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0日凌晨两点手机在被窝里开始了震动。我悄没声起来,小心翼翼推开老妈的房门,老人家穿戴齐整、双掌合十、双肘撑在飘窗的低矮窗台上,仰望星空轻声和爸爸说着话……忘不了,我戴着呢。她特意用右手高高托起左手无名指,请爸爸看清楚指根上那枚十分硕大且特别精致的绿宝石戒指。……那年我清楚地记得还有十分钟你就离开我和孩子们了。还记得当时我说的话?有我呢,放心去吧!……如今,大凯好,咱大孙子硕士毕业了……哎,见到杏花了?命苦的孩子,好日子要来了她却走了……小弟、老妹儿,都好,都听话……放心吧,我知道……这件事我过几天就办……心里有数……
接下来便是一大片寂静……
小弟,我跟你说点事儿。这天,老妈见唐容儿出门跳广场舞去了,指指身边的小沙发。我知道她要处置铁路宿舍那套房,试探我两次了。和唐容儿早有商议我心里有底。
我想……老妈停了一阵儿,你爸的那套房……老妈又停了一阵儿,想是犹豫、不忍吧,仨孩子你妹学历最低,混在县办的小五金厂什么也没学上,忙着做了两回月子就下岗了。这些年全靠他女婿开着“夏利”拉零活强撑着,她家的儿子要模样有模样,要力气有力气,就是不干正经事整天界胡混。怎么能和你家那俩个大学生比呀,我这个当妈的整天为她睡不着觉!
我接不上话茬儿,知道老妈这篇论述文是先摊一大堆论据最后再摆结论。只能听着。谁知她出其不意,小弟,我知道这些年你没少接济她!妈也知道救急救不了穷。我连连点头表明知道十指连心的道理,老人不说话,我继续点头,偷抬眼,见她抹眼泪了,忙站起拿来抽纸巾递过去,立不是坐下也不妥,惶恐。为补上这难堪的空白期,悄声恭顺道,老妈,我听您的。妈仰脸懵懂,我大声重复了一遍。
半晌,老妈下定决心摆明结论:哼!能指靠她给儿子买房娶媳妇吗?……那套房……就给你老妹子吧。我赶紧亮明观点没意见。但还是小心地提出了老人家应注意的最新信息:大凯哥的儿子毕业分配回北京了,高新区报到,离咱家不远。当年大凯哥去陕西支援三线建设,有他去抢着吃苦才留下了老爸,才留下了咱们一家人在北京世代的根脉。见老妈脸色不好,我倒了一杯热腾腾茉莉花茶捧过去。宽慰老妈别着急再寻思寻思,针扎着手心手背不是一样疼吗?老妈抬头不转眼地盯着我,我再次表态,您的什么方案我俩都绝对服从。妈点头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谁最心疼她了。
房子的事暂且搁置下来,唐容儿警告我且也是提醒自己,咱俩别掺合这事,四年了,清明节她从来不去看看老爸。老爸“5月20号”的日子也从来不去!她家离那儿不就是一脚油的事儿吗?什么人啊!我知道一直嗔道咱们不为她争那套房,凭,什,么?我皱眉摇头唐容儿不言语了。顺嘴儿我溜了句,我们处老蔡家的遗产房就是换成钱各家分,老家儿去养老院的钱也是各家摊。她狠狠瞪了我一眼,馊主意,有咱俩在,送养老院的事想都别想!我点头赞许加了句放心,咱那俩闺女都不会掺和。哎?唐容儿不乐意听了,强调不掺和那是有老北京后代的格局而不是因为性别差异!懂吗?
关于房子的第一套方案还未公布就夭折了,但老妹子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一大早闻风而动为房子的事专门来找老妈理论,见老人家只听不表态,她就开始又哭又闹折腾了大半天。还加枪带棒的捎带我俩一顿,诸如:瞧不起她家人啦;嫌弃她穷啦;不帮她说句公道话就会看笑话啦之类,一大堆伤人心的话,一摔门发泄完毕自顾自痛快去了。我习惯了,只是担心老妈心脏受不了,拿了7粒儿速效救心帮她服下,宽慰地告诉她,过几天大孙子就来看望她。其实他大孙子的事还没最后落定。我是担心老妈心疼老疙瘩引起的偏差会产生更大的麻烦。
晚餐后唐容儿对我说,老妹儿下午来电话说大凯哥表态放弃那套房子了,还说成败就看咱俩意见了。说完唐容儿笑了冲我撇撇嘴,看你歪头皱眉的德行,我就那么傻吗?我问大凯哥了,他说老妹子说了,二哥两口子都同意了,你当大哥的,不该让着她这个老疙瘩吗?能让他说啥嘛!大凯哥还说了,杏花嫂拖累这十来年,他一个大男人,向家里人伸过一次手张过一回口吗?儿子上大学头一趟车费都是大家伙儿凑的。如今,朋友遇到难处跟他商量还债的事,他该怎么办!大凯哥的话我听明白了。而唐容儿却说她不明白了,老妈不是决定房子归她了吗,怎么又变了挂?哎,大凯哥的大小子真分回了北京?我没吱声。
自此老妈茶饭不香、话语不多,电视开着也多半是两眼无神心不在焉,要不双目微闭身体轻轻摇摆,似睡非睡。有心提醒别摔着又怕惊着老人招惹白眼。唐容儿从平常往来密切的老人们嘴里探知,老妈曾婉转请教过邻居,大家自然说什么的都有,所以迟迟拿不定主意才招惹了那场突如其来的讨伐。
最近不知何故,老妈开始演上了独角戏,或是吃饭中、或是看电视的时候、甚至早晨起床时,都有可能冷不丁来上一句没头没脑的独白。
譬如,……还信耶稣了,整天界跟随牧师到处祈求主的恩赐。莫非就要修炼成仙啦?点火就着的臭脾气?求谁保佑也不如自己争气……
譬如,……心里一不痛快张嘴就把孩子老公一通臭骂,骂够了该吃吃该喝喝,什么都不耽误,心大啊……
譬如……这辈子我没做什么缺德事啊,老天爷怎么就不能帮我抓张彩票,让我这个快入土的老婆子也中个大奖什么的,帮帮孩子们,也除除一身晦气……
我和唐容儿大眼瞪小眼干着急没法子。以前穷的啥也没有时,一家人热热闹闹谁不羡慕?怎么日子过好了,不愁吃喝了倒生出这些个烦恼来?
唐容儿问过老妈,您怎么知道老妹儿那么多事儿?她说是下楼遇上女婿开车路过。唐容儿又问最近是不是经常偶而遇见?老妈如实点点头。唐容儿朝我一歪脑袋表现极其夸张的惊讶神态,这是专门到姥姥家门口唱大戏呀!
这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老妈见唐容儿出门买菜去了,叫我给她沏壶茉莉花茶,又拍了拍身边的小沙发。我真得佩服唐容儿昨晚上的预测,她从最近老妈情绪稳定,吃饭也正常的表现上判断,老太太的新方案即将出台。房子的事是大事,不解决总是窝心事。
我想啊,老妈又开始停顿片刻稳住情绪,你爸是个八级工不假。一个月工资一百多块也不假。那时的一百块可是值大钱了……咱家孩子多,还要赡养你爷爷奶奶,日子紧巴呀。嗐……说话生活变好了,他却走了奔奔累累一辈子,苦命人啊……为给他治病也花光了积蓄,就剩下那套房,能值几个钱?……现如今,妈也琢磨透了,这点钱不分总是个祸害。我想……老妈按惯例又停顿了一阵儿,……我留一半养老,另一半你们仨分吧。
我还是忐忑,哪有什么绝对公平呢?估摸总会有人找出不公平的理由。隐患吧……我也不敢道明,怕是自找故作姿态的嫌疑。小弟,老妈又出奇不意发问,你觉得呢?我听妈的。必须及时表态,但同时也必须阐明了我和唐容儿的观点:分不分给我俩,我俩能分得多少,都不影响我俩赡养老妈的义务,这个立场很明确。老妈听我这么说自然很感动,因为我真切看到了老人家泪花闪动。
至于你们仨怎么分,我这个老太婆别自做主张了,你们仨商量着办吧。意见一致喽咱们也搞个协议合同什么的,签字画押就执行,不许悔改。老儿子,你给大凯和你老妹子打电话,我跟他俩说。
按照事先约定,三日后的今天是表达个人最终意见的日子。这些意见都反映到律师手中,再由律师汇总转给老妈确认后,或解释,或定夺。
晚饭后从老妈脸色上可知老人家和律师的沟通不顺利。我从不过问,但老妈却时不时蹦出一两句不满:哼!净长鬼心眼儿。担心我这一半儿留给老儿子;
——难道我看病吃药住院都是你掏钱吗?
——我就不能花俩钱儿吃香的喝辣的?再买几件新衣裳吗?你每月付给我生活费了吗?哎?她付过吗?打她工作了开始到现在逢年过节,能拎一条鲤鱼就算大礼啦!
——他当老大的,不该给弟妹们做个表率吗?早年过春节还能见到五块十块的。可这十多年了吧,连毛八分的也不见了。是,我知道他媳妇身体不好……
大凯可怜啊,人老了还欠着一屁股债,只盼着亲人能帮他还一部分债就行……
——她怀疑我偷偷给大孙子买苹果手机?嘿……她管得着吗?
小弟,这天老妈见家里没别人就叫我,给他俩打电话,就说我不打算和你们讨论分钱的事啦……不!你拨通了我说。
老妈做完这件事,扽扽外衣前襟拍拍裤腿一副轻松地自语,还真以为你老娘走什么群众路线呢!我解劝老妈留下您养老的生活费,兼顾到大凯哥的特殊性就行了。就那点钱,哪能面面俱到呢?也许是我的话提醒了老妈?老人家把我招呼到跟前,老儿子,你找出我的银行卡,立即给大凯打八万块。告诉他别傻不叽叽瞎吱声!
办完银行卡转账后接到老妹儿微信说是对妈的决定有意见,我如实汇报给老人家。她声音洪亮斩钉截铁,告诉她有事找我律师!一屁股陷进沙发里喘粗气。 老妈,我心中隐隐作痛,不可动真格的呀!您身体是第一位的。您可不能……
一语成谶。半年后老妈真的走了。
墓地。爸爸妈妈是团圆了,而我和唐容儿却成了孤儿。一年来,我那俩闺女一个去国外读博士后,一个在甘肃山区中学支教,唐容儿天天和我形影不离,总是怕我抑郁了。她知道我后悔为妈妈做得太少,她也怪妈妈不该为了房子的事太过认真,把不该生的气窝在了心里。前不久我和唐容儿去陕西看望大凯哥,祭拜了杏花嫂嫂,我建议大凯哥将杏花嫂嫂移回北京爸妈身边吧。都有个照应。大凯哥摇摇头,他要和杏花嫂在一起,这里有他们大半生时光刻下的笑容和泪水,怎么舍得离开呢?
昨天我们和大凯哥一起回北京的,就是因为突然收到了一封律师函:
要求我们兄妹三人务必于四月一日上午十时至十一时三十分准时到达墓地,律师当面宣读老妈的房产分配方案。并要求我们不得迟到或者缺席,否则算是自动放弃权益。并特别强调了本次事项全过程录音录像保存在XX律师事务所和XX公证处各一份存档。
墓地。老妹儿也按时到了。大家礼节性的点头示意。我心里十分难受,没了妈妈,家就散了,律师开始说话,一派公事公办的刻板架势,下面放我的委托人的录音:
我的孩子们,这也许是妈妈最后想说的话了。我保管的售房款都放在了公证处带我保管。我后来的生活都是老儿子两口子负责的。我从未将这笔款项的任何消息告诉他们,但我不相信我的三个孩子就没有一个是我心中渴望的那样:始终如一的好孩子。老儿子他俩至今也从未向我提起有关钱的任何问题。我也奇怪,他们并不是富裕人家,要赡养老人;要培养两个大学生;他们和普通人一样缺钱花呀!可我同样暗暗欢喜,对于老儿子他俩的真实想法,曾请我的律师确认过,他俩明确表示,愿意把他俩的份额全部转增给兄长,对兄长年轻时为了国家三线建设,离开北京自愿吃苦。表达他们全家人对他的敬佩。
孩子们,妈妈要走了,妈妈爱你们,希望你们也能爱爸爸妈妈。
律师请我们三人在各种文件上签名确认生效后走了。
老妹儿什么也没说先是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原地唤大凯哥过去。大凯哥走过去站在老妹儿面前,见她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来说,三千块钱,够买二手苹果手机了。大凯哥连说谢谢却没接,我会跟孩子说明白他老姑的心意,他也明白大学生要好好读书,不能要手机。那你俩有事还写信?有急事呢?老妹儿音量猛然提高了八度,把信封甩在大凯哥脚下又直奔我这儿,硬生生地抛了句,二哥,对不住啦……但是,你的伟大我可学不来。又一个车转身噔噔噔地躲着大凯哥走了再也没回来。
大凯哥缓缓走过来,满脸的羞赧朝我拍拍衣兜摊了摊双手,到了我跟前他右手轻抚在我肩上问,你这样做为什么?我说,生母给予了我生命后就不知去向了,是老爸老妈赐给我一个温暖的家。还有比这更珍贵的吗?大凯哥十分诧异,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是的。二十年前的那次老妹儿住院抢救需要输血,我的血型告诉我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儿子。这个秘密我跟谁也没说。老妈也一直以为我不知道。我笑着对大凯哥说,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吗?大凯哥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臂膀,用力拍了拍默默走了。
此刻,我只想再多陪陪老妈,没想到唐容儿来了温柔地拉着我的手,我看见了她左手无名指上竟然戴着一枚十分硕大且特别精致的绿宝石戒指,哪来的?她含情脉脉地答道,每年的五月二十日凌晨两点,你一定会起来,也一定会看到它,忘了?而且我还知道这枚戒指里有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呢!
我的心真的很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