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前

      开了八九年车，我却依然害怕穿越城市找某个地方，到处是路，就连导航仪都常常出错，何况是一个异乡人。

朋友说，中国看得到的最大变化一是房子，二是路。

到处是路。

从偏远的村落，到繁华的都市。公路、铁路、高铁，大城市里还有地铁，道路把距离拉得越来越近了，也让生活越来越精彩了。

对于父亲来说，能看到铁路就仿佛是美梦。当年我六岁，被父亲牵着手，望着莽莽的绿野淹没了阡陌，感觉是一辈子也走不出这片田野。走在路上，身子被田间的禾稻叶子和穗子不断划过，赤祼的手臂和腿上，显出一道道红色的划痕。终于，父亲站定在田野中，指着北方不远处对被秸秆淹没头顶的我说：“这里以后会建一个火车站，火车会在田野中奔跑。” 汽车我都见的少，火车只有在村里放映的电影才见到，就是那个呜呜叫冒着白汽的很长很长的车子。“要是有火车从这里经过，那我们这片土地不就热闹死了？！”我问父亲。那是1977年。第二年父亲去世了，几年后母亲把父亲的骨灰安放在当年父亲说要建火车站的地方。

父亲终究是没有看到梦中的火车站，就连街那头新修的国道都没有看到。他看到家乡的永远只有街上的青石板路和乡间的泥泞路。村后的马路，有四五米宽，东头通往姐姐出嫁的龙感湖，西边连着是小镇。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是推着独轮的乡亲，骑着自行车的干部，和背着书包的孩子们。五岁那年，父亲挑着一担箩筐，一头是我，一头是南瓜、大米，去二十里外的严家闸看闸，走的就是这条路。赤着脚，路上的灰尘淹没了父亲的脚裸。走到三大队的时候，那里的村民正在抗旱，村民把水沟挖开，任凭沟水流过马路，把灰尘变成了泥泞，然后穿过马路流向对面的庄稼地。父亲在流水处，放下担子，捧起沟里的水狂饮起来，然后挽起裤腿，重新挑起担子，继续前行，很快，裤褪上甩满了泥巴。那条路，从清晨，父亲一直走到大中午，才终于赶到严家闸。

到县城和到九江去距离一样远，所以家乡人喜欢去九江买东西和逛街。不过隔了一条江，没有大桥，只能坐轮渡过去，遇到天气不好，轮渡也是没有的。从江北望向江南，对面的建筑、街道、行人都看得很是清楚，却怎么也过不去。江北人急啊，弄点蔬菜到江南去换点钱，可不容易了。但乡人的感受我体会不到，只能听他们说说：“要是江上有座桥就好了！”一转眼，我高中毕业了。坏消息是我落榜了，好消息是当年父亲说建火车站的地方，真的在建火车站了。而且京九铁路很快就会通车，九江长江大桥经过二十年的筹划、建设终于建成了。那横跨长江的雄姿，高高的桥头堡，巨型的长虹桥架在乡人眼里，就是一个打不跨的传奇。很多人走上桥去，看个景，拍下照，然后留下惊叹声声，高高兴兴地回家。时至今日，这座桥依然是江北小池人休闲散步的好去处。

第二年京九铁路全线通车，我听到屋后的三叔说，明天我要坐火车去九江，我心里的那个羡慕啊，完全可以敌得过三叔满脸的得意。

等我从黄冈毕业回家，街上的青石板没了，街头那破破烂烂的德化桥（现名滩湖桥）修茸一新，摇头摆尾的石狮子得意地看到过往的行人。

然而上班的路依然坎坷不平。十五公里的路，骑自行车一小时才能到达，拍下一身的尘灰才好意思去到办公室。这倒不怪路，主要是工作的地方太偏了，能有条四五米宽的大马路，就已经很不错了，而且这条马路也是经过改道新修的，瓜米沙石早被风吹车辗使路面露出大坑小坑。除了这条路，还有两条路可以通往附近的分路、小池、武穴，但都是泥沙路。1999年，黄广大堤堤顶公路建成水泥硬化路通车，随后新分路、新蔡路先后建成水泥硬化路通车。2016年，小镇终于迎来第一条黑化一级公路通往小池和武穴，一时间，全镇居民欢欣不已。同年，好消息再续，新建合安九高铁桥将在鳊鱼洲跨江而过。从此，小镇变得不再寂寞了。算上这座高铁桥，一个小县城五十余公里的长江黄金水面上居然接连修建了三座跨江大桥，这在全长江流域的临江县市区怕是绝无仅有了。而在此之前，两条高速的贯通才让小城人自豪一段时间，三座大桥的建成，带来的是两条高速一条高铁路三个火车站两个高铁站的相伴。坐火车、高铁以后只要在家门口就行了，这使小城人不断涌生出新的骄傲。

喜欢驴行，穿越重重山岭之后，陷身于大山深处，在最偏远的村落，从大山中走出来的我们，总能意外发现，那个地方居然还有硬化水泥路，大车小车不时穿梭其间。是的，原以为通村公路只在平原村落才有，没想到大山深处依然也有，而且不少道路不仅通到村还通到户。就连海拔1100余米的高山顶上，也有硬化的水泥路面。从海拔100米处抄近路攀越到1100米的山顶，徒步要五小时左右。而绕道很远的环山公路开车却只要一个小时。路，不仅使距离不再遥远，而且很海拔不再高峻。

很多时候，我们都不曾感觉身边的变化，但世界却真的在时时刻刻地发生变化。窝居三个月不出门，再出门，说不定就会迷路。路，变得越来越平坦，越来越高级了。小镇以后肯定还有更多的新路，而我们也能沿着新路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