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浴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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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浴海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每当这优美的旋律从电视中、广播里流泻而出的时候，我总是不免一阵浑身震颤，泪，常常是悄悄爬出眼角。我的挚友方鸣先生撕心裂肺的故事，便会再一次浮上心头，令我心潮难平。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
一
入夜，春江畔，一轮明月。
方鸣匆匆地踏着春江畔的石板路急行。
榆树墙。垂柳。亭亭玉立的幼松。花圃。芳草。鲜花砌成的大花瓶。一对对窃窃私语的情侣，悄悄地迎面而来，又悄悄地相背而去。
路灯下，只有那颀长、瘦削的身影，在紧紧地跟随着他。
......又是局党委书记亲自电话通知！又是首都来人！谁呢？在春江最好的宾馆里，即将召见我的是谁呢？我，一个多年来习惯于生活在“达官贵人”眼睛余光里的小人物，怎么能够突然闯进社会的大镜头里呢？我，只想在隐蔽的一角寂寞燃烧的书呆子，强大的时代光束怎么会一下子投到了我的身上？
方鸣一次一次地自问：
“谁呢？即将召见我的是谁呢？”
二
怯怯的敲门声。
乳白色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金丝绒的沙发上，站起一位儒雅、端庄的女人。油黑的短发，白晳得稍嫌单一的脸色，刚毅的暗透几分威严的嘴角。一双美目，射出平静而又深邃的光芒。
“同志，您找哪位？”
方鸣愣住了，想退回来，可是，脚，已踏过门边。他重新看看门上的房间号码，嗫嚅地说：
“这，是301呵！”
女人迎上一步：
“是，是呀！”
“是有人找我吗？”
“您，是......”
“春江一中语文教师方鸣。”
“方鸣！......”
女人高叫一声，抢前一步，又停下了。
“我，我是闻艳呵！”
“闻......闻艳！”
一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两对眼睛同时闪出泪光。
三
多么意外，19年前洒泪分别的一对恋人，突然在意想不到的时间，意想不到的地方，意想不到地相见了。
一位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副教授，一位是边疆小市的中学语文教师。这本来应该是两个永远也不会相撞的粒子了，然而，命运之神却又作出了这种戏剧性安排。是恶作剧吗？不。
中央戏剧学院编剧系1978年末招生，发现了一个闪亮人才季新程，他的命题作文巜心事》，在集体评卷时竟然拽下了许多讲师、教授的老泪，一致拍案叫好。可是不久，却收到一封署名群众的揭发信，列举事实，揭发季新程是个“见利忘义、有才无德的打砸抢分子”，吁请不要录取这样的人。学院招生委员会开了几次专门会议，最后决定派闻艳专程到春江市调查核实，然后决定弃取。意想不到的是，季新程竟是方鸣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拔尖生”。而季新程“见利忘义、有才无德打砸抢”的事实，又是以方鸣的遭遇为典型例证的。因此，方鸣就成了这个事件的关键人物了。于是，方鸣与闻艳就在生活轨道的运行中相遇了。
惊喜，可以用来概括两个人此时此地的心境，但是，并不确切。应该说，这里包含着很大的陌生成分。毕竟19年了，那些埋藏在心底的音容笑貌，虽然在想象中记忆犹新，但是，当此相逢之时，却又显得十分遥远了。
闻艳那种眨眼低视的调皮的笑，连个影子都不剩了，只有那暗透威严的端庄。方鸣的那种侃侃而谈略带几分倨傲的神态，已经寻不出一丝痕迹了。那闪烁的眼光，既显露出心底的畏怯，又把长期积存的问号，象电磁波传递信息一样，向外频频输送。他，还是那头黑发，甚至额头那绺时带卷曲的发丝，也还是老样子，有几分潇洒的味道。从前，不停用带棱角的甩头方式，把额前滑落的发丝，不断地甩上去，现在，变成了不时伸出两指，将额前滑落的发丝，轻轻拢上去。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卡叽中山装，虽然不减从前的素雅，文静，但是，事隔19年，甚至连色调都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的中学时代衣着，不免在闻艳心中，引起一阵无名的酸痛。
闻艳询问地注视着方鸣，方鸣不时地移开闪烁的目光。在柔和的荧光灯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鼻端，悄悄地渗出一排细汗。
“方鸣，夫人和孩子都好吗？我不远千里而来，不邀请我到尊府作客吗？”
方鸣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嘴角闪过一丝苦笑。呵，这时闻艳才发现方鸣的嘴边新添了一块淡淡的疤痕。方鸣掉过头去，肩膀耸动了一下，仿佛强力吞咽了什么东西。然后，转过头来，意外地微笑了。作为中央戏剧学院副教授的闻艳，一眼就看出了，那实在是个蹩脚的戏剧性的微笑。方鸣此时似乎也忽略了“中央戏剧学院副教授”这一点，在那里一味努力地微笑着。
“闻艳，原谅我，下次，下次一定请您光临寒舍！”
“下次？对我来说，是不是还有个下次，无法预料呵。老同学，不欢迎吗？”
方鸣站起来，脸色苍白。
“不，不，不是！我，好象该走了。哪天再来看您，好吧？”
闻艳急了，伸手将方鸣按下。
“坐下呀，我有要事找您！”
闻艳详细地介绍了季新程投考编剧专业的情况，说明了找方鸣的目的。末了，拿出季新程的《心事》说：
“这是他的写作考卷《心事》，您先看看。”
方鸣接过《心事》，摇晃着又站起来，脸色苍白得令人吃惊。
“季新程.....季新程！”方鸣喃喃地说，“闻艳，原谅我，明天，再来。”
方鸣摇晃着，吃力地向外走去。
闻艳抢前几步要搀扶他，他却躲闪开了。
方鸣跨上几个大步，与闻艳拉开了距离，象逃跑一样，摇晃着走了。
闻艳追出宾馆大门，看见路灯下方鸣颀长、瘦削的身影，渐渐远去，一股酸泪顿时从心头涌起。她迟疑一下，就急步追了上去。
四
造物是神妙的，看上去，似乎是漫不经心的点染，然而，却托出了大自然的何等匠心呵！
眼前的一幕，与19年前的那一幕，竟然出奇的相似！
也是这样一个花月夜，在滨海市滨海公园里的这样一条石板路上，习习的凉风，也是这般清爽；扑鼻的花香和草味，也是这样沁人心脾。连方鸣在逃跑，闻艳在追赶，也是一样的。只是年月的指针已经拨过了19年，那时，还只是一对含苞待放的花株罢了。
那时，高考结果公布了。闻艳收到了中央戏剧学院编剧系的录取通知书，高兴极了。在人们赞美的眼光中，她，象花蝴蝶一样，到处骄傲地摆动那粉红色的连衣裙。一双半高跟乳白色皮底凉鞋,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的那种节奏鲜明的声响，就象事先谱写好的打击乐似的，是那样的清脆、明快、昂扬。于此同时，方鸣却急得如热锅蚂蚁似的，在期待中，一分一秒地计算着时间。邮差一次又一次地来了，一次又一次地走了，连录取通知书的影子也没有。直到各大学开学的前三天，他才收到招生委员会的信，不录取。
方鸣哭了 。闻艳也从兴奋的高峰上被拉了下来。
方鸣一直是闻艳佩服的文科“拔尖生”。他的习作，除了年年获得全市中学生征文一等奖之外，有几篇还登在了市文联的文艺期刊《滨海》上。他的朗诵，除音色的圆润，音域的宽厚，叫人羡慕之外，内在情感的丰富，来自领悟深处的特有旋律，更是动人心弦。他在节庆晚会上朗诵的高尔基巜海燕》，曾经多少次用激情的潮水，把同学们的心一下子推向浪峰呵！他会演戏，会导戏，会写戏。在方鸣面前，闻艳甘拜下风。填报高考志愿表的时候，他俩月下灯前，几乎用了一个星期的所有晚上，终于决定了，第一志愿填写中央戏剧学院编剧系。这里，包含一对天真无邪的年轻人，对未来的多少美好憧憬呵！遗憾的是，美好的憧憬很快就触礁，变成粉沫了。
闻艳拉着方鸣，通过各种渠道，到处打听，终于弄明白了。因为方鸣的父亲是有名的右派分子，不但中央戏剧学院不能录取，其它院校也不能录取，来年，后年，后年的来年也不能录取！
赴京前夜， 闻艳把方鸣约到滨海公园。
方鸣呆呆地坐在长椅上，额前那绺略带卷曲的头发，滑落下来了，他也不象平时那样，用带有明显棱角的甩头动作去甩它了；一双大眼睛也失去了平时特有的光彩，低眉顺眼，发散着令人爱怜的梦一样的光芒；他那精神焕发的英俊面孔，此时仿佛蒙上一层灰。
闻艳注视着方鸣。方鸣一动不动，象一座雕像。
想到离别，想到过去和将来，少女的心颤抖了！她，浓密的黑发，突然埋在了方鸣的胸前，哭了，断断续续地说：
“方鸣，我......把一颗心......献给你......！相信我......永远是......你的亲人！”
方鸣全身抖动一下，但是，任凭闻艳伏在胸前莺声细语，仍然一动不动，泪，悄悄地涌出眼窝，滑过苍白的脸颊，静静地滴到闻艳的头发上。
闻艳抬起头来，吃惊地盯着方鸣。
方鸣用手背粗暴地抹一下眼睛，嘴唇紧紧一咬，象吞掉了什么难咽之物似的，挤出个生硬的微笑，说：
“闻艳，我理解你，懂你，就象理解我自己，懂我自己一样。但是，不可能了，感情永远逃避不了现实！让我以同学、同志、挚友的身份祝贺你，考取了理想的学校！”
方鸣站起来，強力咬了咬嘴唇，压下心中滾沸的波澜，艰难地微笑着说：
“闻艳，我向你要的照片，带来了吗？”
闻艳将装着自己照片的牛皮纸袋，含泪递给了他。方鸣伸出颤抖的手，接了过去。随即，他掏出一个精致的纸包，塞给闻艳，说：
“我该走了。”
故作平静的声音中，带出几个颤抖的音符。显然，那是经过強力压制后不慎冒出来的颤音，是带着血丝的呀！
方鸣掉过头去，用手背抺了一下眼睛，然后，回头冲闻艳一笑，笑得那样凄惨！他，摇晃着，大步走了。
闻艳怔住了 ，直到方鸣走远了，才大叫一声。
“方鸣一一一”
方鸣停下了，应道：
“闻艳一一一再见一一一”
闻艳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哭喊着：
“方鸣一一一方鸣一一一明天，到车站送我呀一一一”
没有方鸣的踪影，没有方鸣的回答，只有明月，路灯，花圃，绿树，和从远处传来的海的涛声。
闻艳迈着沉重的脚步，踱回家里，走到写字台前，打开台灯，拿出方鸣塞给她的纸包，一层一层地剝开了，露出一支崭新的英雄金笔和一个袖珍红皮笔记册。
闻艳一把抓起了金笔，就象一把抓住方鸣一样，她把英雄金笔紧紧地贴在胸前，微微地闭上眼睛。泪，少女的纯洁的泪滴，悄悄地爬出眼角。
闻艳放下金笔，又拿起袖珍笔记册。翻开了，呵！闻艳的心，狂跳起来，方鸣的洒脱、奔放的笔迹立刻出现在她的眼前，信！这是方鸣写给她的信！
闻艳弟：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吧！从现在开始，您，应该是我亲爱的弟弟！我要把你的肖像用思念的金丝线编织起来，埋藏在心灵深处。原谅我吧，弟！那回，我们从高考考场出来，因为都觉得自己卷子答得好，所以我们情不自禁地手拉着手来到海边，一起跳进了波浪里，振臂畅游。不料，一口气游了400多米，来到了珊瑚岛。我们坐在珊瑚岩上，望着向我们滚滚而来的唿啸的海浪，听着水鸟扑翅翻飞的欢叫，我们畅谈着，我们憧憬着，未来，是多么迷人的字眼呵！
一滴水珠从您的逐渐蓬松起来的头发上，跳落下来，滚到您的眉心，在您的白皙的脸腮、脖颈上滑动，消失在您的鲜红的泳衣里。我突然感到，您，美得那么灿烂。也许是出于青春的蠢动吧，乘您不备，我偷偷地吻了您。也许是您经受不了这种突然袭击吧，先是吃惊，接着是哭泣。我惶恐了，不知如何是好，揪着自己的头发向您忏悔，您又意外地笑了，突然，将您的发烫的脸颊贴在了我的脸颊上。
现在想来，这是幼稚的，荒唐的。我们都还没有迈过未成年的门坎，走向生活的原野，怎么能让感情的骏马脱缰呢？那之后，我一直在自责。高考落榜的事实，更是叫我猛醒！为了您的现在和将来，我，要把奔腾的感情大潮，紧紧地压缩在心灵一角，象窖藏茅台酒一样，把它永远密封起来。因此，请您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吧：闻艳弟！闻艳弟，我向来不相信所谓命运的，但是，事实当头棒喝：我，无法逃离命运的指掌！
爸爸是有名的右派，我没有办法改写。恨爸爸吗？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让人们都知道，我是在恨着右派爸爸呢？老实讲，我实在恨不起来。
爸爸在国外的时候，就是一位众人瞩目的数学家了。28岁那一年，他有幸参加了一次国际数学会议，会上，发表了一篇数学论文，令满座皆惊！可是，主持会议的大佬，认为华人不能领先，蛮横地扣压了论文。爸爸激愤地找到国民党派出的大使舘，得到的回答却是“小不忍则乱大谋”，爸爸气得一病就是三年。祖国解放了，爸爸兴奋得一夜不眠，他辗转呼号，终于绕道返回了祖国。可是，1957年，爸爸因为提出“外行不能过度干预内行”的主张，又被打成右派，剝夺了他从事数学研究的权力。老病犯了，一下子就是卧床五年，临终之时，紧紧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别忘了，有机会......要为祖国争光.....”爸爸的临终嘱托，我一时一刻也不敢忘记。不过，我避开了从小热爱的、爸爸曾为此遭遇不幸的专业：数学，选择了文学。然而，事实当头给我一闷棍，光选择专业就行吗？不，还存在一个无法选择但又必须选择的项目一一一爸爸！而且，这种选择是制约其它一切选择的核心选择。对我来说，没有这种选择的权力了，没有这种选择的自由了。而对您来说，一切都是刚刚开始。我，一切还没开始就冷冻了，凝固了。在精神上，我们永远是挚友、亲人，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不能成为别人的拖累和阴影！因此，让我们的感情再升华一次吧，闻艳弟弟！
写了上边这些话，您也许以为我会沉沦吧，不，一百个不！我永远不会忘记爸爸的一临终嘱托，胜利属于不畏艰险的人！
不要寻找我，不要给我写信，从此，再见了 ！
愚兄方鸣敬陈
1960、8、28
读罢，闻艳扑到写字台上，哭了。
次日，闻艳直到踏上赴京列车的时候，目光还在送行的人群中搜寻，她多么希望突然瞥见方鸣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咔叽中山装呵！又有人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她的心狂跳起来，但是，一次一次，都不是额前滑动一绺略带卷曲的头发的方鸣呵！她失望了。列车已经启动，她还不肯走进车厢，站在车门，望着，望着。列车行走时带起的清风，撩动着她浓密的秀发，掀弄着她粉红色的连衣裙。突然，她看见了，在那棵老槐树下，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咔叽中山装！还是那张额前滑动一绺略带卷曲头发的英俊面孔！呵！一双泪眼！一辈子也叫人忘不了的一双泪眼哪！他，看见闻艳了，又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掉过头去。
列车加快了脚步。洗得发白的蓝咔叽中山装，渐渐的远了。这时，闻艳看见，方鸣张开双臂，追着列车，向她奔跑过来了。然而，他，哪里追得上呵！
闻艳眼睛模糊了，绿树，田野，蓝天，白云，都象被隔到一层毛玻璃后边了。
爱，在流泪......
五
爱，在流泪吗？
不，爱，在吞咽自己的泪水。
方鸣走了。他吞咽着泪水，珍藏着闻艳的照片，悄悄地走了。
方鸣来到祖国北端的春江市，通过一位远方姑父的介绍，当上了春江一中的语文教师。
方鸣一头扎进工作中，把他的理想，他的憧憬，他的全部的爱都融入到语文教研中，倾注在他的学生身上。严寒的冬天，在别人围炉闲活的深夜，他戴着一顶狗皮帽子，还在早已熄灭炉火的大办公室苦读；酷热的暑期，当别人携着情侣在春江温柔的怀抱里畅游的时候，他，还在独身宿舍里挥汗写作教研论文。花前月下，江畔，池边，有时，也可以看见他瘦削的身影，但是，那不是在练习朗诵，就是在模拟讲课，或者，在踱步沉思。三年过去了，他成了市教育界瞩目的教坛新秀。出公开课，做教研报告，发表教学论文，成了省文教群英会的代表。这时，爱情也时常叩打他的门环。他不时收到陌生姑娘的热情来信，还不时有花枝招展的女同事周末盛情相约看电影。但是，紧紧关闭的爱情之门，普通的钥匙，是无法打开了。
方鸣把闻艳的照片放大了，用一个美丽的宽边镜框，精心地镶嵌起来，高高地挂在床头桌的上边。在右下角，还工笔题写“召唤”二字。细心人注意到，一年一年过去了，镜框里那位嘴角眉梢都是笑的美姑娘，也还只是在“召唤”呵，甚至连一点“召唤”的信息也没有透露给春江一中呵！热心的人们在为方鸣着急，然而，方鸣却越来越感到满足、欣慰和幸福。因为他的爱，找到了一个美好的归宿。闻艳要了解的季新程，就是他的爱的代表作。
那是1964年，暑期过后，方鸣接任了一个高一新生班。开学前一天，新生纷纷报到了。在操场东南角的老榆树下，方鸣正同刚刚报到的高一新生谈天说地，忽然，背后响起一个低低的而又有点怯生生的热情声音：
“方老师......方老师......”
方鸣回头，见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男生，笑着说：
“报到吧？欢迎！叫什么名字？”
“季新程。”
方鸣赶紧叫一名先报到的学生，领着季新程去报到，可是，季新程不动，嗫嚅着说：
“方老师，您，不记得我了吗？”
方鸣惊奇地重又打量了一番季新程，摇了摇头。
“方老师，您，嘴边的伤疤......”
方鸣下意识地摸一下嘴边的疤痕，眼睛一亮，惊喜地注视着季新程：“你就是.....”
“我就是那个落水的孩子。我那时是春江七中初一的学生。”
方鸣伸开两臂，一下子抱住季新程的两肩，使劲地摇晃着：
“你长这么高了！呵？我一点都认不出来了哇！分到我们班了？好！好！”
那是两年前一个暑期的早晨，方鸣正站在江心岛的垂柳下高声练习朗诵，忽然从背后传来“救人呵！救人呵！”的呼喊。回头一看，几个穿着裤衩的半大孩子站在浅水中，手指江心大喊大叫。江心的激流，正卷着一个拚死挣扎的脑袋，向前奔腾跳跃。方鸣甩开衣服，跳进江里，向那个时蹿时没的脑袋奋力游去。游到近前，方鸣一把抓去，没抓住。一眨眼，那个脑袋又被冲到一米开外。方鸣憋足一口长气儿，一个潜泳，直窜过去，露出头来，那个脑袋又不见了踪影。他呼出一口长气，又潜入水底，睁眼一看，溺水者正在附近挣扎。方鸣两脚一蹬，窜过去，一把抓住溺水者的头发，向上一提就露出水面，原来是个孩子。不料，孩子手脚一扑蹬，竟返身抱住了方呜的一只胳膊，钳制了方鸣的半边身子，刹时，他失去了一半游泳能力。怎么办？他想，必须依靠半边身子，尽快游出激流。
等方鸣游出激流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了，身子渐渐下沉。幸好已到浅水区，只有一人多深了。他马上感到，如果再靠半边身子拼力气，是拚不到岸边的。于是，他憋足一口气托起孩子，向岸边艰难地游动。
等到方鸣抱着孩子，一步三摇地走到岸边的时候，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他，一头栽倒了，嘴角碰到岩石尖上，被划破了。从此，留下一记淡淡的疤痕。
谁能料想得到哇，这个被他救起的孩子，如今竟成了他刚刚接任班级的新生。
在方鸣心血的浇灌下，季新程象一株破土而出的幼苗似的，很快舒枝展叶了。他从一个文科中等生，一跃成为拔尖生，1963年教育局举办全市中学生国庆征文时，季新程竟然获得了特等奖。
方鸣象自己的作文得了特等奖似的，高兴得足有半个月没有合拢嘴儿。可是，意外事情发生了。
一天傍晚，季新程背着书包，低头走进方鸣的宿舍。没开口，鼻子、嘴角就抽动起来，眼泪噼噼啪啪往下掉。
“方老师，我要退学......”
“退学？”恐怕听到外星来人的消息，方鸣也不会这么吃惊，他张大嘴巴，“退学？”
季新程用圆乎乎的手背，抹了一下眼泪，怯怯地说：
“老师，我，知道你对我好，知道你对我寄托的希望很大，可是，我，我家没钱供我了！”
没钱，你家生活不是很好吗？何况你是走读生，不就是个书本费学杂费吗？”
季新程哭出声。
“我爸爸，成批贩卖骆驼，说是投机倒把，被抓了！”
“呵！”
“我爸，犯罪，我，能有，啥希望？学得再好，大学也不能要我呀？”
季新程绝望地大哭起来。
方鸣心底的伤疤被深深地触动了，他颤抖一下，泪水静静流了下来。
“季新程同学，不能辍学！高考的时候，只要你学习好，思想好，身体好，我，就要拚力为你奔走，力荐！”
方鸣掏出一张十元人民币，递给季新程：
“给你，拿去交课本费，剩下的买作业本！”
季新程止住哭声，瞪大眼睛望着老师泪光闪闪的双目，望着老师嘴角的淡淡伤痕......老师啊老师，为什么呀，老师？
季新程伸出颤抖的手，慢慢地，慢慢地去接十元人民币，突然又触电似的缩了回来，喃喃地说：
“不能呵，不能！老师！你一个月四十六元工资，还要给念大学的弟递寄生活费，够紧的呀！还是让我，退学吧！”
季新程看见，老师顿时严肃起来，双眉紧拧，眼里射出严峻的光芒。季新程忽然觉得干了一件对不起老师的事情，鼻子酸了，掉过头去。
这时，他听见了老师颤抖的声音：
“季新程同学，咱的心中一定要有一种为祖国而学的信念，不能轻易退学！”
在方鸣的资助下，季新程终于念到了高三。这时，文化大革命来了。狂热的造反浪潮席卷每一个角落。
方鸣因为力行母爱教育和出身右派分子家庭，被扣上“爱才如命的三反分子”的帽子，揪了出来。批斗大会上，被几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学生，粗暴地推到台子上。他的脸色苍白极了，眼睛微微地闭着。
批斗开始了。
坐在台下的季新程，有点头晕目眩，象驾云一样，整个身心都在一种不知名的风浪中浮游着。他一向敬爱的老师，竟然是个三反分子吗？他的爱，竟然是裹着糖衣的砲弹吗？原先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呀？怎么办？站在哪一边？一三〇造反团团长已经找他谈了五次了！这时，主持大会的那位团长正死死地盯着他，他低下了头。忽然，响起了打雷似的口号声：
“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
一遍一遍，震耳欲聋。
他抬起头来，呵，几乎全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呵！这是冲他喊的呀！
一个“革命”同学蹿上台去，走到方鸣跟前，二话没说，啪！啪！抽了两个大嘴巴。顿时，鲜血从方鸣的嘴角流了下来。呵！流过了那块疤痕呵！
季新程重又低下了头。
轰地一声，全场又卷起了喊破嗓子的歌声：
“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接着是齐诵的口号：
“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
季新程的心，被提起来了，就象被抛到了大海的浪峰上，忽然，又被摔了下来，摔到了大海的浪谷里。他的整个身心，在承受着惊涛骇浪的剧烈颠簸。突然，他发疯似的站了起来，冲上台。
全场鸦雀无声，甚至连扑打睫毛的声音都听得真真亮亮。
季新程操起大扁刷，在墨水桶里搅了一下，哩哩啦啦地冲方鸣的脸上触去。
方鸣睁开眼睛，痛苦地，爱怜地，无助地，悲哀地望着他。他迟疑一下，又将扁刷缩了回来。这时，只见主持会议的造反团长一呶嘴，台下爆炸似的又响起了口号声：
“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
季新程闭上眼睛，掉过头来，将扁刷突然触了上去，在方鸣的脸上胡乱地涂抹几下。
泪，从方鸣的脸上滴出来了，滴出来了。它流过墨染的脸旁，它流过侥幸没有着墨的淡淡的伤疤......呵，那伤疤好象也在滴泪呵！
在狂呼乱喊的口号声中，季新程蹿下台，一口气跑到江心岛的老柳树下，瘫倒了 。
爱，被踩在脚下，爱，在经受着煎熬，承受着蹂躏，爱，在流血......
六
一双嵌花皮底凉鞋，在急促地击打着春江畔的石板路。
白玉拦杆。芳草。鲜花砌成的大花瓶。花圃。亭亭玉立的幼松。垂柳。榆树墙。偶尔闪过的对对情侣。迎面而来，又相背而去。
闻艳在悄悄地追赶着方鸣。
方鸣转弯了 。闻艳加紧几步。她看清了，方鸣拐到一个门楼工整的小院，进去了。
闻艳赶上去，轻轻推了一下油漆一新的黑板门，纹丝没动，显然，已经反插上了。她刚想敲，又停下了。这是不是太冒昧了？方鸣犹可，方鸣夫人呢？不速之客，半夜敲门，人家会怎么想呢？
她紧贴黑板门，微微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冷静。她自怨自艾自责，为什么这样死心眼？毕竟19年了，他们早已不是坐在珊瑚礁上相亲的青年了！
闻艳转过身，又禁不住透过门板的细缝儿，向里张望了一下。呵，这是一个幽雅的小院！正中一个长方形大花坛，花花草草枝繁叶茂。窗前，还摆着一个大号瓷缸，多半是养着金鱼吧？看来，方鸣还是生机勃勃的呀！一条碎石小路，直通屋门。砖墙，瓦顶，一座不错的房子。这，如果方鸣不是借贵夫人的光，那也肯定是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结果。不然，这样的住宅怎么能轮到“臭老九”的名下？
闻艳喃喃自语着：“方鸣现在的生活很好，我，不该打扰呵......”
闻艳转身来到大街上，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瞥了一眼方鸣的房子。突然，她有了意外的发现，原来方鸣的住房还有两扇临街的大后窗！这时，正透出一派柔和的灯光。
闻艳情不自禁地挪步窗前，透过窗玻璃，朝里望去。
方鸣坐在桌前正阅读着什么，呵，看那八开大卷子纸，肯定是巜心事》。他忽然站起来了，象一头圈在笼子里的雄狮一样，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还不时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就象在珊瑚礁那回一样。
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陈设。除了一张硬板床，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两个帆布皮箱，其余全是书刊、笔记的世界，东一堆，西一摞，床头，地面，桌旁，到处是翻开的书本和笔记。再加上随意扔放的衣服、鞋袜，实在是凌乱极了。
办公桌前的墙壁上，有一个大镜框，镶嵌着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在一起的油画。大镜框下，还有一个边长尺余的小镜框，镶嵌着一张黑白照。闻艳眯眼一瞧，呵！竟然是她19年前的肖像照！
闻艳的心狂跳起来。
从舞台设计的角度看，眼前的这种布景，完全表明了，方鸣还没有夫人哪！闻艳发觉自己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脸颊忽地燃烧起来，略一迟疑，就轻轻地敲响了方鸣的窗子。
屋内，方鸣一愣，隔窗仔细一瞧，不禁大吃一惊：呵！闻艳！她，在方鸣的想象中生活了19年的她，从自己的心灵深处走来了！
方鸣奔出屋，及至被夜风一吹，又清醒了。毕竟是19年不通音讯了，她，只能是闻艳弟呵！
方鸣奔到闻艳面前，抱歉地笑着，尬尴地请闻艳进屋，不知所措地让座，倒茶，象自我解嘲似的诉说着，搬到这个房子里还不到一年，是组织为支持他教研专书的写作，特批的。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所以才这么凌乱......
不知所措的方鸣，在不知所措地苦笑着。
端庄中暗透几分威严的闻艳，在那里端庄中暗透几分威严地注视着方鸣，扫视着整个房间。
方鸣突然发现，闻艳的目光将扫射到他精心镶嵌的闻艳少女时代的肖像照上了，赶紧奔过去，用身体遮住了闻艳的视线。
闻艳走过去，推开方鸣，从墙上摘下镜框，看着，看着，当看到“召喚”二字的时候，她的心，紧缩了一下。她转过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方鸣。
方鸣跌坐在椅子上，忽又站起来，脸色苍白。
“闻艳，这，这是我惟一的心灵纪念，它，它陪我度过了多少流泪流血的岁月呵！把它，留给我吧，你，不能收回去！我，在私生活上，没有奢求，有这张小照就足够了！闻艳......弟！”
闹艳放下镜框，默默地掏出一支钢笔，托在手上。
方鸣的眼睛突然大亮：呵，是那支英雄金笔！
闻艳的眼角涌出了泪水，静静地，静静地，滴落着，滴落着。
“方鸣，我，寻找了你19年，我，等了你19年呵！你 ，为什么那样狠心 ？为什么连封信都不肯给我？”
方鸣呆住了。浑身上下渐渐抖动起来，他突然张开双臂，但很快又垂落下来。时过境迁了，彼此相差如此悬殊，怎么可能莽撞呢？他笑了一笑，用极力压抑出来的平静腔调，岔开话题，说：
“我，看过了巜心事》。季新程写的是发生在我们师生之间的真实故事，这是十年浩劫留给一代人的心事呀！在理智上，我早已原谅了他！现在，看过《心事》，在感情上，我痛责我没有及早原谅他！我马上为他写证言，证明他无罪！我要用一个人民教师的整个心灵呼喊：如果他确实是人才，你们千万不能因此不予录取呵！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不能在他的身上重演了！从前，批我爱才如命，斗我爱才如命，我，为谁爱呀？......”
“方鸣，快别说了！方鸣！”闻艳把一头浓密的黑发埋在了方鸣的胸前，“春，来了，百花，开了，你，可以尽情地爱了！方鸣，你19年前窖起的茅台，也到了出窖的时候了！”
方鸣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泪水，畅快地哗哗流了下来。
爱，在净化，爱，在升华......
夜，深了。春江的粼粼细浪，挟带着明月、星斗、灯光、塔影、芳草、鲜花，在欢乐地奔腾跳跃。
夜，春江的花月夜，多美呀！
后记（写于2000年初)
1979年至今，春天，已不止一个，也不止十个，而是整整21个。伟大祖国春天的故事，从一个高潮走向另一个高潮，已经成为新时代的壮歌。我的挚友方鸣先生的春天故事，也远远没有结束。方鸣已是全国著名教育家，正在主编一种大型教育期刊；闻艳成了全国顶级中国戏剧史学者，著述等身。他们的儿子正在清华大学攻读物理专业硕士。季新程人到中年，已成为远近闻名的剧作家、小说家、散文家和文学评论家。每临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之境，毎至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之时，他们常常禁不住眼泪扑簌地高唱：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
(文中人物没有写真姓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