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光佐
母亲原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小家碧玉。那一年,父亲高中毕业,回乡教私塾,母亲过来读私塾,便跟了父亲。接着就是解放,然后又土改。高危的地主家庭成份,彻底击碎了母亲的大家闺秀梦,她不得不努力改变着自己,一点一滴适应新的生存环境。那时的父亲,远在外地教书,母亲一个人挑起了持家的重担,哺育我们兄妹六人。她顽强支撑,不辞劳苦,除了原先善工熟练的针绣女红,还毅然决然地学会了农活中的犁耕耙耖,里里外外,变成一把好手。
春天,小河刚涨水,青草就跟着泛绿,我们也抢着褪下焐了一冬的棉袄绒裤。母亲把它们收捡进我们平时洗澡的大盆,一件件打上肥皂,再拎到小河边。这时的河水,早已清澈见底,小鱼儿悠悠。母亲高绾起双腿,就着水桡石砧,站到水中央。就着岸沿,我蹲下身子,看母亲洗衣的靓丽身影。棒砧声声,渔舟唱晚,总让我联想着古诗中的浣女蒹葭。母亲长发及腰,辫梢不时飘逸在水中,引得小鱼儿争先恐后地追赶。这时的母亲,伸出棒槌,只轻轻在水面上一拍,小鱼儿便四散欢腾。母亲把洗好的毛巾递给我,我急忙伸长手去接,看到我脏兮兮的“小乌龟爪”,她让我伸长颈脖,挨到水边,先从五指,再到双頬,甘冽的清琼,夹着母亲的温柔,流淌到我纤小的心间。抬眼看母亲,那一瞬,唯美动人。
记忆最深的还是母亲的纺织。夏秋的夜晚,吃过晚饭,屋子里还弥漫着灶火的柴香,母亲就着孱弱的煤油灯光,匆忙摇动起纺车。她先将细长的棉条纠缠到纺锭上,捏紧的手腕慢慢地放开,然后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再拉成一根根柔软的细丝。纺车嗡嗡嗡嗡转动,有韵律地跳跃在吉祥的夜晚,是那样的纯粹和吉祥。光阴荏苒,静谧且休闲,母亲神情专注,摆动的双翼,穿透了时光。回味处,一灯如豆,小小的我,也曾就着摇曳的光亮,在一旁诵读梅尧臣的纺车诗:“蚕月必纺绩,丝车方挑掷。灯下络纬鸣,林端河汉白。纤缕自有绪,虚轮运无迹。腕手已为劳,谁经用刀尺。”那情景,诗情画意,映衬着母亲,任性而烂漫。
冬天,依然不期而至。立冬后,放下田地里的农活,藏匿好犁耙工具,母亲变得更加忙碌。腌咸菜、缝棉衣、钉被子。那时好像还不大流行套被套。洗过的被面被单,都要一针一线去钉。冬日暖阳,母亲让我在门前的空场上铺上一地的芦苇。我抓紧一边,母亲牵扯着另一边,将被单被面排列组合,整齐到位。这一时刻,我最快乐,心甘情愿听母亲差遣。母亲必定先把穿针的活儿让给我,然后她再引线,东西南北地缝。阳光再一次被激活,全部拥挤到针尖上,像蠕动的丝蚕,银光闪烁,穿钻到棉絮的深处。这时,我会安静地守候,听母亲跟棉絮的绵绵细语;看阳光的温暖,一点一滴被母亲缝进去。母亲用门牙咬断最后的一根棉线,才将那段美丽瞬间收拢。
人生美好,稍纵即逝,母亲最终拗不过匆匆岁月,还是抛下我们而去。但她辛勤劳作时的那些美丽瞬间,至今铭刻在我们的记忆深处。(作者单位:安徽枞阳县教育体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