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浴海
家乡的阳光,是记忆中的温热;家乡的阳光光,是怀想中的明丽;家乡的阳光,是神往中的醒豁;家乡的阳光,是遐思中的雄飞。
春天的早晨,一场刚湿地皮的小雨过后,柳丝爆出点点嫩芽,轻轻地撩拨着解冻不久的水面。是阳光,描画出水边浸润的层层泥土的湿圈儿,刚刚冒锥的翠绿如洗的草芽儿,和飘动若薄绢的亮丽的鹅鸭的羽毛;是阳光,给一汪汪涟漪镀一层跃动的银,给不时掠过的紫燕抹一笔灿灿的金。中午,蒸腾的地气,把远山近水,把目光所及的村落、树林丶猪马牛羊,全都纳入海洋中。颤颤巍巍,象在海市蜃楼中一样。各色窗子,排排井字木棱上糊着窗户纸的,中间一块玻璃四周长方格子糊着窗户纸的,对扇开的全部镶玻璃的,全都洞开着。各种房子,泥墙茅草苫顶的,青砖红砖的,灰墙铁皮亮顶的,都张开了笑口,尽情地吞吐着沁人心脾的空气,舒坦地迎接着太阳的柔柔抚摸。那家高高起脊的大草房的窗台上,两个正晒太阳的脑后拖着一绺老毛的小儿,在凝神品听屋梁上一对刚刚飞来的紫燕的呢喃,燕子叽哩咕噜,叽哩咕噜,时紧时慢,忽高忽低,说个没完没了。小儿不解:去年垒的窝,谁都不曾动过,生的哪门子气?一只嫩黄的蝴蝶,时高时低,时左时右地从院外姗姗飞来,好潇洒,好从容。正在院角觅食的芦花公鸡眼尖,好奇地追了上去。黄蝴蝶爱理不理地稍稍提升了高度,慢条斯理地飞向了邻家,芦花公鸡无可奈何地张望着。待犁的小園里,一对小花猪正在有滋有味地拱着泥土,那种专注劲儿仿佛两棍子也打不动。小姐妹们挎着小筐从野外归来了,叽叽喳喳地各自把一筐筐湛绿的丶扔胳膊撂腿的苣荬菜,伸腰炸翅的婆婆丁,刚冒一簇顶叶的白根入地半尺的洋拉罐儿……倒在桌子上、盆子中,这些春的使者,一棵棵抓耳挠腮、你拥我挤,争着抢着表现阳光的内蕴,表演阳光的色彩,表露阳光的灵动。
不久,一方一方的田地被犁开了,刚刚翻开的泥土湿润润的,夹带着各种白色的嫩芽儿。许多不知名的细小如尘如丝的小虫,惊慌失措地乱爬着,显然,犁头无情地打破了它们的酣梦。有细如针尖、通体大红的小虫儿,在油黑的散发着特有气息的泥土中钻进钻出;偶尔,还会突然翻出一两个蜷缩着肥胖躯体、通体苍白的手指肚大小的瓷虫,一动不动。这傢伙其实是在装死,过不了几秒钟,它便会蠕动逃匿。
不知从哪儿涌来这么多山雀,蓝天下,一顿一顿地急飞,然后,成群结队地落到田梗上。有黑脑门儿黄脖梗黄肚囊的烙铁背儿,叫起来滴滴溜溜,婉转极了;有虎头虎脑凶神恶煞似的色泽如麻雀但比麻雀胖大的虎不拉,叫起来象扯嗓子乱喊,又直又干又涩,好难听;有一身灰不溜秋但时露鲜亮黄绿肚囊的,状如拇指大小,时作穿梭状低飞的溜粪球儿……
这里的色调丶声调丶湿度丶湿度丶律动丶跃动等等,组成了一幅内透无限生机的写意画。是谁在泼墨?是哪位在挥毫?看不见,但却无时不能感觉到,是家乡的阳光。调色的,是它;调声的,是它;调深浅的,是它;调动静的,也是它。是它,给我的记忆注入了永久的温热;是它,给我的怀想打造出凝固的美丽。它是神奇的,它的笔虽然无影无踪,难触难摸,但却是出神入化,无所不在的。
几乎不露痕迹,阳光,就把家乡的节令调到了盛夏。曾经是蒸腾在如海地气中油黑油黑的田垅,几乎是一转身工夫,便成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生机勃勃的翠绿。远山,青黛;近水,碧透;小村,隐在了高举层层绿叶的白杨环抱中;毛毛道儿,在摇头晃脑的高粱队列中,在腰挎玉米棒子的玉米阵营里,在贴地的瓜秧果蔬间,钻来钻去,把东村西庄紧紧串联到一起。举足遇青葱,抬眼见红紫。稍动,就有绿枝翠曼抚你的脸,扯你的衣;一坐,便有蜂蝶蜻蜓绕膝飞,便有蟋蟀蝈蝈入耳鸣。真不知是醉花阴,还是花阴醉。
盛夏的阳光,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的丹青妙手,蘸着雨露,衬着蓝天白云,在家乡的原野上恣意挥洒,笔过处,尽是百媚千娇。
不论是茄子的深紫和淡紫,黄瓜的翠绿和浅黄,柿子的大红和粉红,南瓜的透粉和瓦灰,还是西瓜碧透花纹的渐变渐淡,香瓜上金道子的直贯首尾,晒米高粱枝枝叶叶上的点点红晕,窜缨玉米的簪花抿嘴,都是阳光的杰作。葫芦架上,绿豆蝈蝈正自鸣得意地自拉自唱;芦苇梢头,大头蜻蜓收敛双翅正打盹养神;花花朵朵之间,嘤嘤细语的蜜蜂不停地拌动着须上粉粒;塘塘泡泡里,嬉闹的锦鳞游兴正浓……一切都因阳光而搏动,一切都因阳光而激动,一切都因阳光而灵动。能泛綠的泛绿,能吐红的吐红,能喷香的喷香,能裂变的裂变,能律动的律动,能应答呼唤的应答呼唤,能花枝招展的花枝招展!家乡的整个田野,那怕一豆一荚,一叶一瓣,都因阳光而沉醉,都因阳光而欢呼!家乡的阳光,给我的身心注入的永远是温热丶明丽、醒豁和雄飞,为我调好的是生命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