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浴海
乡情是一线崇山峻岭中流淌而来的小溪,幽远而又切近;乡情是大野秋风中渐渐隐没的鸡鸣犬吠的回声,切近而又幽远。任何一种思念,都没有乡情这般恬淡;任何一种感怀,都没有乡情这般浓烈;任何一种凝想,都没有乡情这般深沉。
家乡的五月,一片片刚刚犁好的黑土地,艳阳下,蒸腾着淼淼的地气,远远望去,如同一片汪洋。屋舍,树木,牛羊,猪狗,在汪洋中颤动着,跟飘游在水中一模一样。田头,地脚,不时闪出几簇金黄的白菜花,开得热烈,开得灿烂,开得旁若无人。走近就会发现,花蝴蝶丶白蝴蝶时上时下,在花间嬉戏。偶尔闪过一只硕大的黑地儿黄点的蝴蝶,燕子一般翩翩飞上高空。只有那俗称蓝靛刚儿的、状如手指盖大小的瓦蓝瓦蓝的细蝶,三三两两盯住一朵花或瞄上一块新土、一处脚窝,忽上忽下时左时右飞个不停。你蹲下,无论怎么细瞧细瞅,它们都无动于衷,不露一丝惊恐,依然轻盈如初。一一一无论我在高楼大厦的森林中,还是在木线石条层层包装的厅堂里,都无法忘记岁月深处这无比清晰的一瞬。每每想起,都顿觉美感涌流。尽管一晃儿已是几十年过去,但是,还是难于按捺来自心灵的轻喚:袅袅跃动的村前如海的地气,你好吗?水塘边金黄成阵的白菜花,还健在吗?那被我捉住又放开但却碰掉半翅膀粉粒的黄蝴蝶,飞到哪里去了?还记得那次差点殒命的历险吗?蓝靛刚儿,蓝得透明、蓝得滴水的小精灵们,还在不知疲倦地选定一个目标就翻飞不停吗?歇歇不行吗?
记忆,自知己经十分遥远了;呼唤,自知己经超乎常理了。可能引动源于古板的不屑,可能引出来自冬烘的讪笑。但是,美感的涌流是无法叫停的。
小村村西的屋后,比肩生长着两棵高高的白杨树。树冠,有我曾用高粱秆儿不止一次捅过的老鸹窝。每次返乡,都不止一次围着白杨树转几圈。树干上,有我当年用小刀画出的一对眼睛;树下,蓬蓬勃勃的蒿草中,不时探出几朵黄花丶白花丶紫花。尤其是打碗花,凭借柔软的身段,纤长的腰肢,专门爬到长蒿短蓬的肩上,半遮半露地开着喇叭状小花。花心上,常常滚动着细如谷米的露珠。
村前,西南一侧,是积年建房取土挖出的大坑,方园七八百米,比通常的养鱼池要大几倍。大坑底铺黏土细沙,常年积水,从不干涸。如果介入巨大人力物力,我想,取名“云天塘"什么的,也不为过。夏日,大坑边沿是汪汪翠绿,一层绒绒嫩草上,一会儿冒出一窝状如幼松的高大香蒿,趾高气扬地当风扭动着腰肢;一会蹿出一二株孤零零丶高挑挑的刺儿菜,枝桠间不时钻出一朵朵状如金钟的小紫花,既不招摇,也不甘寂寞;一会儿闪出一片肥头大耳的老苍孑(苍耳),你挨我挤,勾肩搭背,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地盘;一会涌出一地灰菜,无所顾忌地填满了所有空白。高高低低,细密成阵,一律傲慢地舒展花瓣状隐含淡淡纹络的肥叶,碧绿得滴水。只有那肥大的狼铁叶,一墩一墩,偶尔在灰菜的方阵中突兀而起。这来自远古的、外地不常见的植物,状如海带的绿叶,密密麻麻,争抢着迎风怒长,霸主般地把灰菜们踩在脚下。大坑内,偶尔露出的一二浅滩上,沙滩边,是一墩一墩肥硕的丶墨绿的水葱,一丛一丛修长丶浅绿的芦苇,一簇一簇挑着鹅黄绒穗的蒲草。几只不知名的小水鸟突地蹿起,掠过蓝天;燕子象黑色的箭头,不时从水面一一擦过。扑通扑通,是大腹便便的鹅公鹅母们跳水了,一位位挺着长长的脖子,高昂着俯瞰一切的头,目不斜视地游动着。沙滩上,一群游累了的鸭子,三三两两,点头哈腰,呱呱直叫,不知道在交换什么宝贵意见。
一只蓝莹莹的半达子蜻蜓飞过。一只深黄色大头蜻蜓飞过。一只金道子青蛙跳入水中。一只翠绿如洗的蚌蚌狗儿(蛙的一种),从水中飘浮的萍叶上跳起。一只藏在叶底的铁黑色沙虫张开粉红色翅膀飞出老远。这里,一点轻轻走动都能引出一阵蜂蝶蚂蚱的喧闹。如果到了晚上,月上中天,那么,静影沉璧的韵味,则尽在其中。水平如镜,一月沉底,四周的草影、花影,包括岸边的茅舍灯影丶人影,全纳水中。月边,一缕白云慢慢飘过,则水中的草丶花、灯丶人,即如在云上。这时,蛙声大作,应合着遍野的仿佛来自天边的急促而又低回的交响乐般的虫鸣,任谁也会感到人间天上早已融为一体。
多少年过去,我游览过名山大川,瞻仰过琼楼玉阁,探访过洞天福地,追寻过佛迹仙踪。我曾经沉醉于西湖的浓妆淡抹,迷醉于泰山的恢弘壮丽,惊叹于三峡的鬼斧神工,嗟呼于云南石林的怪石嶙峋,奇峰竞秀,但是,都不能稍稍减弱我对故土的香蒿蒲草的怀恋,都不能稍稍减弱我对家乡舍前塘畔的追想。那怕只是一条狭窄丶潮湿的山径,一棵青翠欲滴的水草,一棵矮小蓬松的灌木,都能逗起我对故土长长的思念。那条我上学下学无数次走过的青纱帐中的毛毛道儿;那田头地脑一墩一墩如小树一般高的黑悠悠,黄悠悠;那在期盼中终于蹿出了红缨的丶横挎在玉米棵子腰间的层层扉叶包裹的大玉米棒子;那在焦急等待中,在爬满一地的扇面大的绿叶中,第一个怒放的金灿灿的倭瓜花;那我走一步跟一步,我骑了自行车飞跑,撵不上便蹲坐路边久久痴望的大黄狗;那在每天凌晨例行的公鸡大合唱中,总是挑着半个高音不甘示弱的哑脖子大芦花;那总爱钻秫秸障子偷食小園瓜果,给一棍子便远远站定,眨着狡黠的眼睛,久久偷窥你的小黑猪;那被我头上倒扣大葫芦瓢,张牙舞爪,吓得一跃跳到仓房顶上的惊恐的小花猫……每一样,都别有韵味,别有气韵,别有意蕴,而且,日久弥深,日久弥鲜,什么都无法取代。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心境如何,是愉悦还是抑郁,只要是勾出一丝想念,就荣辱皆望,心旷神怡。
我曾经倾倒于贵州茅台的醇香清冽,我曾经忘情于可口可乐的爽口爽心,我曾经惊呼过岭南荔枝的鲜嫩凝滑,我曾经大叫过哈密瓜的甘美至极,但是,都不能稍稍减弱我对家乡特有美味的痴情。最难忘,暑热难当的中午,喝一口便透顶甜、透脚酸丶透体凉的窖儲坛装的土制黄酒;那舀一碗便见浅浅沉淀形成的微黄纹脉,用黄豆丶大黄米丶谷米浸泡磨浆发酵制成的、甘酸爽口的酸茶;最馋人,那香飘四野撒落一地的青中透黄的甜鲜瓜。那黑皴皴裂着细纹的又长又粗的黑牛腿(瓜名),咬一口,开花面,满嘴流沙;那绿得透亮的浅黄花纹的大头大脑的顶心红(瓜名),轻轻一敲,就能破开两半,脆脆的,满膛嫩红;那绿地儿上带着宽宽的丶清晰的金杠子的大金道子(瓜名),更是脆上加脆,一碰就能碎成几半,舌头一沾,就能甜倒上牙下牙。如果不想吃甜的、脆的,还有那青白青白的状如角瓜大小的臊瓜,多汁,多味,清淡,微苦,咬一口,清香得直透心肺。一一一多少年过去了,这些仍不时闪回在记忆中,不断地叠印着那令人馋涎欲滴的特写镜头。久违了,童年的酸茶!多想再见到你呀,还沾一层细细霜毛的“黑牛腿",绿里透黄的“顶心红",黄中镶绿的“大金道子"!几回梦中重入茅舍柳院,几回心飞菜地瓜田,几回品听檐头紫燕呢喃三五次,几回细数报晓鸡鸣一二声。尽管父母已去世多年,老屋易主翻盖十几载了,但是,总觉得父亲母亲还在那里耕田养猪种菜。每次返乡,总觉得父亲还会乐颠颠从大坑边兴高采烈地赶到村口迎接我,身后依然跟着那只前钻后跳丶不停晃动尾巴的大黄狗。四周插柳的小院中,母亲仿佛还在拉着悠长的声调,起劲地呼唤该归栏的猪,该进窝的鸡,该进架的鸭。摇曳的小油灯的光圈中,总觉得父母还会起大早,为我赶汽车进城上学烧制一桌丰盛的美味。可是,时过境迁已非一日两日,一年两年,而这种牵心扯肺的思念,梦绕魂萦的怀恋,深入骨髓的凝想,早已酿成我美感涌流的乡情。时如一线清溪,时如一湾秀水,时如一条涌金滚玉的长河,从我生命的起点,喧腾跳跃,一直奔流到今天。是乡情,给了我气韵的绿色,风骨的坚挺,才情的灵动,胆识的打透,胸襟的舒展,神思的张弛,构成了我作为人的个性风姿和魅力。古人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才情者,人心之山水。“(李渔)正是故土山水酿成的浓浓乡情,保鲜了我固有的童真,保护了我固有的活力,保存了我心中固有的山水,使我在生命的进程中不断得以腾跃、勃发丶振翅丶超脱、羽化,即使在困厄重重最应该颓唐的日子里,也不曾有过半点绝望和蔫萎。无论是教书,还是写书、编刊,抑还是当行政干部,任何时候都不缺少热情、激情和才情。今人说:“悉心爱护由童蒙诱发的的灵慧巧悟,使之在青春时代发育成型,升华成情,是使创新幻想力成熟为多情创造力的必由之路。"又说,“人生能否达到精彩的运筹水平,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要看髫龄时代之遗灵,到了青春年华,是得到了保护,获得了发展,还是受到了压抑,导致了丧失!这其中,环境的影响固然重要,而主观的清醒和把握则更为重要。“(金马《初吻人生》)今天想来,此生最值得庆幸的应该是,日见強烈的、永不褪色的乡情,不断地给了我这份难得的清醒和把握。无论面对趋同定势的阻挡,泥古定律的排斥,还是面对抱残守缺的关卡,物役捆绑的拦截,都不曾丢掉入微感觉的调动,美妙瞬间的生发;都不曾停止心声破译的求取,激情驱动的驾驭;都不曾放松真纯展露的孵化,哲理穿透的把握,自始至终保存一方灵采的沃土,占据一方灵性的绿洲,远离板结,远离沙化。
乡情,蕴蓄人生热能的至情,最容易得到,而又最容易失去。最质朴,而又最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