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墙向她挤压过来
(一)
凌晨三点,哈辛醒了,趴在桌子上的感觉挺美,终于迷瞪了一会儿。她小心抻了抻胳膊扭了扭腰,目的是尽快消退浑身的酸麻感,因为身后还有一大堆事儿在等着她。头有些疼,嗓子也起哄凑热闹。兴许冻着了?她将暖气温度调高了一些,又给自己冲了一大杯浓浓的绿茶,这还是前年回国时朋友送的西湖龙井呢。这阵子压力太大了,自找的,总觉得祖国抗击疫情的昨天和今天,应该至少是美国此时此刻最值得借鉴的经验吧,可是自己的周围却依旧是歌舞升平,即使新冠肺炎已经开始在这个州流行开了。这里的居民却认为“病毒没有长翅膀,不会飞过太平洋”。真分不清这是他们的幽默还是认知出了问题,哈辛边吸溜着茶边上网查看“中国哈医生”,这是她的微信公众号。亲爱的!你再不亢奋我就完蛋了!她用力朝着屏幕挥动左臂。利用自己的公众号发布祖国抗疫的最新进展,并提出预防染病建议,这是哈辛目前最看重的事。为了做得更好她还专门开辟了“行动!阻断病毒进攻我们社区”小专栏,还不时用小诗歌、插画的形式来增强栏目的可读性,譬如:
新冠病毒很小
你我看不见它
却在我们的手心里舞蹈
随风亲吻你我脸颊
这是阴谋,
把我们都当成傻瓜
紧紧扼住我们的喉咙
当你我窒息昏死时
它兴奋地
用所有人的躯体
充当修筑它城堡的砖瓦
有趣的是小诗的旁边还配有女儿克洛伊的插画。
“棒极啦!”哈辛自语,“克洛伊真能干!嗯,画得很棒,‘出门要怎样带口罩才是正确的?洗手七步法;保持社交距离的科学道理。’天才小瘦猴儿!精准插画,精彩!”
“哈辛,”野明站在哈辛的身后再次警告她,“你这样不行!即使把自己累垮也没有美国人认同你!”
哈辛高兴地说:“我的公众号有二十万人关注啦!这是伟大胜利。”
“骂你的人占三分之二还多呢!”野明声音小语气却烦躁而无奈。
“骂,也是关注嘛。只要不封堵公众号,就要宣传!”哈辛表现一副任性带作闹的嘴脸应对。招惹的野明发狠地说:“封你公众号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没那么容易!”哈辛得意地撇了撇嘴,“我发表的内容都准确无误地注明了来源、出处!,有美国的、欧洲的,转发抄录的都是权威医学专家的文章,只是做一些编辑加工而已。现在是强大的信息时代,科学面前谁也无法筑起一道高墙!”哈辛站起向野明央求,“我饿啦,主人恩赐点吃的吧?”
野明一脸不屑,问,“真不明白,你哪来的自信呀?”
哈辛突然一脸认真:“为的是向爷爷爸爸赎罪呗!”说完偷偷乜斜了野明一眼。她明白这段时间自己的固执已经招惹野明极大不满,从这两天的午餐也能证明。不是大盘的红烧肉,就是酱焖猪肘,哈辛越是劝他少吃,他越是大快朵颐,置若罔闻。每年初的例行生化检验中野明的血脂项目大部分不合格,B超也证实为中度脂肪肝,半年多的减脂成果丧失殆尽,健康红灯又一次为他亮起。哈辛明白他这是故意和自己赌气。对自己过分关注疫情的公益宣传表示强烈不满。而哈辛更明白纽约和洛杉矶,新冠肺炎确诊人数与日俱增,疫情从一东一西的两大城市向美国中部扑来的严峻态势,她判断自己所在的这个中部城市疫情爆发是大概率的事件,而至今还不见官方向公众发布有力的防疫举措。如此下去,对民众伤害不堪设想!她是个医生,有责任告诉大家冠状病毒危害很严重。而且爷爷“勿以善小而不为”的教诲,使她认识到即使势单力薄,也要努力去做。当然,这些必须得到丈夫的支持,因为她冥冥中感觉到后面的路会更难走。
哈辛喝着咖啡说:“你的咖啡从研磨到成品都是一流的。绝对比星巴克的还要浓郁香甜。拜托啦!我们是幸福的三口之家!趁你和克洛伊都在家隔离,帮忙尽快把咱们小册子散发出去。”
“每册售价一百美刀,怎么样?”野明认真地说。
哈辛起身认真地吻了吻野明,一脸生意人的傲慢说:“这吻很珍贵,足够支付你的薪酬了。”
“请您注意,我是IT高级工程师。非常时期在家我是有任务的,不是休假。另外,你也不能无视我对财务、后勤管理的权力。我们的储备金已经不多了。难道这月不给老人赡养费吗?”
“情况特殊,我向他们解释。”
“你说得简单。”野明生气地摊开双手,每根手指都代表着一笔无奈但必须的开支,“我已按质按量抢购完粮油米面、防疫必备的口罩、洗手液,甚至卫生纸,我可是已经将你伟大预测立即转化为具体防疫措施而落实完毕。主人是不是应该到地下室清点战备物资呢?”
“听我说,野明。我们要尽可能地告诉更多的人,戴口罩、少出门、不聚会,这些看似简单的措施被祖国证实是正确的。”
“听我说,哈辛,这不是我们的祖国!对网上骂你的人大多是美国人。骂你的理由就是:你在用中国失败经验欺骗他们!你是个女巫!你所谓的措施限制了我们自由!是侵害人权行为,必须禁止!”
“但我毕竟是医学博士。咱们老家昨天、今天发生的一切,很可能今天晚上、明天早上就发生在我们脚下的这方土地!而我们周边的居民们绝不会像家乡父老那样守规矩,听政府的话!哦——我忘了,现如今这个州的州长市长们还在……嗐!”哈辛转脸换了一副表情,诚恳地乞求说,“野明,你一定要帮我,至少!起码!要帮助我,让咱们社区的邻居们做好防护吧?
“我抗议你抬举我!你去地下室吧,我遵命购买的大量的复印纸、油墨、钉书设备,就是为了出版你的宣传手册!哎,差点忘了,还有那个东西……”野明立即停止话头,下意识地朝门外、窗外瞭了一眼,发狠地说,“我想提醒得是——第一,我们不是富翁!第二,预测疫情发展不是你的专业!”
“我是一名志愿者!我还是医生!我应该站出来,”
“哎哎,36岁的小姑娘,又慷慨激昂了呀!”野明赶紧降温,他怕哈辛激动亢奋起来,因为野明是她亢奋的唯一牺牲品,“我和克罗伊都是很努力的。昨天我俩还在讨论如何更好地利用网络微信平台呢。那会省些钱。”
“这就对了嘛!”哈辛松了口气,她强调:“不过,这次疫情死亡病例中六七成是岁数大的、有各种基础病的老人。他们大多又不会上网,是最需要我们帮助的对象啊……”
野明叹口气:“没辙,这是你的早餐。我为了不被这个家开除,只能乖乖的。”突然,野明起身轻声叫道:“快看!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哈辛随着野明的声音看去,两男三女都是小区的邻居们正朝着她家走来。“一定是找我的。”哈辛立即戴上口罩,快步走出房门,把邻居们拦挡在车库外的柏油路口。
“诸位早上好!是找我吗?”
“是的。我们相处得还不错。对吗?”上前搭话的叫伊莲娜,丰满时尚,是个文化公司的高管。平时很冷傲,彼此偶尔遇见也只是礼节性的微微点头而已。有一次哈辛在小区散步时,正巧遇上伊莲娜崴了脚,她用中国正骨按摩疗法帮她很快治愈,没有耽误她重要的社交舞会,她也礼貌地回赠了一张音乐会的佳宾票。此时,伊莲娜提高了嗓门:“你患新冠肺炎了吗?”
“没有。因为……”
“既然没有,为什么还带着口罩?你这是对我们极为不礼貌的行为!请你摘下口罩和我们谈话!”
“对不起,恐怕不能。戴口罩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们的健康负责。最近新冠肺炎的疫情已经在我们这里蔓延流行,这很危险……”
“住嘴!你这是宣传蛊惑邪教。你是中国人,我们是美国人,休想骗我们!新冠肺炎是发生在你们国家那个叫做武汉的穷地方。这是上帝的惩罚!你们中国人还想在我们这里搅起祸水吗?”
哈辛摇摇头,但还是耐心地说“请看看我送给大家的小册子……”
“请你不要再提那本什么册子。我们正是为了这个来的。我们代表全体社区居民正式通知你,如果你再肆意搞什么病毒威胁论,有意扰乱我们平静幸福的生活!我们会选择报警!我们有权请你们搬走。”随着伊莲娜一挥手,随行邻居们便按照她腰枝扭动的节奏散开了。
“作鸟兽散。”克洛伊倚靠落地窗前愤愤不平。
野明关掉手机上的录像功能,轻拍女儿的肩膀,“好像欠准确。”
“他们怎么找个没文化的作发言人,武汉穷吗?我们编的小册子是邪教吗?”克洛伊晃晃手腕上的带录音功能的手表,“你俩不知道,我就等着那个伊莲娜阿姨说出带有种族歧视色彩的话呢!她敢冒狼烟儿,我就敢跳出去让她见识见识中国少年的雄辩力!”
“哎,妈妈呢?”野明问克洛伊。
“哎,妈妈呢?”克洛伊问爸爸。
(二)
哈辛从更衣间出来被院长叫到办公室。
“你是知道的,”院长谨慎选择语气和词汇,“新冠肺炎疫情在我们州、市已经有所流行。你的E---mail也表达了深深地关切。很好。”
“谢谢院长。我毕竟不是防疫专业出身。”
“不,你的E---mail写得很专业。我是说……,我们的防疫资源很欠缺……”
哈辛点头表达歉意:“对不起,院长。我听懂了您这番话的含义。这几天我带的口罩,洗手用的消毒液都是我的私人物品。” 这几天哈辛早已感觉到同事们投射过来如芒在刺的目光,她对院长惊讶表情佯装不知,继续道,“我已经看到了市场上防疫物资供应紧张。我的直觉告诉我,疫情有明显爆发的趋势。我在E—mail中详细阐明了我对中美疫情的观察对比。”
“我已经引用你的观点向州疾病控制中心提出了建议。这样做也是因为我的一位同行朋友,全家四口人为大女儿的生日组织了派对,结果全部感染新冠肺炎,开始不以为然,而后很快,几乎都住进了重症抢救室。全家人,全部!”
“很遗憾,这些病例不能打动疾控中心的官员们,他们不予理睬。”院长右手心指着自己的心脏。
“司空见惯?无计可施?”
院长有些惊讶,停顿了十秒才问道,“哈辛,你还向什么机构发了E---mail?”
“没有。只发给您。院长先生,您是批评我‘越位’吗?”
“不。医生的职业责任——你做得很对。只是……”院长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对有些人来讲,你寻找的对比对象可能令他们很敏感,很不舒服。你懂吗?”
“我懂。院长先生,请您相信我。我的E---mail不带任何政治色彩,只是为了说明应对疫情的科学性而已。”
“我懂。哈辛医生,请你原谅我。我说的是E---mail的事,你做得对,而且很尽力了。是我给州疾病控制中心的报告中大段引用你E---mail中的观点、病例,并在文章后面做了参考文件来源,这样做是一个医学家应有的学术诚实和对原作者的尊重。可是很遗憾,我也不明白怎么惊动了国家安全局的官员,昨天,他们特意找我调查你。不过请你放心,没事了,事情都过去了。但我还是应该正式向你道歉。”
“院长先生,我们都没做错什么!”
“谢谢你的宽容。对不起,差点忘了正事,我是说,戴口罩是你的选择自由。不过,医院内部对你的正确行为有异议,这是我不曾想到的。我本不该提醒你注意。啊,算了。我可不想再冒犯你了,那不是我的本意。你可以开始工作了。”
哈辛离开院长办公室,她越走越生气,二十步开外已经是怒气冲冲了。大清早,被邻居们无厘头地教训了一顿,因为他们不懂嘛!怎么医院竟也有人质疑戴口罩的重要性?戴口罩、不聚会、勤洗手,难道祖国抗击役情趋向成功的基本经验很可怕吗?难道一只平常卖30美分的口罩,现在售价8美元也买不到!还不能说明问题的严重性吗?难道是我“穿越”回愚莽时代了吗?为什么他们如此傲慢、自信?甚至可以不相信科学?难道他们的胸前都贴有一百多年前,义和团曾贴过的“刀枪不入、百害勿侵”的神符吗?呜呼哀哉!
哈辛越想越生气,不过,应该庆幸的是她没有将这些愤怒用语言表达出来,只是脚步越走越快越重而已,她不知道五步开外有人在跟踪她。哈辛突然停下来,脸朝窗外强迫自己默默地踱步,动作开始很僵硬,同时配合深呼吸,再来一次深呼吸……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愤怒情绪,随着每次深呼吸,嘴里反复叨念着:“家乡的永定河啊,裹着宝石蓝的披风奔向大海……”这是女儿10岁时第三次回国见景生情胡诌的诗。几分钟后,哈辛终于站稳脚步,缓缓地深呼吸也成功地做到了“力戒暴躁”。当不能掌控当前的局面时,那就尽其能力而所为吧。能唤醒周边的人也是好的呀!她心绪渐趋平静,甚至觉得学究派头的院长似乎就是被自己唤醒的。不不。她心里笑了,显然太高估自己了,院长是个正直的医学专家,是他召唤自己到这所著名的州公立基督教医院的,还是院长帮她申请办理了一份特殊的服务合同:只要她同意在医院坚持服务十年,那么从第三年开始院方将负责按比例减免她的学生贷款,直至第十年彻底销除。这对哈辛来说不啻为一笔巨额奖金。开始她并不知道院长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关心,直到去年复活节她带着全家人去养老院做义工时遇上前来探望妈妈的院长。她才知晓玛莉亚夫人和院长的关系。院长说他早就从妈妈那里知道她常年来此做义工的事。
自打闹疫情以来,哈辛的患者大幅减少。天天也很休闲,她早已趁此刻清闲,备考一个重症医学执业证书,她喜欢挑战。回到诊室后立即打开书认真读起来。哈辛中等个略瘦,眉清目秀,人称“氧气美女”,这是对那种为人随和坦荡、热情洋溢充满活力美女的爱称。而哈辛不仅仅因为喜欢挑战,更重要的是她在爷爷临终之时向最疼爱自己的老人做了忏悔,并发誓一定要保住中医世家的传统,学医,做仁者之表率。
安静了约半个多小时,一位女性患者,一瘸一拐走进治疗室,这位过于臃肿的身材被腰椎间盘突出症折磨的黑人老太太,是哈辛的常年就诊病人。
“惠特妮夫人,”哈辛立即戴上口罩,热情地招呼老病号,“您一定是权衡了病毒和病痛谁更厉害,才下定决心赶来的吧。请躺下,我们抓紧时间。”
“没办法呀,孩子。我时刻都在背负着四十公斤的肥膘肉啊。”惠特妮十分诧异问,“你是得了新冠肺炎了吗?”哈辛摇头,老人神秘且严肃地继续说,“那为什么要戴口罩?怪怪的。别人不用那种另类眼光看你?”
“惠特妮夫人,戴口罩是防止病毒入侵的最基本最重要的措施。”
“我当然相信你说的话。但是你听好,我前天去沃尔玛超市,遇到了两个中国女留学生,因为戴口罩而受到了一对白人母女的指责刁难,白人母女强调真正的美国人没有带口罩的习惯。她们认为戴口罩说明你们已经患上了新冠肺炎,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要故意感染别人,她们俩甚至说,你们中国人缺乏起码公德吗?需要我们给予教育指点吗?
“你没见到那两个女孩子毫不示弱。她们提醒那对母女说,我们没有错,更没有患上新冠肺炎。我们戴口罩就是为了对自己、对商场里的顾客负责。
“孩子们说得很带劲,欧耶,我喜欢!可是,此刻超市保安约翰兄弟走过来,向那对白人母女表示歉意的同时,竟然要把姑娘们赶出超市。
“哼!该我上场了。我走过去大声说,‘嗨,兄弟,你叫什么来着?拉布拉多还是斗牛?这是我的两个房客。她们违反了沃尔玛什么规矩了吗?’我这么一嚷嚷,那两个白人没趣地离开了。
“我对那两个宝贝儿说随便逛、随便买。我这位兄弟,你们也看到了,权力很大,可以随便驱逐顾客,他一定愿意为姑娘们买单的!”
“‘惠特妮太太,我……给我点面子吧’保安约翰眯缝着笑眼走过来小声哀求。我戳着约翰结实的胸脯说挺起胸,好兄弟。你应该记住!她们那两张苍白的脸蛋儿并不比你的屁股更干净!”
此刻的故事对刚刚还怒火胸中烧的哈辛来讲绝对是颗重磅催泪弹,她强制热泪流进心里,她边做着理疗边举起双手为惠特妮点赞。
哈辛刚来美国时住在离黑人聚集社区只隔一条不宽的马路,为了
恶补英语哈辛常去不远的街区健身场健身、练口语,在那里她会常常遭到黑人孩子们有意而为的嬉闹骚扰,气得她很无奈。待她考上本科后,总有几个黑人姑娘愿意坐在她的身旁,后来她得知黑人的录取分数线居然比她低了六、七十分,这是在美国高校排名很靠前的医学院校耶!为什么只对中国学生要求考到优秀档次否则不能录取呢?联想起那帮故意骚扰她的黑人孩子们,哈辛为此对黑人的烦恼成倍叠加存在心中很长时间。后来她看到黑人姑娘们读书很努力,但还是挂科,她们有问题就喜欢问哈辛,哈辛没理由不认真回答,所以黑人姑娘也就更喜爱坐在她身旁。她们这样说,中国是个很谦和公道的大国,而且非常愿意帮助非洲国家,从不歧视他们。因为你是中国人所以也一定是愿意帮助黑人朋友的。对吗?嘿,先不谈这样一大段“形式逻辑三段论”是否正确,最重要的是哈辛骤增了作为中国人的自豪感,也突然理解了那些故意捣蛋的黑人孩子,也许只是为了能和中国人更亲近些而已。她渐渐地理解了黑人们的真实热情豪爽的性格,甚至觉得和自己很合拍呢。她对自己瞧不起黑人的狭隘心理,也做了自我批判。自打进了基督教医院入职后,哈辛也格外关照黑人患者的治疗感受,因此结识了很多黑人穷朋友,惠特妮就是其中最年长的一个。
给惠特妮做完治疗,哈辛说:“您知道,我们州的疫情越来越严重,这本小册子送给您,是我们全家人编写的,我女儿配的插图。”
惠特妮高兴地接过小册子,肥胖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握住哈辛的小手表示感谢。这令她很尴尬,这是疫情期间必须禁止的行为,但更令她震惊的是惠特妮的手烫着了她。
“对不起,请稍等,惠特妮夫人,”哈辛一边说话,一边轻轻挣脱开惠特妮的热情,“这几本小册子请您一定要认真读完。这很重要。还有这三片医用外科口罩是我送给您的。算是表达我对您仗义执言的尊敬。您听我说,您现在实在需要外出时一定要认真佩戴。惠特妮夫人,我说的是科学。相信我,在疫情面前最能帮助您的人就是您自己啦!”
“孩子,你知道现在这片口罩值多少吗?10 美刀一片!我知道,你的心是金子做的。不过,我讲的小故事竟然值30美刀,却是我不知道的!”老人得意地摇晃着厚重的身子。
“您对自己的估价太低啦!”哈辛说,“等待疫情结束了。我请您吃中国菜。不过,您一定要听我说,您现在应该去内科,您在发烧。我立即带您去!”
惠特妮连连摆手拒绝:“不必啦。说实话,我就是专程来看看你,该说再见的时候了。愿主保佑你和你的家人。”老人磨磨叨叨地执拗地走了。哈辛望着惠特妮的背影,一种难言的苦涩滋味沉沉地压在心头:惠特尼没有足够的保险金去看内科。
(三)
医院离家很近,野明所在的IT公司因为疫情原因改在线上联络、在家办公。克洛伊也放假在家。这些天哈辛都是回家吃现成饭。谁知,哈辛前脚进家门后脚警察来了。
“我们是警察,”二人向他们出示证件时说到,“有人举报你们私存枪支,有需要解释的吗?”
“我们有两支枪。”哈辛戴着口罩离警察足有两米远,她示意野明戴口罩,并背对着警察拦挡他们再向前走。野明过来将一把手枪、一把袖珍冲锋枪、枪证、护照拿给警察查验。他俩还自觉地退后两米远摘下口罩,为的是方便警察核对枪证上的照片。
“谢谢配合。”警察检查核实后要走,哈辛说:“请稍等。”她拿出四片口罩和三本自编的小册子说:“你们的工作真幸苦,我是医生,根据当前疫情需要,请你们执勤时戴上口罩,并且请你们离检查对象至少一米五远,那才是安全距离。这些不是礼物,是执勤时应该配备的基本装备,和枪一样重要。请收下。”
个子高些的警察高兴地接过来,淡淡地说了句:“最近,你们这些成功的中国家庭,买枪的可不少啊……说不清这是不是我们治安管理的悲哀。”说完摇摇头走了。但这句话重重地敲击了哈辛的中枢神经,五味杂陈。
克洛伊兴奋地从自己房间里跳起来,“妈妈,我刚才看见他们俩将警车停在我们家信筒旁边,取走了几本小册子。”哈辛向自家草坪边的邮筒看了看,这才发现父女俩把家中高高的花盆架子支在了邮筒旁边。上面摆放了十几本自家编的防疫宣传册,还用石头压在上面避免珍贵的册子被风吹跑。
“好样的,宝贝儿!”
“太刺激啦!妈妈,我是说枪,为什么不买AK47,那多酷!哼,那些小流氓,小心点!”
“妈妈提醒你,摸枪之前请将有关于枪支的一切法律烂熟于心。强调一句,手枪由我保管,半自动由爸爸保管,藏匿地点对你不保密,但不能超过我们三个人。”
“可惜姥姥姥爷今年不过来了。”克洛伊撅着嘴回到自己的房间。
哈辛一上午都打不起精神,头隐隐地胀痛,嗓子痒痒的总想咳嗽几下才舒服些。克洛伊说到姥姥姥爷显得很怀念,不由自己得想和妈妈起腻撒娇。哈辛连忙后退两步强打精神说:“不行,妈妈从医院回来,还没有洗手、换衣服,警察就来了。”克洛伊在妈妈的教导下已经很懂得保护自己了。她靠在门边看妈妈洗手,妈妈疼爱地说:“姥姥他们会来的。我们要相信,一切不愉快都会过去。”克洛伊点头赞许。
哈辛说得不愉快是指上个星期一早晨,在自己强烈要求下克洛伊终于同意带着口罩去上学,一进学校楼道就遭到了四五个高年级男生围观、嘲笑,放肆地评论。
“快看呀,来自黄沙飞舞的中国小瘦猴!嘴巴上捂着什么呀?”;
“穷得饿昏了头,怎么‘例假带’扣在了嘴上!”;
“上帝呀!把这个病毒赶回家!救救我们吧!阿门!”
女儿握住左手腕儿的手表,奋力冲出重围跑回自己的教室,此起彼伏的哄闹声也跟着卷了进来。她埋头趴在课桌上,过了一会一位漂亮的女教师进来,轰走了外班的混小子,平复了本班的秩序。此人是女教师杰西娅,她拍了拍女儿瘦弱的但挺得很直的肩头,训导道:“把你的口罩收起来,以后不要带到学校来!大家请注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克洛伊,听说这次疫情你的中国死了很多人!殡仪馆丢弃的死者手机堆成了山!难道病毒是专门热爱有色人种吗?,见到像我们这样的纯粹美国人就会吓跑吧?克洛伊,怎么还不摘掉口罩?”
“对不起老师,不知为什么我总是闻到一股子难闻的气味,很反胃,想呕吐。”克洛伊在见到杰西娅的头一天,就被她喷射过来的强烈口臭熏得差一点昏厥。此时她只能憋足一口气,并挺直胸脯认真地回答。站在一旁的杰西娅耸耸肩无奈地挥挥手,“我们上课!”
当天接孩子的时候,哈辛听到了来自克洛伊和她朋友们对事情原委的讲述,她没有立即找校长和杰西娅老师,但这件事的发生有着明显的种族歧视。哈辛有权利要求学校做出个道歉。这次她没有。她知道随着疫情的渐趋发展,社会上对亚洲人尤其是华侨、中国留学生的歧视挑衅事件越来越多,这是她不曾预料到的。但是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凡是一个社会发生动荡,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华侨、华人,她断定这次疫情就是一次大动荡,事实上华人被欺辱的事件的确越来越多,这也是她和朋友们买枪的原因。回家后哈辛把克洛伊手表上的录音复制下来,又拷贝了两份。写了一份E---mail发给了校长。哈辛知道,在这里发生的类似事件若是起诉,并获得了陪审团认定的话,那就是种族歧视罪,那就严重了,当然这样做成功并不容易。哈辛相信校长会知道斤两轻重的。她也需要时间,等待时机。她不是轻易认输的人。
下午上班时,哈辛在一楼服务台收到了惠特妮还给她的三只口罩。她很疑惑,连忙拿出手机想问问惠特妮怎么回事?这才发现上午10点55分惠特妮离开医院时给她发来的录音短信,老人呼吸急促,能感觉到她拼命用尽全力和哈辛告别:“宝贝儿……今天……我就是想见……你一面才……去的医院。我要走了……去见那个为了……我生活幸福……累死的老伴儿,我们……一起……回非洲,那……才是我们灵魂……安息地。愿上帝保佑你……你的家人!口罩太……珍贵了……我放在门诊一楼……服务台了,还给你……它对你很重要,对我……穷鬼老太婆……没有用了……再见……我爱你!”
哈辛呆呆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眼泪扑嗦嗦打湿了浅蓝色风衣前襟,她低头快步走回自己的诊室,立即摘下被泪水浸湿的口罩,丢进了污物桶。刚才的录音短信中惠特妮粗壮急促喘息声,说明她已经知道自己感染了新冠肺炎。哈辛从心里表达无奈的痛苦,惠特妮没有钱去买高等级的医疗保险,于是她就不能获得新冠病毒检测,更不要说住院治疗了。哈辛不甘心,她要找到惠特妮,她要带她去看病。她固执地一遍遍拨打惠特妮的手机,传来的总是那句冰寒入髓的录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哈辛突然站起来嘴里叨叨,听不清诅咒谁,只见她奔向盥洗间发狠地洗手、洗脸、用清水清洗眼睛和鼻腔;疯狂地给手机消毒,给自己消毒、给整个诊室消毒。然后打电话给野明,说明了情况,强调新冠病毒的发病潜伏期是0至14天,请他整理出书房为得是和他们父女隔离起来,并嘱咐野明给全家人熬中药,那是前不久在中国药店购买的二十付中药,是爸爸两个月前给他寄来的处方----“莲花清温加减汤”,原本是给全家人喝的中药预防汤剂。
一切安排好了,哈辛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准备直面新冠肺炎,此刻她绝对不能被感染,也绝对不能趴下!多她一个人的努力,就可能拯救十个二十个惠特妮啊。
她颤抖着撕开惠特妮留下的一片口罩塑料封袋立即戴上,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没有来得及去做呢。她翻看《ISU设备使用指南》旁若无人地读起来,那场景那劲头似乎又见到了当年在医学院里,处处争强好胜的,外号“神奇女侠”的中国姑娘。
晚饭,哈辛家有史以来第一次分餐。饭后,哈辛在书房向门外的父女俩作了详细说明,最后,她强调这只是预防自己有可能被感染,嘱咐全家人一定认真喝中药汤剂,既然无西医给治,无西药可吃,那就该让中医中药试试身手,从增强机体自身免疫力的内因着手,与病毒斗争。一定要相信姥爷的中药方,为此阿晋还认真宣读了姥爷随方子附寄的来信,信中特别地对“莲花清温汤”抑制温病的组方机理,以及配合针灸足三里、肺俞、膏肓、丹田等穴来提高机体自身的免疫机能都做了详尽说明。
在隔离室门外聆听训话的野明和克洛伊相互对视,这是他们第一次听中医天书,但为了鼓励妈妈,二人庄重表态,坚决支持妈妈自我隔离。克洛伊紧紧抿着嘴唇,胆怯地瞅瞅爸爸、妈妈,紧张压抑地说:“我……有些害怕……家里的空气都凝固了,太……沉重了吧?我……有些怕,身上有……些冷,是不是发烧了呀!”克洛伊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双手拇指按在额头、呲牙咧嘴、十指乱舞起来、装扮成万圣节的魔鬼狰狞样子。哈辛和野明同时意识到家中的气氛是不对,他俩心有灵犀,同时暴发无厘头的奇想,一起夸张地模仿起孩子的怪摸样,大笑大叫着群魔乱舞起来……
(四)
疯闹了一通的三口之家开始忙碌起来,父女俩开始印刷、装订《抗击病毒是关乎自己生命的大事》(第二集),哈辛给自己偷偷测了体温,没有低烧,太好了!这是第三次自测,虽说头痛依旧、偶尔咳嗽症状未见减轻,但始终不发烧。已经喝了两次中药了,她相信爸爸的处方,心绪也平稳下来,黑云压城近在咫尺的危机之刻,最需要沉稳冷静。
她想应该抓紧攻读《ISU抢救指南》,而电脑提示她有邮件进来。打开邮箱见到的第一封邮件是克洛伊的校长道歉信。哈辛早猜到是这个结果,她对信中内容一扫而过,也只能如此了。而另一封的内容令哈辛惊呆,整个人冻僵住了。
野明手里拿着新装订的小册子找哈辛显摆时,看她那摸样惊讶地问:“怎么啦?”
哈辛沉浸悲痛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野明见她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知道发生大事了。“说吧。我们结婚那天立下规矩,有事共同承担。”
“……院长的母亲,玛丽亚夫人患新冠肺炎刚刚去世了。”
野明唏嘘不已:“多慈祥的老奶奶啊!”
“和她一起病逝的还有三位老人。养老院已经确诊的还有十三个老人,这是全部老人的百分之五十三。”
“太可怕了!”野明扼腕叹息,忽然他急切地高声问哈辛,“你呢?再测一次体温吧,啊?”
“我刚刚测过,不发烧。喝了两次中药,觉得头痛、咳嗽都减轻了许多。”哈辛在撒谎,是为了不引起野明恐慌。
“你太可怕了!”
“为什么?”哈辛诧异,野明窥视进了她的心里?
“啊?嗐——!我想说,太好了!谁知话到嘴边拐了大弯儿!今儿晚上你别熬夜看书啦。立即冲个热水澡,热热乎乎好好睡一大觉,明儿早上再喝上一碗中药,立马焕然一新,马达十足!”
“听你的!”哈辛忐忑的心归位了。觉得野明的建议可行。
野明高兴地补充一句:“放心吧。我负责给你请几天病假,好好调整调整,给自己加码过重啦!”
听野明这几句话,哈辛赶紧说,院长让我一上班去找他……说玛丽亚夫人给我留了一份纪念……”话到嘴边的院长紧急通知,她勉强咽了回去,打定主意,明早再挑明,最迟明早。
“嗐,那事不急。”
“怎么不急?我总该第一时间表示对玛莉亚夫人的悼念呀!”
“不急不急,明早再定,再定。女主人快快沐浴更衣吧。”野明转身想躲开,却又回过身说:“刚才从门缝塞进一封信,没有详细署名,只说是“你的邻居”。他们很高兴读完咱们的宣传小册子,通俗易懂还能迅速记住,很感谢我们的真诚帮助。”
“他们还夸奖插画很棒!这很重要,爸爸忘说了。”倚在门框的克洛伊从爸爸身后闪出来补充,“还有,我们俩一直在监测你公众号的动静,关注度持续增长,谩骂声,威胁恶语自然不少,但似乎少了些,也许……似乎睡着了,我汇报完毕。”哈辛始终拧眉关注,一双大眼睛夸张地扬了扬,毫不掩饰自己知道汇报中的水分不少。
“妈妈!”克洛伊敏锐地发现了什么,大声强调,“汇报……不能说没有……水分……但,不多,真的!我总结得比爸爸要完整。他抓不住关键点,我们是幸福的三口之家,不注意表扬我,就是不重视百分之三十三点三三的人才,对吧,妈妈!”
哈辛点头:“很正确。你的汇报,重点准确、详略得当,你是个人才!”哈辛夸奖连摸样都十分像自己的宝贝女儿,给了个飞吻走进了浴室。
再出来时她骤然感觉神清气爽。跳上床钻进暖暖的被窝。她知道,自己有和新冠肺炎患者密切接触史、她还有症状。不管怎么样,今晚一定好好睡一觉,但愿明天平安无事。
回想起自己出身医学世家,因为自己高中贪练射击,想得个世界冠军好好美一美,结果世界冠军没见着,只见到大专录取通知书。爷爷、爸爸对她没能考上医学本科,很生气,大骂她“辱没家风,其罪大焉!”,吓得她跑到了美国。联想射击选拔赛的关键时刻自己的表现,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天生的倒霉蛋儿!一到裉节儿就会被莫名的石头绊倒!宿命?不。即使宿命,也要抗争。她祈祷天上的爷爷,祈求北京的爸爸:女儿在赎罪,请你们务必帮帮我,现在!立刻!
……静谧的夜幕,一弯冷月挂在天际,医院里,一袭白色的医用防护服,将哈辛封锁得严严实实、臃臃肿肿,像个立起来的大包裹,看看周围都是这般摸样的“外星人”,哈辛很高兴,但仔细端详,周围和她摸样类似的“外星人”都是躺在透明塑料大袋里的尸体,无声地挺立在她周围,缓缓地向她簇拥过来,越聚越多,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厚厚的尸体墙,向她收缩,向她挤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