗烹,大肆杀戮功臣良将。连旷世奇才刘伯温,学通古今的宋濂,“廓江汉,清淮楚,电扫两浙,席卷中原,威声所震,直达塞外”的徐达,也不能幸免。燕王朱棣为彻底霸占侄儿的“中宸”,竟在挥兵攻陷京师以后,“清宫三日”,惨杀旧臣。方孝孺,被利刃豁至左右耳,灭九族;割下兵部尚书铁炫的耳鼻,令其自食,将其投入翻滚的油锅;刑部尚书韦暴昭,先断其齿,再断其手足,最后,断其颈,凶残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即便是戚继光所在的“冀北春”时段,也难见“紫极龙飞”“风云气薄"。一代肱股辅臣张居正虽病殁,但也难逃死后的追讨和抄家。长子自缢;府第被封,来不及退出的一家老弱妇孺被活活饿死。戚继光本人也难逃病垢,不得不激流勇退,郁郁而终亦是万幸。可叹,“万年卜世属中宸”的“攀麟志”,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喃喃自语;“阊阖晴开日月新”,只是一种病态的幻视幻听。
三
读罢戚继光诗碑,转身径入恢宏肃穆的龙泉寺。迎面而来的是天王殿,四大天王脚踩八妖,凶神恶煞,威透天地。穿过天王殿,便是大佛殿,供奉着慈眉善目的释迦牟尼和一脸深邃的迦叶,阿难二尊者。两边是各具情态的十八罗汉。其中之一,竟然是依照乾隆所塑,雍容华贵,气宇軒昂。端祥再三,刚刚在戚继光诗碑那里获得的情感热身,开始变凉。
戚继光应诏戍边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在于,御靼鞑,抵夷狄。他竭尽全力十六载,基本做到了保一方平安。可是,没过多久,“夷狄”便长驱直入了。不但稳坐“中宸”,而且,挤进仙列,心安理得地接受世世代代的顶礼膜拜。这对戚继光的“紫极龙飞冀北春”“阊阖晴开日月新”是讽刺还是调侃?他的修长城,整边防,建军营,在这位笑容可掬的“夷狄”罗汉面前,在这位罗汉祖先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面前,是猥琐还是战战竞竞?“扬州十日”,一次就杀戮戚继光的“三辅”子民80多万;“嘉定三屠”,直屠得“浮尸满河,舟行无下篙处”,“数十里内积尸成丘,炊烟断绝”,何谈“风云气薄河山迥”?作为后来人,我无意责备戚继光们,但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那些芸芸众生的先辈,总是遭受惨绝人寰的杀戮?为什么那些屠夫,刽子手一旦占据“中宸”便很快成仙成佛呢?这是历史的选择还是选择的历史?这是选择的神圣还是选择的错位和悲哀?
再游白龙潭入口的“乾隆行宫”,不禁感慨万千。这位“夷狄”顶尖人物的临时住所,也飞檐斗拱,玉柱盘龙,处处张扬着奢华,点点渗透着神威,似乎不可一世。然而,没过多久,也变成了过眼烟云,成为大潮过后遗弃在沙滩上的枯干贝壳。八国联军进北京,火烧圆明园,割地,赔款,签订卖国条约,他的后代受尽屈辱。
就是这位乾隆爷曾经大骂主持《四库全书》编修的纪晓岚:“朕以汝文学尚优,故使领四库书,实不过以娼优蓄之!”蛮横,狂傲,粗鲁的丑态毕现。把一代才子仅仅视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娼妓,固然自鸣得意,颐指气使,极逞一时之凶了。可是,若干年后,事实偏偏就在这一点跟乾隆开了一个国际玩笑。他的嫡孙辈真的出了一位世界闻名的“娼优”。那就是依靠出卖色相和运筹权谋为生的日本间谍――川岛芳子,被称为“国际娼妓”,她是肃亲王善耆的第十四位格格。当然,这也跟戚继光当年气壮山河的曾经抗倭,开了一个冰冷的玩笑。
可叹!神仙皇帝也好,英雄豪杰也罢,不但常常保护不了他的臣民,而且,连自己的后世子孙也常常难于保护,可悲!问题出在哪里?
贪,腐,内夺,外斗,不断以暴易暴,是症结吗?不,这只是外在轨迹,本质在于皇权政体君重民轻的错位,为所欲为的权力私有与独享,导至的暴力选择与选择暴力的宿命。
乾隆的父皇雍正曾煞有介事地颁诏曰: “自古帝王之有天下,莫不由(缘由)怀保万民,恩加四海,膺(领受,承受)上天之眷(宠信)命,协亿兆之欢心,用能统一寰区(境域),垂庥(庥,原指树荫。垂庥,指庇护)奕世(累世,一代接一代)。”
“膺上天之眷命”,意思是君权神授,是自我陶醉的假话;“垂庥奕世”,是麻痹社会神经的童话。自秦以下两千余年的皇权政体带给人间的只是悲剧,留给后世的是数不尽的荒唐。都知道溥仪三岁登基,已够超常。善良的老百姓哪里知道,两千多年的皇权政体,上演了多少类似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史载,幼崽皇帝计有30位,最大的10岁,最小的2岁。这种令人目瞪口呆的的权力畸型把皇权社会的荒唐推向了极端。指望这样的帝王“协亿兆之欢心”,不是精神病也是弱智。然而,两千余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可叹!可叹!可悲!可悲!
值得大书特书的是,我国当今杰出政治家已经形成根绝皇权悲剧最为经典的共识:权为民所赋,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立法,政治伦理,社会生态将把君权神授变为君权民赋,把臣权君授变为臣权民训,把忠君为第一官德变为亲民为第一官德,把权力交接或社会转型,变为历史的华丽转身。这样,“万年卜世”就不仅仅是美好愿望了。
回想戚继光那首400多年前刻石的大诗,不觉心头一亮:这首诗仅仅改写其中的一句一词,就可以通盘皆活了。其中,“万年卜世属中宸”,可改为:万年卜世属亿民!一词之换,就可以立刻盘活这首老诗,使其字字句句喧响着新鲜血液!
点读至此,眺望万佛山万吨花岗岩上凿刻的号称天下第一大福字,不禁心潮涌动,慨叹,果如此,福,也就从万佛山的巨岩上,真正走进我们子孙万代酒酽歌园的和谐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