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叶子

七八岁时的一个春天，我和父亲在田间挖野菜。只见几片椭圆形的碧绿嫩叶儿就着田畻围坐一圈，像是一群很要好的小伙伴们聚在一块儿玩耍。我蹲下去，拔了一片叶子，走到父亲的跟前问，爸爸，这是什么叶子？蛤蟆叶子，父亲答道，你看田畻上到处都是的，长得几好。爸爸，为什么叫蛤蟆叶子呢？我追着问，很是好奇的。父亲顿了顿，来了一句，因为蛤蟆喜欢躲在下面歇凉。顿时，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蛤蟆歇凉，蛤蟆歇凉，我喃喃地念了两遍，怪有意思的。我笑嘻嘻的，父亲也笑了起来。父亲是个憨厚淳朴的农民，他用自己熟悉的乡里话给了我一个最朴实的回答，充满了无限的童趣。从此，我记住了“蛤蟆叶子”这个令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的名字。

挖到我们需要的野菜后，兴匆匆地抄近路回家。母亲正在屋门口洗衣服，我把装满各种野菜的竹篾篮子放到母亲的面前，沾沾自喜地说，妈妈，你看，我今天挖了好多野菜。母亲看了看，笑着点点头。妈妈，你快看，我还扯了好多蛤蟆叶子回来了。我拿起一蔸蛤蟆叶，在母亲跟前晃了晃。妈妈，这个叶子好吃吗？早几年你就吃过，最早的时候是煮水给你吃的。母亲一边搓衣服一边答道。我吃过？我感到很惊讶。是的啊。那时你三四岁，还不立事，肯定记不得了。母亲接着说，那时，你喜欢屙零碎尿，有时，尿里带黄色，你爸爸就立马扯几蔸蛤蟆叶子回来煮水给你喝，吃过两三天就好了，很有用的。哦，我知道了。怪不得，很多回，父亲只要看到我屙黄尿，就会煮些水给我喝。那种水，有一缕淡淡的青草味，透着涩涩的甘甜，原来就是用这种蛤蟆叶子煮的。母亲的一席话语，让我对蛤蟆叶子的印象愈发深刻了。

回到屋里，日头也快到顶了。妈妈，我要吃饭了，肚子饿死了。饭已经煮了，要你爸爸赶快去炒菜，我这衣服还要洗一阵子。母亲回了一句。在田里蹦了一上午，还怎么不饿啦。父亲说着便匆匆往灶屋里走去。快点，快点，我跟在父亲的背后，噘起了小嘴巴。用蛤蟆叶子煎鸡蛋，很快的，莫急，莫急。父亲答道。

父亲先是把蛤蟆叶子一片一片地掰开了洗干净，然后放到锅里煮了一下下。接着捞起来，在案板上切碎，将碎末放入大碗里，打了两个鸡蛋进去，又加了点点盐，用筷子搅了一小会儿。在锅里放点油，火旺油烫时，蛤蟆叶末儿蛋液下锅，瞬间，蛋的金黄和蛤蟆叶末儿的碧绿完美融合，蛋香与叶末儿的芬芳相互拥抱，相互渗透。煎好一面后，父亲用锅铲将鸡蛋翻面继续将另一面也煎至金黄。两三分钟后，一个圆饼形状的，两面金黄的，绿花花的蛤蟆叶子煎鸡蛋便出锅了。霎时，浓郁的蛋香味便扑面而来，整个灶屋里都是香香的。中午饭，吃着父亲做的蛤蟆叶子煎鸡蛋，香喷喷的，我吃得津津有味，心里真是甜滋滋的，比平日里又多添了一碗米饭。

几年后，我才知道，父亲当年说的蛤蟆叶子也叫车前草，说是古代行军打仗时，正值盛夏，天气炎热无雨，战士和战马缺食少水，得了血尿症，吃了战车前的一种野草，奇迹般痊愈了，因此取名车前草。其实，蛤蟆叶子，药食同源——做食材时，是美味可口的菜肴；做药用时，可清热利尿，清肝明目等。真是好得不得了——妙！

某日，读《诗经·周南·芣苢》：“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这是一曲劳动的欢歌，是当时人们采芣苢时所唱的歌谣，诗中写出了整个劳动的过程和场面，充满了劳动的欢欣，洋溢着劳动的热情。全诗节奏鲜明轻快，音韵和谐优美，透着浓郁的文学气息。

接着看注释，猛地才知道，芣苢即车前草，正是父亲说的蛤蟆叶子。那一刻，我激动不已，真是没想到噢，如此朴素平凡又微不足道的无名小草，居然还在距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的《诗经》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从此，我又对蛤蟆叶子多了几分敬佩之情。

再次遇见蛤蟆叶子，是离开故乡十几年后的事了。立春后的一日，漫步在小区的花坛边，惊喜地发现了几蔸蛤蟆叶子，翠绿鲜嫩，放眼望去，竟然是一蔸接着一蔸，一大片一大片的，流淌着一地的绿意。我俯下身子，摘了一片嫩绿的蛤蟆叶子，掐了掐，果真嫩得冒水，放到鼻前，瞬间，一缕清香便扑鼻而来。我立马跑上楼去告诉父亲这个惊喜。那时，父母都离开了乡下，搬到城里和我住。第二天下班回家，我刚进门，父亲便端着碗，颤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说，湛伢子，趁热把这碗蛤蟆叶子水喝了。你平时火气重，又经常加班熬夜，快喝点，蛮好的！原来，父亲趁我上班之际，偷偷下楼扯了几蔸蛤蟆叶子回来煮水。我连忙接住父亲手里的碗，喝了一口，有着淡淡的青草味，和儿时的一样，温馨又甜蜜。刹那间，我的心猛地一颤，不知说什么好，眼眶也禁不住地湿润了起来。

又是一年春来到，抽空回了一趟乡下。田野里一泓一泓的鲜嫩碧绿的蛤蟆叶子再一次映入我的眼帘，不禁忆起了我那已去天上的父亲。清明节的时候，我会去看父亲的。我要告诉父亲，爸爸，我又想您了，想您再带我去田里挖挖蛤蟆叶子，跟我说说蛤蟆歇凉的事情。我想，到那时，父亲一定会笑着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