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节到了,同时退役的季节也到了,我不禁想起了从军往事。弹指一挥间,离开部队正好17年了,6200多个日夜在历史长河中犹如白驹过隙,而对于我这个多情的凡夫俗子来说,17年足值得我千回百转、魂牵梦萦地去回味一段永世不灭的情愫。不过,我寄情和思恋的对象不是人,而是一座陪我独处9年的大礼堂,相信这样的思念主体会令人瞠目结舌。
在一般人看来,那座20世纪60年代的老建筑除了里里外外一派老气横秋外,没有任何可供观瞻的地方。但我非“一般人”,在我看来,大礼堂除了庄严肃穆外,角角落落都不乏唯美,最让我动容且念念不忘的是,我为部队奉献了12年青春,而大礼堂却为我奉献了9年最真挚的守候,是她,让我平心静气、不屈不挠地完成了一次次的蜕变。
大礼堂像饱经风霜的老者,外形虽斑驳但不失伟岸,内部装修朴素、端庄,虽不似豪华礼堂那样雕梁画栋,但同样气势宏伟,令人景仰。大礼堂内部纵深约70米,宽约20米,平时能容上千人聚会。抛却下面容人的空间不说,上面的顶棚一直被外人看成一无是处,但对我来说,那里却是我哲思的最佳场所,是我梦想的发源地。想当年,我经常一个人爬到漆黑的上面去冥想自己的锦绣前程,规划自己的未来大业。后来,深更半夜时,我还要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舞台上——此举非为练功或哲思,而是为了看护音响设备。当时有很多人问我,那么阴森的地方,离连队和家属院那么远,你一个人住着不恐怖?坦率地说,我开始是有恐怖的感觉,但一旦把自己融入大礼堂,变得我中有她,她中有我,不仅不恐怖,反而感到亲切了。
说到恐怖,是有一定原因的。直属队的营区建在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九里山古战场附近,据营内一位70多岁看水房的老人透露,大礼堂的位置是一个“万人坑”,当年挖地基时,出土了很多无名的尸骸,一层层地无序码放着,因为无文物出土,所以当时文物部门没有介入,因此不知道那些尸骨是不是一个时代的。在九里山附近,由于历代战乱,不知道埋过多少无名尸体,当地人对随地可挖到的遗骨和兵器早就见怪不怪了。
1995年元月,我结束了在安徽省电影学校的学习,由陆军第12集团军警卫调整连调到直属队电影组,从此扎根大礼堂。当时大礼堂前厅的二楼住着5口人——里面房间住着电影组长吉清明一家3口,外面房间住着我和一个兵龄晚一年,但放映时间早一年的战友张群山。在入驻的当晚,张群山一边插房门,一边颇为神秘地对我说:“如果晚上听到动静,只管把被子捂住头,不要出门……”我不得其解,经过细问,方知大礼堂晚上经常出怪动静,也就是常说的“闹鬼”。我是练功之人,自然没拿他的话当回事。后来,电影组长的夫人张玲也跟我提到大礼堂“闹鬼”的事,因为我未亲耳听到古怪的动静,也未亲眼看到异常的现象,于是自然而然且不屑一顾地把“闹鬼”的传闻抛到了九霄云外。
日月如梭,因我的工作较为出色,能独当一面,抑或是领导感觉电影组不需要那么多人,所以电影组渐渐缩编,由鼎盛时期的3个人缩减到2个人,再到后来,仅留下我自己,成了不折不扣的“光杆司令”。
1996年国庆前夕,直属队购买了一大套先进的音响设备,因为大礼堂的6个大门和所有窗子都是木制的,所以保险系数很低,直工处处长吴万生拟派夜间流动哨看护,但存放设备不是短期的行为,长期派兵警卫显然不合适,于是我主动请缨,表示愿意长驻舞台看设备,领导答应的同时,怕我一个人害怕,准备从连队调一名战士跟我一块住,我怕不好管理,于是婉拒。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扎根舞台”。
舞台很大,四周全是幕幔,因所有门窗的封闭效果不好,所以,外面刮大风的时候,里面的幕幔会随风舞动,而且门缝会发出尖利的声响,乍一进去,如同进了灵堂。
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一天入驻舞台,大礼堂便给我来了一个下马威!令我吃惊不小。那晚,我把两个大沙发口对口并在一起,人睡在沙发中间。毕竟是第一次在“闹鬼”的地方过夜,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因此恍恍惚惚地并未睡熟。刚过夜半,突然从房梁上传来一阵类似女人尖叫的声音!我大惊失色,触电般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然后飞步跑到舞台的左侧,用力把总电闸推了上去,刹那间礼堂内灯火通明!诡异的是,随着亮灯,不明声音戛然而止。
望着空荡荡的礼堂,我的后心一个劲地进冷风,说啥也不敢睡了,怪声音确实出现了,而且我听得真真切切,绝对不是幻觉……怎么办?去叫人?不妥!我一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到上面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妖精?!我深吸口气,气沉丹田,这是练功人关键时候必做的,免得因突然受到惊吓而魂飞魄散。给自己壮足胆后,我咬着手电,两手交替抓着墙上的钢筋抓手一直爬到了顶棚入口。用手电往里一照,发现顶棚约有5米高,黑漆漆的很吓人,往脚下看,发现全是6公分左右的立木条一排排交织钉在一起,如果稍有不慎踏错了脚,就会穿破顶棚,摔到下面的凳子上,顶棚与地面相距约6米左右,从这样的高度掉下去,不死也得脱层皮。望着灯光照不到尽头的顶棚深处,我犯了嘀咕:“进还是退?”显而易见,选择进的危险性很大,一是不安全,随时都有踏空的可能,特别是受到惊吓的时候,更容易出错,可谓生死悬于一线;二是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万一真有妖怎么办?虽然练过几年功,但关键时候顶不顶用是个未知数。如果选择退,决定起来很简单,但顶棚虚实将永远成谜,这次不看,以后肯定不敢再看了,如此一来,晚上怎敢睡到礼堂?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豁上豁了!生死都得走一遭!于是我一步步走向顶棚的深处……本以为越走越害怕呢,没料到竟然柳暗花明,往里走,渐渐看清了空荡荡的顶棚内部的结构,其间没见什么诡异的东西,于是“怕”字顿消。也许是因为胆气里面充满了杀气,邪不胜正,所以一路平和地进入最深处,除了自己在上面走路发出的声音外,并未出现寂静得令人窒息的感觉……我知道自己走对了,背后的冷汗渐渐被顶棚内蒸腾的热气加了热,毛骨悚然的感觉被一种莫名的兴奋取代。大约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我在里面转了个遍。结束探访的时候,我内心的恐惧完全被愉悦替代了。
既然里面没有东西,外面房顶上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想到这里,我径直去了大礼堂的前厅,顺着通往房顶的出口一直爬到了顶。我踩着屋脊的瓦片,从前面一直走到后尾,没有看到任何让人心悸的东西。于是,我想起了父亲的话,他说礼堂和庙宇都是邪气重的地方,第一次到这种陌生的地方,往往会出现邪气,只要人的气正,就能震住邪气,如果震不住,就不能再住了……在我看来,有可能是我把大礼堂的邪气震住了。
那次事情之后,除了晚上有习以为常的风声外,再也没出现过类似女人尖叫的声音。从此,我与大礼堂相安无事,一直到我离开部队。但直到今天,我还会经常猜测当时出现怪声的原因,是不是蝙蝠或者老鼠在上面嬉戏发出的声音?不得而知。总之,那不明的声音成了我多年来一直想解开的谜团,但大礼堂再也没给过我机会。
电影组与连队井然有序的工作不同,应急的事情多,除了每周两次放电影,每天按顺序播放起床、出操、新闻、早饭、操课、下课、午休、起床、操课、下课、晚饭、熄灯号外,还要保障临时性的会议、电话会议、节日晚会、新兵入营宣传活动、老兵退伍宣传活动、暑期百日安全活动的调音、会标和宣传板制作……这一切工作,都是在大礼堂内完成的,遇到紧急情况时,除了吃饭,其余时间我都在礼堂里有条不紊地连轴转,直到完成既定的工作。每当此时,大礼堂总会静静地陪着我,陪我送别灿烂的晚霞迎来和煦的晨光;陪我从春草吐绿一直走到白雪皑皑……
在礼堂内举办活动时,我负责照相、摄像,这时,我会借助礼堂的角角落落取景,把礼堂不为人知的恬静、优雅以不同的形式展示给外人。这些不经意的创作,提高了我的拍摄技巧,丰富了我的文化底蕴,使我的摄影和摄像技术突飞猛进,大礼堂因我的宣传逾发风光,而她的沧桑历史和文化内涵也给我提供了无穷的创作源泉。于是,我们一直这么默契地配合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礼堂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安静和祥和的,跟我之间是和谐的,渐渐地我与她日久生情,在我看来,她已不单是住所和工作的空间,而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我的守护神。偶尔探家,我都会迫不及待地归队,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俨然已成为我相依为命的伙伴。
除了大礼堂的常规工作外,有段时间,我的工作逐渐加码,增加了盘查随车外出人员的证件和图书管理工作。这些虽然没有太大的劳动强度,但一天闲不住。最累的工作当属修剪营房大门到礼堂间数百米长的冬青树球,从春季到秋季,每个月剪一次,修剪一遍需要一周的时间,我每次都尽最大努力去剪,尽量保证绿化带与大礼堂的古朴浑然一体。除此之外,礼堂前面的草坪也由我亲力亲为。这些工作属于力气活,虽然每天挥汗如雨,但看着礼堂两侧旧貌换新颜,我体累心甜,觉得自己好歹为礼堂作了点贡献,算是对她默默支持的一种回报。每年初冬,我则带上车辆,到驻徐州各师团的营区去“扫荡”,把那些营区的月季花剪至20公分长的桩子,其他的全部拉回九里山,剪成小段,均匀地插在大礼堂右侧整好的地垅里,浇透水,然后罩上塑料布。来年春天,掀开塑料布,里面上万株小月季长得郁郁葱葱,煞是喜人!等天气暖和了,我精选好的品种栽到大礼堂的两侧和前面,然后把其他的花苗分给各营连,散栽到营区的各个角落。夏天一到,营区遍地姹紫嫣红,美不胜收,特别是大礼堂周围,简直成了花的海洋。那几年,为了妆点大礼堂,我把自己培养成了正宗的花匠。闲暇的时候,我会反复围着大礼堂“巡视”,但凡有一点不协调,马上动手修剪,生怕不雅的环境会破坏大礼堂的容颜。大礼堂在花丛的映衬下,像一个含羞的仕女,频频向我回眸;而我更像护花的使者,尽心地维护着大礼堂的清新雅致。
也许是因为出身贫寒且文化水平低的缘故,工作之余,我一直把定位自己的前程当作最大的“业余爱好”。而苦思冥想大多是在礼堂上面的顶棚内完成的,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在顶棚静静地参悟自己的人生。对于我来说,那漆黑不见天日的地方恰是涤荡心灵的最佳去处。我当兵前就一直苦练书法、篆刻和硬功绝活,入伍后,经过不断学习、苦练,获得颇多的荣誉,书法篆刻获奖近百次,硬功绝活“金刚打坐”铁指功被《解放军画报》等媒体刊登,1999年,随集团军演出队在苏、皖两省军地表演数十场,每次表演都引起全场观众起立鼓掌的效应,我虽然因此而高兴,但从来不敢高调,因为这些技能尚属雕虫小技,离目标很远,我当时的目标是60岁后能靠自己独到的技术为自己养老,越老越值钱的技术是什么?是艺术,只有把自己历练成艺术界的大师或者精英,才有机会越老越值钱。这个别人看似不值一提的目标,却让我“衣带渐宽”。
在大礼堂相伴的9年里,我除了日常工作外,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文学创作、书法、篆刻和硬功绝活的历练上,书法、篆刻类比赛虽然获奖较多,但有名无利。于是从1998年起,我调整战略,正式把奋斗方向定在了文学创作上,从此一发不可收,在很多国家级、省市级报刊上发表了几十万字的作品,在获得知名度的同时,也有了一定的收益,稿费汇款单源源不断地从全国各地寄向我,虽然那时稿费不多,但日积月累,也有了一笔小积蓄。2000年,我靠积攒的稿费买了一台二手的富士通笔记本电脑,那个家伙重6斤左右,与现在的手提笔记本无法相提并论,但在那个连队未配台式电脑的时代,已经算是相当高档的奢侈品了。我像爱护眼睛一样,把笔记本当成宝贝,只要有空,我都会进入文学创作世界。由于减少了手工誊稿的麻烦,写得作品更多了,但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不能上网,无法进行网上传输,只能以软盘存好文件后,到直工处办公室去打印,直工处处长陈中华对我厚爱有加,在打印时对我大开绿灯,无形中增加了我写作的动力。当时集团军军务处对军人上网和使用手机查得相当严,所以我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很长一段时间内,别人都不知道我有手提电脑。每次用过电脑之后,我都会不厌其烦地擦拭一遍,然后包好放到大礼堂的顶棚上。
在部队的12年里,我为了衷情的爱好和早日实现既定的目标,放弃了一切娱乐,在别人看来,类似苦行僧。但对我来说,却是另外一种享受。
一分耕耘,一份收获。当我从农村不谙世事的青年,成长为在工艺美术、新闻摄影、写作、武术、收藏等多领域都达到国家级水准时,我深信当初的路没有选错,我更深信,我的一切所得与我最好的挚友——大礼堂的默默相伴是分不开的,没有她的倾心配合,便没有我的成就。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我的军旅生涯在服役12年的时候划上了句号,但当兵的历程却值得我自豪:我从首长警卫员到警调连文书,再到负责宣传,一直身在机关,但我时刻以普通一兵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工作上得到了首长、机关的认可,曾经连续10年被直工处评为先进,2次荣立三等功,2002年被集团军评为学习成才标兵。
离开部队前的那段日子,我着魔般不停地为大礼堂清扫、擦拭灰尘,想以我和她都明白的方式来为她做些什么。萧萧寒风中,大礼堂无言地看着我,风扫过房檐传出的声音,像是大礼堂发出的呜咽,我知道,不仅我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我……2003年12月初,我含泪与大礼堂作别,踏上了归乡的列车……
斗转星移,在部队拼搏的岁月已经成为过眼烟云,对战友的印象也渐渐变得模糊,唯独对大礼堂的情怀依旧,在大礼堂中发生的一幕幕至今历历在目、刻骨铭心。退役17年了,其间我极少梦到过家乡,更没梦到过待了17年的北京,但却以平均几乎每天一梦的频率不停地梦到大礼堂,17年累加,大礼堂最少有6000次进入我的梦境!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有一个不解的情结在暗示着我?难道大礼堂与我之间还会发生不解的情缘?
2010年6月,我无法遏制多年的思念,以捐赠爱国主义教育馆的名义回到老部队,一下火车,我第一时间去了大礼堂。遗憾的是,大礼堂已经六门紧闭,无法去里面探访……饭间,听时任处长张健介绍,自从我离开后,接班的战士不敢在大礼堂独住……至于原因,他未说明。现在,大礼堂除了举办大型活动时偶尔开放外,已经没有实际的用处了。听到这里,我怅然若失,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作者小传:王正义,曾在陆军第12集团军服役12年,系集团军学习成才标兵,两次荣立三等功。现任《办公室业务》杂志主编,系中国工艺美术协会六届8名个人常务理事之一,中国武术协会、中国收藏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新闻摄影学会和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