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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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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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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实寄封的传奇

旅游大巴缓缓地绕过一个圆形匝道,优雅地飘进94号高速公路后,只闪过几秒,便向北一路飞驰。

唐容儿十分惬意地靠在椅背上,耶鲁大学医学院的短期培训计划今天结束了,她将两日后飞回北京。抓住当下放飞心灵犒赏自己的最佳方案就是旅行了。

亲人们好,本次尼亚加拉瀑布游是耶鲁大学中国学生会组织的,我们这个旅游团有前来探亲的中国留学生父母,还有新来的中国留学生,以及短期交流学者。我是本次的导游、耶鲁医学院博士毕业生李铭信。在下向各位亲人们致敬啦!

此时响起热烈掌声,唐容儿也在鼓掌,她除了礼貌的原因,更多的是被导游浑厚的磁性中音吸引,能够电倒女孩子的男人首先要具有这样的“音响”,但她十分自信自己不属于动辄即被击昏的幼稚女,只是在享受高质量的音质效果而已。她下意识地重复“李铭信”三个字时表达礼貌的双手却突然停滞胸前……她自语,这两年将自己和厄运联系在一起的难道就是这个李铭信?……唐容儿叮嘱自己:小心求证,千万莫急。

正在介绍行程安排的导游忽然打断自己,对什么人委婉地提出批评说,对不起,同学,我只是对你的专注感兴趣……应该先听我说……

听到这句话,唐容儿心头一惊,像是被马蜂蛰了一下,这句话对她太过敏感,为了加快检索记忆,她抬头望了导游一眼,这一望唐容儿像是被气功大师点了穴道一般僵住了,没错,就是这个李铭信!左眼下外侧那颗比芝麻稍小些的黑痦子令她记忆深刻,这曾是自己偷偷嘲笑的重点,一个大男人长一颗不伦不类的“美人泪痦”。然而,就是这个不伦不类的“美人痦”,害得自己险些被搏导除名。那是两年多前,她从四川支教回京,还没喘口气,被迫马不停蹄,耗费了整整一周时间的疯狂调查,其结果只搞清楚“李铭信”三个字,至于他这个人是去加拿大还是去澳洲留学再也没有人能说清楚。而自己迟迟不报到而险些被博导除了名。一想起这事唐容儿火冒三丈、七窍生烟,以至于痹结成心中最大的痞块。纵然“泪痦人”李铭信此时还在过道中卖力地连说带比划,可唐容儿一句也没听进去,胸口被挤压得透不过气,心揪着,而这一切缘于她与他三年前的那次偶遇……

从支教农村辗转返回北京的动车上,唐容儿在认真地阅读英文版的《艾略特波浪理论》,这不仅仅是股市的一大经典理论,还是人类活动特征的科学总结,可以说对整个生物界都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但她只对理论给予股市的指导感兴趣。一上车就卷不离手,终于看累了,她抬起头休息时发现坐在对面的小伙子竟然在窥视自己,而且目光聚焦在胸部,那里有一颗芝麻般大小的黑痦,闺蜜揶揄为心脏右心室的体表坐标。放肆!她在心里骂了那个家伙一句,用力斜楞了他一眼,左手轻轻向上提了提连衣裙的V形领,一系列动作提示那个家伙本公主讨厌无礼,然后靠在座椅背上闭目养神。

这位同学,我能不能看看你的书?小伙子似有觉察有意搭讪道。

她心想,这么好听的磁性男中音,能电倒一片女孩子,怎么有偷窥癖?她慵懒地睁开眼,用鼻子不客气地“哼”了一声,潜台词则是:如此这般也太缺乏创意了吧。

对不起,同学,我只是对你的专注感兴趣。窘迫的小伙子话一出口更显得愚蠢。

她鄙视言不由衷!而张嘴却说,书,你看不懂。

小伙子却也坦率地笑着说,我猜想你这本书里一定讲到了‘斐波那契数列’。

尽管高傲赐予她定力,但小伙子一句话还是令她心头一震,面对他的猜想唐容儿定义为专业性挑衅,故意不置可否,然而“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她懂得尊重对手的江湖规矩,于是认真地将身体调正坐直,连带瞟了一眼他放在小桌上的书,那是一本生物学期刊,也是英文版。开本、厚度,甚至封面的朴素设计都与她那本书相类似。

列车员来到车厢门口程序性地喊道,北京站到了。请拿好自己的行李,按顺序下车。

唐容儿终于获得解放,她站起身,心里埋怨自己怎么车停了到站了都不知道,转身收拾行李时将书碰掉在地板上,小伙子弯腰想帮她拾起时,被她抢先一步将书塞进了自己的双肩背包,那神情分明在说,少在公主面前表现什么绅士风度。她下了车,步履大方沉稳,透着大家闺秀的高傲。她断定那个家伙一定在给自己行注目礼。走进地下通道的唐容儿忽然想起刚才自己斜楞那家伙的时候,见到他左眼下外侧有一颗比芝麻小些的黑痦子,她嗤之以鼻,美人泪痦,不伦不类!

如果这只是青年男女萍水相逢的故事,那不值一提。然而生活没有如果,唐容儿到了家,吃了饭,直到躺在床上才猛然想起自己淘到的宝贝时,她傻眼了。在到达北京站时,自己匆忙中塞进书包里的竟然是英文版《生物学期刊》?而那本《艾略特波浪理论》呢?夹在书里的宝贝呢?自己怎么成了电影《巴黎圣母院》的倒霉蛋,手中的金币变成了一片树叶,不,连树叶也被变没了!突如其来的打击将她死死地钉在席梦思床上像具僵尸。

那宝贝是一枚实寄封,它绝不是普通的实寄封,它的珍贵在于信封右上角贴有“全国山河一片红”邮票,邮戳地点、日期清晰可鉴,戳印很讲究地盖在邮票一角,信封完整,只是收信人地址部分只能看清“云南省建水县”,因为被一片血渍污染,看不清楚街名、门牌号码,包括姓名。所幸邮票及戳印未被伤及。即便如此,这在集邮界无疑是难得的珍品,如果简单地用市场经济学观点说明它的珍贵,那么,谁拥有它,谁就是百万富翁。

咒骂完自己,又诅咒一通坐在对面那个家伙后,唐容儿还是接受不了这一事实,她不死心,所幸在《生物学期刊》的首页,有一枚长方形,刻有“中国医学科学院基础部图书”的公章,她敬奉“有一分希望就要百分百努力”的信条,开始了搜寻“泪痦人”的艰苦历程。然而一星期的奔波,只知道他的名字叫李铭信,出国读博去了。其他信息无从知晓,此人生生在人世间蒸发了。

唐容儿想起在她执教的云南山村学校的最后几天,她依依不舍地挨家道别,在一位孤寡老奶奶家里聊天,她很自然地提及由于大山的阻隔给乡民与外界沟通的艰难,老奶奶也就很自然拿出了涂有血迹的一封信,给她讲了个故事:

当年动乱的年月,日子难熬,谁不惦记着家信报平安呢?有一次她出村办事,没多远,看见一辆绿色专用邮政自行车横躺在乡间小路上,乡邮员也不见了,只有一滩血迹陪伴着绿色邮包和散落一地的信件,她都给捡了回来,仗着自己还年轻,该投送的信件替乡邮员送到乡民家里;把该寄出的信连同那个绿色邮包还给了县邮局;只有带血迹的这封信留了下来……。

开始,唐容儿认为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人,然而结局也太诡异了吧,以致她被迫成为“宿命论”囹圄中的囚犯,反复咀嚼苦涩的“轻易得来的东西,也会轻易失去”的经典警示而不断地嘲笑咒骂自己……

苍天有眼。“泪痦人”李铭信又活灵灵摆放在了唐容儿面前。好个李“鬼”铭信哪里逃!然而兴奋只维持不到一分钟,更大的难题呈现了,她思量,即使自己放下架子,承认那次见面很不礼貌,他是否会记得两年前的那件小事吗?即使记得,他会承认拿错了书吗?他也许一脸无辜地说根本没在意,杂志早已还给了图书馆了,你又能怎么样呢?也许他发现了那枚实寄封,于是打开电脑、轻点鼠标、上网一查它的“生辰八字”、拍卖价格参考,一目了然。接下来为了占有它,任谁也无须怀疑他誓死捍卫既得利益的坚强决心。“物欲横流酿灾,唯利是图成风”的现实,发生救人于生死的英雄,转瞬间说不清道不明地成为肇事嫌犯的例子还少吗?轮到自己又能怎样呢?红口白牙、无凭无据。她断定,结果还是两手空空,闹不好还平添满腹恶气。最终她用“宿命”论说服了自己,毅然决然:放弃!她咬牙跺脚勉强释然了。

释然了,兴奋荷尔蒙浓度开始回升,释然了,她才听清楚“泪痦人”李铭信还在喋喋不休,还是那金属磁性男中音,但唐容儿却将自己绝缘起来,甚至鄙视他的电击能量。

亲人们,尼亚加拉大瀑布到了, 它用自己如雷般的狂吼欢迎我们远方的客人,请大家先跟我到河边乘坐‘公主号’游艇。

河岸边。唐容儿穿一次性雨衣时,明显感觉到“泪痦人”在帮助她平整太过薄软的雨衣下摆。上了船,“泪痦人”二话不说拉着她爬上游艇的露天顶层,这是最佳观赏点。唐容儿心里有些发毛,这家伙认出我了吗?看他的自然、淳朴无邪的举动又不像,没容唐容儿多想,游艇径直向大瀑布冲去,左弦是高耸的岩壁,遮天蔽日、刀削斧劈,在它面前你会感觉随时有倾倒危险;右舷是加拿大的多伦多城。天空湛蓝、阳光普照,河面上却弥漫着时聚时散变幻莫测的浓浓水气,似雾、似雨。宽广的河面泛滥着一团团夸张的泡沫,片片白色浪涌的河水沸腾翻滚,杂乱无章地从四面八方推搡游艇,游艇像一叶扁舟在地狱魔窟中飘摇,给游客造成了诡异的误判,以为横在面前时隐时现的巨大瀑布就是未知空间横亘在面前的一道水墙,这里就是空间、时间的终结者……,唐容儿心生恐惧,情不自禁地抓紧李铭信的臂膀,她听见了他遥远飘渺的喊声,别怕,有我呢!半个小时的未来世界的探险,“公主号”游艇终于靠岸了。

踏上岸的幸福无以伦比,大家开始自由活动。李铭信关切问唐容儿道,你哭了?

她老实地点点头说,我体会到了什么是雄浑壮观、气势磅礴;什么是渺小脆弱,我不该用物质的攫取占有,填充心中欲望横流的克罗拉多大峡谷。

真诚!像首诗。哎,今天我就是你的私人导游,怎么样?

她歪着头冷峻地问,你缺钱?

他点头,是的,很缺钱。

带团不给你导游费吗?

他摊开双手,这只是个玩笑,用国内的话说,我是耶鲁中国学生会的干部,带这样的旅游团是志愿义务,但我很愿意做。也许这是留学生的思乡情结吧。不过,我还是想做你的私人导游,免费的!走吧,我们先去寄发明信片。

唐容儿紧忙追问,你,集邮?见他点头,又问,有专题吗?

旅游风光、中国文化。

唐容儿再次强调说,你很懂?……我是说价格?

还可以……就是说很懂。

她探头一眼看到李铭信写的邮寄地址是,“中国云南省建水县……”。

唐容儿的心里翻江倒海,这正是那枚实寄封的收信地址,刚刚还自以为释然了的内心,此时竟被那枚实寄封的巨大诱惑冲撞的如同钧瓷表面的无数裂纹。脆弱堆垒在一起,自然不堪一击,她咬牙切齿地自责,虚伪!

正在书写地址的他扭头问,说我吗?

唐容儿立即想到的是一件难以启齿的糗事,骗了自己三万块钱的元凶竟然是自己的闺蜜。她轻蔑地笑笑说,在金钱面前人人如此吧。尤其是崇拜赵公元帅的帅男靓女们!

他附和道,有道理。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啊。

她鄙夷,何为道?

李铭信刚要作答,自己的手机响了,他示意她帮忙将明信片投入信箱,她照办了,但耳朵却在认真地偷听他的电话,断断续续,他好像很耐心地向对方解释什么,诸如,放心,欠你的钱一定会如期还上;诸如,你提出的方案我不会同意的。不不,这个没有商量余地。打完电话,他又调回辩论模式,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她却试探地问,好像有人在向你讨债?数额不小?对不起……这是隐私。

没什么,都是为了妈妈的病。

她继续试探,凭你的精明,你一定是百万富翁喽?

只要将富有的“富”改成负数的“负”就名副其实了。

她开始进攻,既然急需钱,你又是个集邮爱好者,为什么不出售你的邮品?尤其那些值钱的?

他立即警觉地盯着她看,她局促不安地躲开。他追上她的步伐,在游艇上我就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你,见过吗?

她表示同意,很可能,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人们匆匆忙碌的轨迹也许会在飞机上、轮船上交汇,动车上更有可能啊!虽然只一闪而过。这一闪也许铸就了传奇呢?她很随意地像个演员在独白,而眼神却乜斜地试图偷窥他的内心世界。

他点头说,说得很真实,像首诗,还有禅的味道。说完的李铭信轻轻摇摇头小声自语道,没见她戴眼镜啊,梳着两条粗黑的辫子,质朴自然原生态。

她直视他的双眼,你在夸耀你的女朋友?曾经的?

他自嘲道,曾经的奢望……我只生活在眼下的真实世界。

她又进攻一步,生活的真实却很残酷,你同意吗?

他警觉,怎么?很关心我?想借钱给我吗?我猜想你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虽然我对你们……啊……但我不讨厌钱。

这次轮到唐容儿尴尬了。为什么他和游艇上的形象判若两人?是不是自己有些操之过急?虽然猎人已经嗅到了猎物的肉香。于是她默默地走开了。李铭信赶上来挡住她行走的路线说:“我对刚才的无礼向你道歉。我不该将电话带给我的负面情绪转嫁于你。

她摊开双手,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我……只是想帮你。

他没再接话茬儿,原地转了个身,将情绪回归热情档,拉着唐容儿选景、摆各种POS、不停地照相。短短的几小时的交往,她体会到了他的热情但不放纵,幽默但不猥琐的关爱与友好。

游览结束,大家准备蹬车返程时,李铭信的手机又响起来,他立即下了车,站在车外接电话,正巧在唐容儿的窗下。唐容儿想,此刻应该是北京时间的凌晨,看脸色觉察到他遇到大事了。

谢谢你,送我母亲去医院……押金、住院等费用只能靠你先垫上。嗯……他停顿,似乎在斟酌词语的准确运用,但对方一定以为线路中断了,他只好又急忙做解释,是这样,我……几小时前,啊,你那边是昨天傍晚,你提到过的那个方案……我……可以考虑,恕我直言,我们是好朋友,但你毕竟是邮商,我是邮迷,我们考虑问题的角度不一样……这样,我决定下来会给你回电话的……对不起,我在工作。”他挂断电话。

上了车他快乐地清点人数,幽默地模仿两声汽车喇叭的鸣叫,礼貌地示意司机出发。变脸之快,唐容儿分辨不清这个李铭信是生物医学专家还是好莱坞演员?但其对朋友坦诚,对母亲关爱,对工作敬业的品质,令她油然而生敬意。这时他又面向大家说,今天我们风尘仆仆来到尼亚加拉,和这条巨龙做了一次亲蜜的交流,这是十分难得的经历。我每次带团来到它面前,都会双手合十学着虔诚的佛教徒那样向它顶礼膜拜,同时默默祈祷祝愿我们的祖国也像它那样一往无前,势不可挡!

全车厢响起热烈的掌声。

他继续,劳累了一天请大家休息吧,再有五小时四十分钟我们就到家了。我给大家编辑了最近国内的重要新闻和流行歌曲,供大家收看欣赏。有事找我。我是李铭信。谢谢亲人们。

车厢里再次响起十分热烈的掌声。

不论他打电话还是在讲话,唐容儿一直在专注聆听,她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欣慰预感,与他短暂接触之后她已不再嘲笑那颗泪痦了,她闭着双眼,养精蓄锐。其实她想从捕捉不多的信息来分析这位帅哥,整个人嘛还不错,举止大方得体,只是还不知道电话里讲的那个方案是什么内容,但可以肯定是一笔邮品交易。确定自己还有机会时,她有些兴奋,也不再拒绝热情且沉稳的磁性男中音对自己麻麻地电击,甚至希望这种酥麻的感觉再长久些。她还没搞明白实寄封的诱惑和帅哥的魅力是什么时候竟然缠绞在一起而分辨不清时,自己已经如坠五里雾中了。并且还敏锐感知到李铭信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很近了!甚至已经觉察到窘迫的鼻息与醉意朦胧的压迫感……姑娘的怀春感觉常常和现实迷离混淆,当她惊慌失措地睁开眼睛时,看见李铭信正在给自己盖毛毯。她为自己的幻觉脸红心跳。

他坐在她旁边,唐容儿忙着抢先发言以掩饰自己的囧态,家里遇上难事了?

妈妈住院了,需要安装心脏起搏器。

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需要我帮助吗?

他摇头。她诚恳地说,虽然我们刚刚相识,但不影响我们相互帮助,你可以和邮商做生意,也可以和我这个集邮爱好者做交易啊。话出口她骤然感觉自己表现有些卑劣,像很会抓住战机的商贾,什么乘人之危,什么趁火打劫,不管不顾……不过她很快摒弃了这些想法,用他的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何不可?为什么执意鄙视封建轻商的落后观呢?为了那枚实寄封,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可以将价码放宽些,让他舒服些,自己也少些内疚。既然都集邮就是邮友嘛,她又一次释然了,只是角度迥然不同。她闭目养神,装出一副事愿者上钩的架势。

李铭信的双手交叉胸前,朝前望着,眼神却是散的,视野中空空如也。半晌儿,他轻轻冒出一句,你也是邮商?

唐容儿开始不知如何回答,再想想,也无所谓啦,按市场价格买回原属于自己的宝贝,如果那个宝贝真的在他那儿,也无可厚非呀。请先搞清楚,吃亏的是我唐容儿呀!我是冤大头!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所有文化大革命期间发行的邮票自己都有几枚甚至十几枚新票,最可贵的是,每枚邮票自己都有几枚甚至十几枚高质量的实寄封!“全国山河一片红”是未发行邮票,准确说是发行时间很短暂就被国家邮电部下令收回了,流入民间的新票不足百枚,实寄封更稀缺,她唯独缺少这枚邮票,更没有这枚邮票的实寄封,这也成了她的一桩心病,也是其毕生努力寻找的动力。这就是文物,它蕴藏着厚重历史,这就是收藏的无穷魅力。唐容儿也正是为了这个奢侈爱好才努力探索股市赢利的秘密,而且成绩斐然。她不会像时尚广告说得那样:女人就是要对自己好一点,她积蓄筹码只是为获得心仪的邮品。从自己手里滑落掉的珍品,花大价钱将其赎回是值得的。否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于是她坦然地说,你既然很懂邮票,我觉得按市场价格交易是公平的。

他不吭声。她则继续,价格高低我们可以商量。

他不吭声。她侧对他认真道,我不是邮商,是邮迷,我专门收集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邮品”

终于他不动声色道,只管说你要什么。

我要你那枚“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实寄封。

他猛地侧转身问,你怎么知道我有这枚实寄封?

她冷冷地回答,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重新闭上双眼表情木木而决然,不行。

唐容儿悄悄跺跺脚,这家伙分明在吊我的胃口。本公主何时受过这般窝囊气!而他却目不斜视、坐姿依旧,冷不丁甩出这样的话,你偷听了我的电话。

她冷冷应答,我的判断是有证据的。

他睁开眼但并不看她,判断?我们乡下人管这叫巫婆神汉的占卜算卦,骗人的……请不要介意,只是句玩笑而已。

她有些生气,谈正事时夹杂蹩脚玩笑,是不是缺少……诚意?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说,请不必介意,我正式向你道歉,都过去了。

她问,什么都过去了?我们谈判才开始。

李铭信终于侧转身,像卸下重担骤感轻松地挺直胸脯,诚恳地面对她说,我是说,……我的电话说的事都过去了……你,见证了我刚才的软弱,这两年,邮友们一再劝我出手你说的那枚实寄封,方案不下十几个……刚才被他第一次说服,我的确说了可以考虑,这是两年以来的唯一一次软弱……我真得很缺钱,妈妈又面临手术……

她接过话茬儿回应,你开价吧。

你想要,我最好的朋友也想要……我,也想要!

她强烈建议,那我们可以竞价呀!搞个电话拍卖?

他总算扭头看看唐容儿,鼻子“哼”了一声,还说不是邮商!

她严肃纠正,我是集邮爱好者。

李铭信身子随自己的一声“唉”,伸胳膊收腿,在座位上稀里哗啦地一顿折腾,向唐容儿这边侧身歪头,细细瞄看她,嘴角那一丝笑容诡异难辨,唐容儿有意识朝旁边挪了挪身,不动声色地注视他。她叮嘱自己必须忍耐,这是心理挑战的最后防线。

李铭信咧嘴笑了,表情轻松地说,请允许我实话实说,你很漂亮。新潮的发型,进口的眼镜,她长得有些像你,声音也极像。你却不如她漂亮,差在气质上,她低头看书时都透着公主般的高傲。高傲的气质会辐射强大的气场,使虚伪裸现,令猥亵逃遁,淬化软弱为刚强。

她,是谁?

那枚实寄封的真正主人。

她摘下眼镜,强压抑着激动,感谢你的坦诚,有这种可能吗?我就是她?

不。她,不会偷听我的电话。她,绝不会是邮商。

她咄咄逼人,假如,我能准确说出你这枚实寄封的来历呢?

李铭信想到,当下,美女做诈骗游戏招招必胜,但对我……于是,他不容置疑地说,我从不做这种假设,因为我向很多邮友说过它的来历,甚至有个邮友将这个故事发表在《集邮报》上。美女,我无意伤害你。我感谢你在我软弱时和我的朋友一起考验、历练我。愚蠢软弱的决定,都是内心贪婪时被唆使绑架的结果。即便是一闪念也很可怕。为了妈妈的手术,我真的那样做了,老人家也是不会原谅我的。我尤其感谢你,你的美丽唤醒并强化了我对她的思念,即使她可能已为人妻为人母,我也要为这份思念有个了断,更不枉从小背着“礼至大信形神合一”的家训长成人。两年前由于出国时间紧迫,没容我找到她,很是遗憾。不过,我会向导师请假安排好妈妈的手术。我会在北京多住几天。相信她一定是北京人。我一定要找到她。

唐容儿缓缓地将脸转向窗外的漆黑世界,任心海翻腾,泪水恣意流淌,那里面有被他误解的愤懑;那里面也有被他鄙视的羞辱;甚至还有一丝丝被他赞美的虚荣。与这个傻家伙相比自己似乎更低能愚蠢,急切贪婪;在这个傻家伙心中自己的美丽更是苍白无力,缺乏生命的鲜活灵动,大气坚贞;所以傻家伙竟敢拎着现在的自己和两年前的自己相比,他不相信眼前的唐容儿,执迷愚笨地追逐虚无,怎么办?她透过车窗黑色背景的反映,看到他闭合双眼冥思苦想,还是在为了那个高傲的幻影?男人真是不可理喻,你高傲,他避之,对温顺趋之若鹜;你温婉得体,他又去追逐四川麻辣味儿……上帝,求求你惩罚他们!让他们永远在寻觅的途中傻傻地奔波吧!

明天,她将飞回北京了,左右思量,她只能强吞下蔑视、收藏起锋芒。她明白戾气用事自己将失去上苍赐予她最珍贵的礼物,不,她说得不再是那枚实寄封了,它远没有这个傻家伙更值得珍爱,倘若自己真的傲娇任性,也许将是永远失去自己苦苦寻觅的那一半。她绝不相信,这个傻家伙就忍心看着自己又鄙视又热爱的姑娘忍受冰火两重天的浸冻与煎熬吗?唐容儿转过身,面向他,她下定决心,要像在游艇上一样抓紧他的臂膀,摇醒他,告诉他真相……

突然,随着“嘭”一声闷响,旅游大巴撞上了什么重物,来了个急刹车,刹车片的撕裂尖叫和巨大的惯性冲击,令唐容儿的臂膀狠狠地摔在车门旁的扶手上,而坐在她左手边的李铭信脑袋像是八磅铁锤沉沉地砸在她的头上。车厢里一片惊呼与痛苦呻吟。李铭信腾地站起,一边抱着唐容儿的头又吹又揉着如同哄小孩子,一边环视全车,大喊,大家坐好,不要慌,相互检查一下伤情告诉我。说完他将唐容儿的头轻轻放靠在座椅上,跳下车与司机一起去察看究竟。原来,一头硕壮的雄鹿倒在车前,一摊流淌的血,一条翘起不断抽搐的后腿说明它已处于濒死状态。司机爬上车松开手刹、踩着油门儿检查车况。李铭信从车上取下一张三角形荧光警示牌放在大巴车后,目的为了警示车来的方向,用石块儿将其支稳,大巴车继续前行。

还好,经李铭信逐个询问,大多是因为急刹车造成的磕磕碰碰,都无大碍。唯独唐容儿头痛眩晕。坐回来的李铭信说,靠在我肩膀上吧,再有半个小时就到家了,他又是那句别怕,有我呢。她顺从地靠在他肩膀上,双手紧紧地揽着他的右臂,生怕他再跑掉。不到一分钟,他就感到了肩头的湿凉。左手轻轻地拍着唐容儿的手,悄声重复,别怕,有我呢!

她不吱声,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相信我,我是医学博士。

总算到家了。大家相互搀扶下车时,唐容儿头晕的感觉开始强烈了,伴有恶心,干呕,李铭信拿来车上预防晕车呕吐的卫生纸袋,吩咐司机快去医院。

第二天上午十点,唐容儿睁开了双眼。李铭信高兴地俯在她耳边说,CT检查过,没事的,只是轻微脑震荡。对不起,都怪我不好。

唐容儿冷冷反驳,怎么能怪你?都怪那头该死的雄鹿,你说呢?

他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全美国有500多万头鹿,成了灾,有时晚上会成群在高速路上游荡,车灯一亮,它们就惊慌失措,“嘭”!……嘿嘿,时有发生。

唐容儿一本正经地说,它们眼都瞎了!

李铭信虔诚地重复着,是的、是的……不过,上天唯独眷顾我呀!我正是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

得到宝啦?

正是呀。我找到了实寄封的真正主人。

唐容儿皱着眉宇问,谁告诉你的?

我睿智。找到了右心室在体表的标记物嘛。

你!唐容儿右手下意识地挡在了左胸口。

李铭信知趣地站起来,边向外走边说,另外……你的机票改签为后天下午……我们一起回北京,这样会更妥当。

唐容儿未置可否地说,你还是尽快飞昆明吧。随即她递过一张信用卡,卡里的钱足够做手术用。密码是我丢掉那枚实寄封的日子,是……

他站定病床边客气地打断她的话茬儿,谢谢,都安排好了。李铭信做了个拱手礼继续道,真的还要感谢那枚实寄封呢,算是送给爷爷的最后一份大礼。

唐容儿欠起身,很好奇地用眼神催促他快说。李铭信解释道,实寄封上的收信地址正是我家云南建水县城,爷爷那天兴致很高,非说这是老战友写给他的信不可,执意要我念给他听。没办法,只好小心翼翼剪开封套取出信,果然,正是爷爷作警卫员时的那位老首长寄给他的,信中说,……红伢子,最艰苦的日子我们都一起闯过去了!谢谢你对我的坚定支持。我要见马克思去了,可以自豪地朝他敬个中国军礼!我爷爷躺在床上笑得像个孩子,自己也努力地敬了个军礼,笑着……走了。李铭信满眼泪水认真说道,有机会你到我家,可以看到两件无价之宝,都挂在堂屋正墙之上。一件是爷爷致以军礼那一刻,我给他老人家拍得特写照片,它挂在另一件宝贝的旁边,那件宝贝是我家太祖爷写的祖训:“礼至大信形神合一”。稳健厚重的八个颜体大字……

唐容儿歪头直直盯着李铭信嗔怪道,你真是个书呆子!

怎么?……你,当真也想去?

哼!……

看来我多订了一张机票是多么地正确啊!

我以为,你真是个书呆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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