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三楼,我和妻子经常要将电动车从一楼道费力、艰难地推下地下室充电。有一天,父亲给我们送母亲刚蒸的虚白虚白的又圆又大的热馍,他看见我正给电动车充电。没过几天,父亲趁我们都上班后来到我们家,独个给我们安装了简易、方便的电源插座。父亲从地下室接电、引线,从地下室门顶的门格子里穿出线,然后沿着外面的墙壁整洁、美观地引到一楼过道墙壁的拐弯处。父亲在地下室电线的接头处安接了一个通电插头,在外面电线的接头处安接了一个电源插座,并挂在了墙壁的合适位置。我们给电动车充电方便多了。父亲走后,给我们留了一个工具包,里面装的是各种各样的近乎完整的一套五金工具;还给我们留了两个打气筒,一个用于摩托和电动车,一个用于自行车。当我看到这些新东西,就看到了默默无闻、任劳任怨的父亲,就看到了父亲深藏不露的心。父亲“润物细无声”的暖情爱意就涌上心头。那一刻,我痛彻心扉地幸福。但是,父亲明明给予我的不是一笔巨大的人民币,不是一座昂贵豪华的住宅楼,不是一辆标志气派的轿车。那天晚上,我无法入睡,更多的关于父亲的事情就像泛滥的洪流向我的记忆闸门袭来——
父亲出生在晋南永济市一个农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父亲今年七十岁了,尤其他近年来患了白内障,越显得老态了。父亲还在市区摆着自行车修理摊。我多次劝说父亲,爸,我们几个儿女现在生活得都可以,你不要再摆摊了,现在给你的白内障做个手术,该歇歇心享享福了。父亲硬是不让做手术,还说白内障没多大影响,还说这会慢慢好的。其实,父亲还是舍不得花儿女们的钱。也幸运,父亲的白内障真的不医自好了。父亲从这后并没停下来,他已将修理摊不当挣钱的工具了,只当成了一种寄托一种情结。早在八十年代的农村,那时的土地虽然已是联产承包责任制了,农民的温饱基本解决,但并不富裕。我的母亲能干,犁锄耙耱样样皆精,家里的农活全揽了下来。父亲有条件去市区摆摊修理车子。父亲也是个能干人,在没人教没学习的前提下全凭自己的悟性和灵性经营自己的摊铺。渐渐地,父亲的修理技术高起来,圆圈、补带、零件卸搭、部件矫正、毛病查治等等没有他修不好的。父亲单薄瘦小,脚手敏捷灵巧,我经常看见他蹲下身或躬着腰或跪着腿专注地盯着车子,手里握着钳子钣子,娴熟地左一拧右一扳,整个过程不慌不忙细致耐心。一辆一辆有“病”的车子在父亲粗糙、油污的双手“医治”下康复了。父亲补完带后从不让车主打气,自己躬下身一次一次打气直至轮胎腆起胀圆胀圆的肚子。父亲收钱合理,童叟不欺,即使遇上赖账的也就不收修理费了。父亲一早一晚在家吃饭,刚开始不舍得中午买一碗饭,饿了就咬几口自己带的干粮。后来母亲劝说,父亲才舍得中午买一碗饭。这一时期,父亲看见母亲做完农活后有大量的闲余时间,就同母亲商议想买一台弹棉花机。不久家里买了弹棉花机。每到冬季,农村嫁娶的事多,弹棉花给家里增添了不少收入。那时冬季,母亲白天弹棉花,晚上还编灯笼。摆一天摊的父亲晚上仍要帮母亲编灯笼至深夜。过了正月初七,我们儿女们都帮父母去市里卖灯笼。纱布的一个三毛,绸子的一个五毛。全部卖完能卖一百多元钱。直到今天,我仍觉得我能一直上到大学跟父亲的那个修理摊有重要关系,这个修理摊保证了我上学每周必带的饭菜钱。父亲对我人格塑造的影响就是从他的修理摊奠基的,从他的修理摊我启蒙学到了诚信、善良、宽容、朴实、珍惜、勤俭、淡泊。
其实,父亲在摆修理摊前尝试了多种生计。父亲是庄稼人,庄稼人的本事基本就是能吃苦。父亲干的最长的苦力活是跟车卸煤。我已记不清当时父亲在县城什么地方卸煤,这些煤来自哪里运往哪里主要用途我更不晓得,只记得每天天未亮父亲就跟着村中一个男人的四轮车出发了。那时我还在被窝里,时不时探出头看一下忙碌着的父母,母亲正给父亲烧火做饭,父亲狼吞虎咽吃完急匆匆就走。在我当时惺忪、童真的眼里父亲的离去就是一次雄壮的远征。这时候,鸡叫停了,母亲就唠叨着我们天亮了快起床上学了。父亲坐着这个男人的四轮车风尘仆仆来到县城就马不停蹄地卸起煤来。当时是动力机械往四轮车上装煤,往往是这一车没卸完另一车就来了。父亲为了多挣钱,从不轻易放过一车满满的煤。父亲用硕大的手握住簸萁大的铁锨显得很有力量,嚓哗、嚓哗、嚓哗,很快一车黑压压的煤就搬家了。父亲满头大汗,呼吸急促,身上的衣服湿了,手掌长出许多厚厚的茧,尤其那张脸像重彩油墨画。父亲像被掏空软软蹲下还没歇息另一车煤就来了,父亲阔步有力地走过去。这样坚持下来,父亲一天要卸几十车煤。母亲要给父亲的晚饭加营养,父亲舍不得,只是吃家常便饭。父亲为了建设好自己的家庭,他付出艰辛的劳动时还会遭遇着危险。有一次,父亲卸完煤回家,当时天已黄昏行人都急着回家,父亲过于劳累腿很疲软,父亲两条腿还没全跨上车兜,车却开动了。父亲立即被旋转九十度上身倒下擦着地,一条腿还卡在车兜门的一个开关上。父亲脸色煞白,神态慌张,声嘶力竭地大吼停车。但车轰隆隆的开动声太大,司机很难听到父亲的喊声。父亲被车拖拉了近十步,直至过路人发现叫停司机。幸好父亲有惊无险,只是擦伤了外皮。父亲回来说起此事,我们全家沉痛,都睡不着觉,都感觉那个夜晚太长、太黑、太惧怕。我更爱我的农民父亲。
小学时候,许多人在我的村子前修水渠,场面宏大雄壮,那些青壮年男女主要来自永济市卿头镇三楼寺村。这是贯彻落实毛主席“南水北调”的一项黄河灌溉大工程,任务艰巨,责任重大,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我的村子地势高,必须挖很深很宽才能保证引来的黄河畅通。刚开始我们还能通过大路上学,后来为了挖渠,路渐渐被毁。父亲为了保证我安全、按时上学,每天早起陪着我来到大渠边,拉着我的手,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缓缓、谨慎沿着渠堤将我滑移到渠底,然后他纵身跳到渠底,再将我沿着另一边渠堤托举到渠顶。父亲叮嘱我拍拍身上的土,并且目送我上学直至看不到我才离开。放学回来,父亲先跳下渠,将我从渠顶小心扶下来,再将我慢慢从另一边的渠堤上托到渠顶,他再费劲地爬上来,就牵着我的手一起回家。后来,渠越来越深,即使父亲也不能送我继续上学了。我们这些孩子只好停学,大概停了二年,直到大桥修好才继续上学。不久,我同一群孩子在巷里的地洞边玩耍,为抢一只小狗,我不慎跌入地洞。我爬在洞底长长的时间,腹部隐隐作疼,脸色煞白。后来我慢慢站起踏着洞壁的土阶上来。这时上边的同伴们都吓跑了。我回到家没告诉父母此事。半年后我被查出患了肺结核。父母难过极了,这病在当时难治又花很多的钱。我亲眼看见坚强的父母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尤其父亲一夜起来憔悴、苍老了许多,双眼血红,脸上布满了忧愁。父亲给母亲壮胆和减压,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有他这身硬骨头就没有跨不过的坎,砸锅卖铁也要将我的病治好。从此,父亲不管苦活累活脏活只要给钱就干。父亲也在家里养猪养鸡以增加收入。多数的鸡蛋用来给我补身体。在当时的农村,父亲只能做到这样了。很幸运,我的肺结核多年后彻底治愈了。值得补提的是,治病期间,我多次见父母按照农村巫婆的要求在深夜无人时将我的衣服通过一条绳索吊进地洞,然后嘴念叨着峰(我的小名)快上来跟着上边你的主人回家,紧接着父母就将衣服吊上来带着我们一起回家。当时我同父母一起来到地洞顶。这个法术叫“召魂”,意思是我将魂丢在了地洞需要召回。尽管这是迷信,但父母愿意做。父母千辛万苦将我的病治好了,但我已停学一年多,我不能像其他同龄孩子正常上学了,甚至有退学的念想。父亲看出我的心思,竟严厉批评我,说我现在病好了就该继续读书好好读书,绝不能退学。我继续上学,而是没留级。我从小爱学习学习好,通过努力,我竟以均分八十三分的好成绩考进青台中学。后来我转入栲栳中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父母终于将我供进大学。对于平凡、朴实的农民父母而言,我的这条求学路就是父母的一纸苦难书一把心酸泪,即使父母在我上大学后去山西霍州市开了饭店挣钱多了但仍没摆脱艰辛,他们晚上能睡个安逸觉吗?他们不是将白天的饭桌晚上拼合在一起当床睡吗?他们不是起早贪黑吗?他们遇到无赖闹事不委屈不心酸吗?他们要赔多少的强欢笑脸?看着父母春节回来带了许多的钱,但谁知道父母要擀多少的面皮?要包多少的饺子?要削多少的面?要炒多少的菜?要洗多少的碗?
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有不少的人给我介绍对象。有一个女孩让我刻骨铭心。这个女孩是我村里的,是事业编制的正式工,单位有楼房,相貌不错,人品很好,美中不足的是个子中等。她托我的婶娘前来提亲,她也亲自来到我家。那天谈话结束时,我对她说让我考虑考虑。父亲当天晚上知道我并不同意这门亲事时,竟气冲冲吵我嚷我,最后郑重地劝我,父亲说女方都主动上门送亲了,单凭人家这份诚心和勇气就该同这个女的定下良缘,况且她只是个子中等;又说诸葛亮那么有本事的人不也娶了个丑媳妇吗?况且你这个普通人!我只是委屈地向父亲阐述自己的想法:“婚姻是双方的事,要尊重双方的意见,不可勉强。”那天晚上,我在忠诚自己又不能孝顺父亲的思想纠结中辗转难眠。现在同父亲说起此事,我仍觉得我做对了这事,我并没欺骗自己的心灵娶她为妻,这是对她的尊重和负责。但父亲就会黯然伤神,像亏欠人家什么东西似的,又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父亲就是父亲,永远都能做到原谅他的儿子,即使我有天大的过错或者不顺从,但很难做到原谅自己。父亲就是这么一个可敬、可爱的庄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