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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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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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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干事的批斗会

王志荣

       田干事来了,有人乐,有人愁。

队里的第一大嘴宋家婆姨,在井台上打水时,第一个看到田干事,她乐了。

来啦,田干事。来干什么事?宋家婆姨歪着头问。

来干妇女工作。田干事在路边停住脚。

咦,来干妇女工作!一个光棍能干妇女工作,那我家的猪都会飞了。宋家婆姨撇撇嘴。

婆娘就是辫子长,见识短。我先跟你做做妇女工作?田干事坏坏地笑道。

我才不稀罕你,你还是给村东头的寡妇做做妇女工作吧。宋家婆姨一边往大桶里倒水一边和田干事打嘴仗。

我一个拿工资的国家干部,稀罕一个寡妇?黄花闺女我还要拿筷子扒拉扒拉哩。

谁不知道你能吹?你倒是吹出个媳妇让大家瞧瞧啊。东村西村往婆娘堆里扎,咋不见往自己家里领个婆姨?我说你是不是裤裆里没长那东西?

长没长,晚上我上你家让你验一验就知道。田干事依旧一脸的坏笑。

去,去,去,就不是正经货。我看你就叫田婆娘吧。宋家婆姨挑起水桶走到田干事跟前,推开挡路的田干事。

好啊,田婆娘,宋婆娘都是婆娘。田干事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情,宋家婆姨无奈地摇头。

每个村都有宋家婆姨这样的大嘴,全公社就一个好脾气的田干事,咋开玩笑都不恼,不乐就说不过去。

田干事四十多岁,穿一件洗的发白蓝色中山装,胸前的口袋别两只钢笔,干干净净的样子。田干事不笑的时候,脸是瘦国字,和社员相比偏白,一看就像干部。但偏偏走路是风摆杨柳,屁股一扭一扭的样子实在也是罕见,不由得你不笑。妇女同志不拿他当干部,背地叫他田婆娘。田干事是听到的,但他不恼,只笑回一句,辫子长见识短的婆娘,我给她们做做妇女工作。那笑实在不是干部的笑,比村里嬉皮笑脸的货还不正经。

田干事从村口风摆杨柳走到生产队的饲养场找到生产队长,队长就愁了。

嘴上挂着做妇女工作的田干事其实不管妇女工作,管开会。他不常来队里,来了必定开会。开会本也不是事,关键是田干事要开批斗会,批斗谁就成了事。

田干事开过的会名堂很多,忆苦思甜会,斗私批修会,苦干大干向国庆献礼会,开荒大会战动员会,抓革命促生产现场会等等。田干事擅长开会,尤其擅长开批斗会。热闹,不冷场,不打瞌睡,该参加的都参加,不该参加的也参加,批了,斗了,汇报材料上广播了,上面的领导听到声音了,就夸田干事有水平。但田干事多少年一直还是田干事,对此,田干事似乎也是满足的。

但今天的会有点特殊——揪资本主义尾巴。资本主义社员是知道的,高音喇叭那不天天在喊吗?亡我之心不死的美帝国主义不就是嘛。尾巴就更不用说了,牛有、马有、羊有、猪有,人没有。可资本主义的尾巴就有点费解了,谁也没见过呀。生产队长坐在饲养场的炕沿上,发愁的就是这事。他抽着卷烟,掰着指头把队里的人点了一遍又一遍,头摇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找出哪个是田干事说的资本主义尾巴。

田干事,要不你说谁是?生产队长闷闷地问。

田干事摆摆手,说,这是大事,哪好我说谁就是谁。又不是妇女工作。

生产队长睁大一双浑浊的眼睛,摊开两只粗糙的手掌,说,那你说咋办嘛?要不,会不开啦?就说我们队没有尾巴。

田干事又摆摆手说,那不行。全国都有,就你们队里没有,不可能啊。公社不答应,县里不答应,省里不答应,全国人民也不答应啊。

生产队长半眯起眼睛,埋下头不吭声,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厚厚的烟雾把他和田干事隔开,彼此看,都是云里雾里。

田干事用手左右不停的拨拉着眼前的烟雾,地上来回地踱步。忽然,田干事一拍大腿,喊道,有啦!惊得队长从一片烟雾中抬起头,盯住田干事。

田干事穿过烟雾凑到队长耳旁说,队上不是有个讲古书的人老宋吗?就批他吧。

队长瞪大眼睛看着田干事,谁?老宋?

对,老宋。田干事瞪着队长,确定的说。

怕不行吧。上次批斗过一回,定的封建主义,说好了就斗一回的。这次是资本主义,不一回事哩。队长摇摇头。

田干事的屁股也坐在炕沿上,耐心地说,你想啊,封建主义是什么?是毒草,反社会主义的毒草。资本主义是什么?也是反社会主义的毒草。都是毒草,不就是一回事吗?

还是不行。上次给老宋做动员,答应就斗那一回,现在又斗,我没脸说这话啊。队长瓮声瓮气地说。

田干事急了,语气严厉的说,这不是商量的事,是政治斗争的大事,不是妇女工作。

队长也急了,啥政治斗争大事,我看你就是搞妇女工作嘛,说老宋就老宋。行,你去找老宋,反正我不去。

田干事不急反笑,老刘啊,你还真提醒了我,可以先做做老宋婆姨的工作。

队长一脸不解地望着田干事。

老宋不是怕婆姨吗?咱们先做老宋婆姨的工作,让她同意,还怕老宋不同意?

老宋婆姨的工作不是好做的,刀子嘴,躲还躲不过,招惹她?队长摇摇头。

一个婆娘,辫子长见识短,有什么好怕。我给她做工作,不怕她不干。田干事胸有成竹的说。

事情还真应了田干事说的,成了。老宋婆姨答应让老宋当一次资本主义尾巴,条件是给老宋多记两个工。这事让队长感慨不已,田干事到底是会干事的!

晚饭后,社员陆陆续续的汇集到会场。所谓会场,其实是饲养场里的一间大房子,队长派工、队里开会、晚上记工分都在这屋里。批斗会不是第一次,社员们都有准备。女人们大都带着针线活,男人们有的带一兜瓜子,有的带一包旱烟渣。妇女坐大炕,手里纳鞋底,缝鞋帮,嘴里东家长西家短。男人坐长条凳,抽旱烟,嗑瓜子,谈庄稼谈天气,烟雾满满的填了一屋。门开了,窗户开了,旱烟味出去了,牛、骡、马、驴新鲜的粪便味、尿骚味,像春风似大摇大摆地涌进来,直往人鼻孔里钻,酝酿出六畜兴旺的社会主义新气象。

老宋来了,坐在大门正对的方桌前,那是批斗会固定的位置。对面是田干事的位置,左右两侧是队长和记分员的位置。田干事主持,记分员记录。

老宋,又挨批斗?有社员问。

识了几个狗日的字,看了几本狗日的书,害的人没办法。老宋抿着嘴回答,仿佛批斗的是别人。

老宋,今天接上次给讲几段三国,就长坂坡那开始。

尽胡说哩,今天是资本主义尾巴批斗会,哪能说讲就讲,田干事又批评呢。

老宋,你不讲烂在肚子了生蛆啊?听说你长资本主义尾巴,在哪里?让我们先看看吧。有社员嘻嘻地笑着逗老宋。

资本主义尾巴嘛,你回去脱了裤子就找找,看裆里吊着的是不是。老宋也嘻嘻的回应。

一屋的笑声。几个妇女笑低了头嘀咕道,开会都不知道正经,活该批斗!

说笑中,田干事、队长钻进了烟雾。田干事用双手拨拉着,喊道,乌烟瘴气,乌烟瘴气!谁再抽,批斗谁!

田干事,我们是提精神哩,战天斗地斗瞌睡,好好开开批斗会。前排的年轻社员回应道。

就你的嘴能。下次就批斗批斗你。田干事一本正经的回答。

说话间,田干事和队长落座了。田干事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读了上面的一篇社论,里面云山雾罩的说资本主义回潮啦、资本主义复辟啦、资本主义代言人啦、资本主义尾巴啦等等一些新鲜词。之后,田干事绷着瘦国字脸严肃的问,我们队有没有资本主义尾巴呢?我看是有的。老宋同志就是一个典型。典型在什么地方呢?据我了解,老宋同志经常给社员同志们贩卖《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三国演义》是什么呢?阴谋诡计。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了,要正大光明,不搞阴谋诡计。《水浒传》是什么呢?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说了,投降主义。《封神演义》是什么呢?封建迷信加享乐的资本主义。广大社员同志们要擦亮眼睛,绝不能在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面前迷失方向。要坚决地铲除资本主义尾巴,让社会主义长成参天大树。下面,批斗会开始。

老宋慢腾腾的从凳子上站起来,三面哈了哈腰,像是点头又像是鞠躬,慢声慢气地说:

田干事同志说的对。我没啥意见。我不该读那些狗日的的书,更不该读了又给社员同志们讲。社员同志们啊,我现在身体不好,还经常咳嗽,痰多,痰多,咳嗽,都是这些书害的啊。现在,又长了资本主义尾巴,也是这些书害的啊。

屋子里有人发出低低地笑声和嘀嘀咕咕声,这老宋可真能诌,身体不好不赖婆姨赖书。

田干事说,老宋同志,你给社员同志们讲讲这些书怎么害了你。

老宋咳嗽了几声,接着道:

少不看《三国》,老不看《列国》嘛,《三国》会把娃娃教坏,不讲光明正大,尽是人怎么日弄人的事,就是田干事讲的阴谋诡计嘛。《水浒》写了个宋江,也不是个好东西。宋江的泡子,仁义的蛋蛋,假仁义嘛。《封神》写了个狐狸精,害死了多少男人嘛。哎,看了这些书以后,我的身体就不好了,经常咳嗽,痰多,痰多,咳嗽。

屋子里又发出一阵笑声。有人问,老宋,狐狸精是怎么害男人的?你给大伙谝一谝。

老宋像是被烟熏了眼睛,眯了一下,没有答话,只定定地看对面的田干事。田干事看左面的生产队长,生产队长不看他,只闷闷地抽烟。田干事就说,社员同志们,发发言,批判批判老宋吧,批判老宋就是帮助老宋啊。

社员们没人吭声,纳鞋底的依旧纳鞋底,嗑瓜子的依旧嗑瓜子。

田干事对坐在前面的社员说,老王,你带头批判批判?

老王吐出嘴里的瓜子皮,用袖子擦擦嘴说,老宋和宋江是本家,宋江都不是好东西,老宋能是好东西?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

一阵哄堂大笑惹得田干事也轻笑起来。田干事一笑,瘦国字脸就不那么严肃了,社员就知道批斗会进入了下半场。社员叽里呱啦的开始发言,有说曹操的,有说诸葛亮的,也有说宋江的,有说武松的。有社员提议,老宋,来一段《三国》,我们好好批判批判。另一个社员说,老宋,还是来一段《封神》,我们批判批判害人的狐狸精。老宋不吭声,眼睛看着田干事。

田干事用征询的眼光看看生产队长,说,要不让老宋讲一段,供社员同志们批判?

队长向老宋努努嘴,老宋再看看田干事,坐下,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慢条斯理的说,社员同志们,我实在是不想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书了,可为了让大家认清资本主义的丑恶嘴脸,我今天就讲一段《三国》——赵子龙大战长坂坡。社员同志们要好好批判。

老宋的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话说那赵子龙……

老宋一开讲,就忘了这是批斗会,不咳嗽也不吐痰,脸上有了红润的色泽,除了偏瘦,看不出身体不好的样子。会场也起了变化,打瞌睡的支起了头,嘀嘀咕咕的闭上了嘴,任凭一个老宋,抑扬顿挫,唾沫横飞的表演。

走出饲养场的时候,田干事抬头看着满天的星光,暗暗地想,这老宋要是在古代,说不定也是天上的哪一颗星宿呢!还多亏有老宋这么个人,要不这批斗会可咋开哩。狗日的书还真不是白读的!

几天以后,社员聚在大杨树下等待生产队长派工,喇叭响了,唱了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后,播出田干事写的召开批斗会的稿子。

宋家婆姨听完,撇撇嘴说,不是我们家老宋,田婆姨开个屁会!旁边的女社员就问,你咋就同意批斗你家男人呢?宋家婆姨叹了口气说,田干事干事也不容易呢!我不答应,他的批斗会咋开哩?田干事二十几岁的时候也跟我家老宋一样喜欢看书。后来,看上了我娘家村的一个姑娘,婚都定了,炸山的时候被一块石头砸死了。打这以后,田干事就害了相思病,不见姑娘,也不让媒人上门。就成了现在这样,老光棍一个。要我说,都是这读书害的。女社员又问,你家老宋也读书,咋就没害他呢?宋家婆姨大嘴一咧,用手招招旁边的女社员,让几只头凑到她跟前,低声道:知道我为啥让批斗我家老宋吗?老宋爱讲书,讲完书就像喝了人参汤似的精神,净爱不正经。这时候他要奶,我给他奶,要肉给他肉,喂饱了,让他折腾够了,就是一条死狗,拿鞭子赶他都赶不走呢。男人都一个样,明白没?

几个女社员没有听明白宋家婆姨的话,脑子里转了一圈,懂了,一阵哄笑像惊飞的鸟群,在白杨树下腾起,翅膀扇起了女社员脸上的朵朵红云。

 

20171  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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