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日子离我远去有五十多年了。回想起那时我特别馋,这个印象很深刻,如同武松发配时额角上烙下的金印。
春天是农村无菜少粮最难熬的季节,我们刚进村子的头一年国家是有粮食补贴的,我们有窝头吃,但是没菜,咸菜也没有,因为村里人只積酸菜,那酸臭味道我们还吃不惯。只好将海盐粒儿干炒辣椒塞进窝头眼儿里。饥不择食,没过几天谁若能搞到老乡赐予的一小碗自制酸菜,那一定是令人羡慕的珍馐佳肴了。一天我发现老乡院外垃圾堆上有只母鸡垂死挣扎,我猜想这是春天发生在鸡身上的呼吸系统传染病----俗称“鸡瘟”的结局,我高兴地捡起就往宿舍跑,贪婪催发灵感,春天闹鸡瘟,一定还有未僵鸡尸可供开发利用。当我回到宿舍时,双手拎回五只胜利成果。伙伴们煞是惊异也很疑惑,哪里来的?能吃吗?我边操刀切去鸡头放血边自信满满地点头。大家兴高采烈,有的烧水、有的负责拔毛、嘴巴甜的则负责向邻居大爷大妈们讨要大葱姜片之类的一通忙活,到了半夜,我们终于吃上了鲜嫩的“白斩鸡”。大家解了馋,我自然也很有成就感。现在想起好后怕!饥饿搀扶无知“战胜了禽流感”全凭着“浑身是胆雄赳赳”啊……
我还有盛夏时节和伙伴到瓜田偷西瓜的经历,但没成功。第一次做盗贼缺乏经验与胆魄,更重要的是看瓜叔家的大狗太厉害了,它默不作声地悄悄站在我面前吐着长长红舌头,不吼不吠,直勾勾盯着我,无语威严,倒使我不忍心下黑手扭断瓜蒂,甚至还有一种自取其辱的羞愧,于是仓皇逃窜,作案未遂。
秋天是解馋的最好季节。白天大田收玉米时不会忘记找寻清甜爽可口的秸秆儿,那经验来自孩提时代吃不起甘蔗的馋涎作怪。插队后的收秋时节我们男知青特别喜欢上夜班护场院的活,倒不是为了多加半日工,而是可以堂而皇之的用铁锹炒喷喷香的黄豆吃,又怕烫又想快些吃进嘴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都还偷着乐,那种体验真美好、至今想起依旧很强烈,很痴情。
秋天最值得炫耀的是可以用取暖的炭火烤熟又沙又甜的土豆、红薯。但你一定没吃过烤茄子、烤老倭瓜,烤熟了再撒上点盐,那美的“不羡鸳鸯不妒仙”啊。
最难忘是在山西过的第一个中秋节。因为我们插队的那个县唯一的食品厂坚决抵制封建主义腐朽节日,高举红旗过好革命化的每一天,他们不生产月饼,只生产一种像石板一样坚硬的甜饼干;一种圆圆的可做中国象棋子,经得起摔打的青红丝点心。而我们就想吃一口北京味道的翻毛、提浆月饼。我们三个知青伙伴儿约好去洪洞县,不知为什么坚信哪里会有,并决定扒车逃票,谁知一上车就被一名中年列车员发现,他站在我们身旁很久,不说话、不训斥、关键是没发布补票的命令,我紧张地始终不敢抬头。直到下车时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了句,我妹妹也去插队了。我问他怎么一看就知道是北京知青?你们这身打扮就是最好的标签。我们仨在洪洞转悠了半天也没见着翻毛、提浆月饼的影子,那个中秋节过得真窝囊。但那位列车员的一句话却总是暖暖的在我心中刻痕不逝。
中医养生告诫我们要“冬藏”,而那时我们无以可藏。没挣够回北京的车费,我只能托朋友给妈妈带去一包大枣、三斤雪花面粉、和几个山西特产花馍馍,那是用最好的雪花面粉做的,造型都是一些五谷丰登、吉祥如意的讨喜样式,如年年有鱼、喜鹊登梅、胖娃娃献寿桃等等,这是我能送给妈妈的最高级最可观的年货礼物了。
可是,苦累一天挣到的工分只有9分钱的时候,“馋”不再是年轻人一种食欲旺盛的正常生理需求,而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侈贪念。连自己都不能养活,何谈赡养父母?内心被强烈的羞愧挤占得满满当当,焦虑成了插队生活的常态。
几十年过去了,不断地有插队朋友回村探望,说老乡的生活越来越好,只是原来的村干部们大多已作古。想想也是,当年的大小伙子、漂亮的姑娘们都已是古稀之人了。尤其我这样的“馋鬼”,现在吃什么也找不回当年那副贪婪的饕餮相了,可偏偏时常念念不忘,而铭刻于心的记忆结尾又总是突发寒意的一种下意识,伴随不要忘记过去的叮嘱再打上个冷战,像是过敏性鼻炎发作一样连打几个喷嚏,身体才会又清爽、又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