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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建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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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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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病

                                                人病

溪村离董月工作的地方不远,步行也就二十来分钟的路程。因为必须在两点之前赶回来上班,吃罢午饭董月就匆匆出发了。

自从六姨的病复发以来,一家人都很担心,母亲更是长吁短叹,生怕她这个妹子离她而去。无疑,在这个世上六姨是母亲最最亲爱的人之一。董月简直不敢想象没了六姨,母亲会怎样。外婆前后生养过两男四女。两个舅舅死得早,董月一个也没见过。但外婆在世时,常常提起他们,无非是说他们如何乖巧懂事之类的话。外婆说,一个舅舅她给取名叫根子,意思是把赵家的根留住,结果还是没有留住;外婆说,这都是命,让她没养了个男孩。她无法释怀,在母亲生下弟弟董林后,居然要董林改姓赵。父亲当然不同意,为这事父亲同外婆还大吵过。因为没有男孩子,外公便时常打骂外婆,外婆也出手对打,但她是女流之辈,打不过外公,自然受尽了苦头。不过,外婆终于报复了外公。据母亲说,在最困难的时候,外婆偷了外公的口粮,在疾病与饥饿的双重打击下,外公过早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三个女人——那时大姨二姨早出嫁了,苦撑着这个家。由于缺乏营养,六姨得了一种掉肠子的怪病——类似现在的脱肛吧。母亲千方百计给六姨补充营养。那时环境没被污染,稻田里有许多鱼虾,刨开田埂,放上箢篼,一会儿就要捉许多。稻田里还有许多田螺。母亲主要捉田螺。把田螺捉回家,洗净,倒进铁锅里煮熟,是最有营养的美味。有大半年的时间母亲都在捉田螺,煮田螺,直到六姨的病彻底康复。

六姨干活是能手,插秧打谷,样样在行,那些男子都要退避三舍。六姨嫁出去,家里就缺了个好帮手,工分也会少很多。母亲不想六姨早早出嫁,这样六姨的年龄就拖大了,家里又穷,找个好的人家实在不容易。这时,六姨父出现了。六姨父更穷,父子俩住着两间土房子;一间用作灶房,另一间一分为二,用做为父子俩的息房。条件差不说,六姨父还有残疾,一条腿有点瘸,走路一摇一摆的。母亲不同意这门婚事,但六姨同意,说是人丑家穷就不用受气。找个条件好的,人家高高在上,哪有自己说了算好。再说六姨父这人踏实,是过日子的人,跟着他凭双手还挣不出个好前程?母亲只好同意了。只是那时家里穷,六姨出嫁时没什么嫁妆,母亲为此很内疚。

溪村董月来过无数次,县里读高中的第一学期,她在六姨家一呆就是两月,对溪村熟悉得似自己的五个手指一般。六姨刚嫁到溪村时董月还是个屁孩子,那时她为没了六姨难受得吃饭没滋味,睡觉也不香甜,她幼小的心灵里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思念。可不是,六姨在家里处处疼她爱她,有好吃的总想着她,好玩的就带着她。她至今记得六姨带她看露天电影的情形。一次,她骑在六姨的肩上看电影,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还尿了六姨的尿,让六姨好生尴尬。有许多老影片——《铁道游击队》《冰山上的来客》《自古英雄出少年》……都是那时看的。有时会跑了很远的路,没看上电影,大家很失望,编了顺口溜:"空跑游击队,跌倒(铁道)就去睡。"这些儿时的片段会时不时的在董月的脑子里闪现;在她快到溪村时,它们又被被重温了一遍。

六姨父的家早不是土坯房了,是二层小洋楼,外带一个小院子。院门虚掩着,董月推门进去,见里面没人,冷清清的。院子里以前总是干干净净,现在却很狼藉,树叶、杂草随处是。还好自六姨生病后,六姨父就把哪些鸡鸭都卖了,否则这地上该有不少的粪便了。一个家还是有个女人好,董月想,不免升起一些伤感来。她四处瞧了瞧,没见六姨父的身影,就径直上二楼去了六姨的房间。

"六姨。"董月叫。

"哦,月月啊,快坐吧。"六姨正坐在床上吃饭,停下说,"我不方便,凳子你就自己抬吧。"董月没坐,走过去瞧六姨吃的是啥。有啥呢,一碗白米饭,一个萝卜汤,一盘红烧土豆。看到六姨吃一口要停顿半天——土豆太噎人,她就忙给六姨捶背。"六姨父呢,不在吗?"她问。""他去"梨园"了。"六姨说着,把碗筷放在了床头柜上。董月忙扶六姨靠着床头休息。

"梨园"是溪村的农家乐。六姨没有生病前同六姨父一道在那里打工。农家乐的老板是本村的村民,同六姨父一家关系不错,除了开工资之外,另一个优惠就是可以无偿获得农家乐的剩菜剩饭,靠着这些残羹剩饭喂猪,六姨父家每年能获得一笔不错的收入。一年多前,六姨从"梨园"打工回来,突然觉得乳房痛得厉害,六姨父送她到医院检查。一查就是乳腺癌!六姨父当时就懵了,感觉天旋地转,不知该怎么办。打电话找母亲商量,母亲也拿不定主意。找董月商量。董月说,这事不能急,该到省城的大医院去复查一下。母亲说,也是,我听说县医院不是很靠谱。前不久还听说县医院还差点把一个孕妇医死了,——因为剖腹产后,医生把手术用的剪刀缝在了肚子里。母亲决定周末与董月一道去县医院看望六姨,到时候同六姨父好好商量商量。可是还没去,周五六姨父就打来电话说手术已经做了。既然已经做了,母亲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叮咛六姨父要好好照料六姨。六姨父说,好,这个请五姐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玉莹的。六姨做了手术后恢复的还不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脸上又见了血色,人也胖了。六姨的病是一年后复发的。大家想尽了办法,四处求医,但六姨的病还是没有好转,痛得厉害只有靠吃止痛片缓解。听说邻县有个中医医术很高明,求医的人络绎不绝,医生从早上五点看到晚上十点,才能看完;据说还治愈过癌症。母亲费劲周折去挂号咨询。医生说,本来可以治治的,但已经做了手术就不行了。你想,人的经络就如同沟渠,做了手术割断了经络,就好比河流被堵住了,药物就发挥不了作用了。母亲是种田人,知道这个道理,便不再多说什么,怪只怪六姨父太急切,把手术做了,要不然中药治疗或许还有希望。正规治疗不行,母亲就试偏方。各样的偏方不下试了七八种。董月记得最清楚的有两种,一种是煮癞蛤蟆吃——她也帮着捉过几次。癞蛤蟆浑身是疙瘩,看着就恶心,还要煮熟了吃?真是无法想象!第二种是吃蟑螂,把蟑螂捉来炒熟,然后打成粉末让病人吃。可是吃了也没有效果。

饭菜就是六姨父在"梨园"买来的,六姨父呢,正在"梨园"喝酒打牌。"他该给你弄点可口的食物,病人怎么能吃这些。"董月有些不满地说。六姨叹口气,说:"也不能全怪他。他天天在家里照顾我,心烦呢……你六姨父从前很少喝酒,现在有些上瘾了,天天都要喝……""六姨就是心好。什么事都为别人着想。"董月说。六姨笑笑没说什么。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董月准备起身出去看看。"不用去,是你梅嫂子来了。"六姨说。果然,脚步声上楼来了,一会儿,梅嫂子就出现在了门口。"哦,董月在啊。""在。来看看六姨。"董月忙起身让坐。"哦,不用客气。"梅嫂子说,"我来看看玉莹妹子的。"梅嫂子走过去拉住六姨的手:"怎么样?今天好些了吧。"六姨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梅嫂子就安慰六姨,说这病要个过程呢。她劝六姨要放宽心静养。又说好人自有好报,相信六姨的病会很快好起来的……她的话让董月有些感动,心想,六姨父还不如个邻居呢。送走了梅嫂子,又闲聊了一会儿,等六姨父回来了,董月才离开。六姨父劝董月玩玩走,她哪有心思呢,眼看下午班就要迟到了。还有六姨父一身的酒气,让她想不逃都难。

董月向母亲说了看望六姨的经过。母亲就生气了,说,我这妹子到他罗家吃了多少苦,给他罗家挣下现在的家业,有了病就不管了!以前,我还顾及他的感受,这次我要直接给他说清楚,这病也该好好医一医。对,该叫玉莹到省城复查一下,说不定还有什么希望呢。连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也说。董月也顺着谈到了梅嫂子。说梅嫂子是个好人,常去看六姨。她是个好人?母亲面露鄙夷之色。不说她还好,我看是巴不得玉莹给她腾地方吧。你也不要把人想那么坏,人家也许是真心帮忙的。父亲说。母亲哼了一声。"我说这话自然有我的道理。上次我去看玉莹,玉莹没说啥,但听她的口气,这其中就有啥见不得人的地方。"

母亲和父亲讲起了往事。

梅嫂子年轻时长得很漂亮,可惜的是没有生育能力。他丈夫是结婚后才知道这件事的。但娶一个女人已经花了男家许多钱,要离了,再娶似乎也不太现实,再说,这梅嫂子长得又那么漂亮。但是这口气是不可不出的,男人就经常打梅嫂子。还常常酗酒,不干活。有时,半夜三更也起来喝一盅。别人劝他少喝些,这样喝下去家就败了。他说,败就败,我留家产做什么?又没个后人!再说,我只喝酒,没赌博已经不错了!别人劝不了梅嫂子的男人。只好作罢。梅嫂子的男人终于因喝酒过多,一日日衰弱下去,最后是醉酒后掉进溪村旁的河里淹死了。梅嫂子成了寡妇。听说梅嫂子想嫁给六姨父的。这个女人,自知自己要再嫁太难了。嫁给有残疾的六姨父,也许是不错的选择;再说,六姨父除了有残疾,为人看来也老实勤快,不会打骂她吧——她已经被打怕了!但这时,六姨出现了……

母亲提出到省城大医院治疗,六姨父爽快地答应了。他还讲了六姨的许多好。说董月的表弟还没成家,没六姨这个家就垮了。玉莹是个好脾气的人,我这辈子和她生活了三十来年,从未见她和任何人红过脸。这病发展到今天,我也是有责任的。当初要是我坚持让她做了手术,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原来二十年前,六姨的就得了乳腺增生。医生说,做了手术就没事了。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只等着手术,可就在手术即将开始时,六姨怕了,跑了。六姨父拍着胸脯说,如果六姨的病能治好,他就是卖掉房子也愿意。大家都清楚,还没有到非要卖掉房子的程度。六姨父和六姨都买了失地保险,还能够支撑一阵子;如果真到无法的时候,母亲也不会强求六姨父的。这意思,董月是知道的,母亲无非是想尽最大的人事罢了。母亲与六姨谈过这事,六姨也想试试,这世界谁愿意死呢?于是约定了时日,大家就送六姨去了省城。结果很令人纠结,医生说,还有百分之四十多的希望,如果化疗结果可以,希望就更大;这要看化疗效果——最佳的化疗期是做了手术那阵子,可是六姨父他们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按时带六姨去做化疗。治还是不治,董月拿不了主意。旁边的六姨父面无表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董月就替六姨父回答医生说,让我们再考虑考虑吧。然后同六姨父退出了诊疗室。

治疗癌症需要花一大笔钱,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是个大考验。虽然如此,董月还是抱了希望,毕竟六姨父说过就是卖了房子也要医的。但董月没料到六姨父见着六姨的第一句话就是:"走,回家去。不医了,弄点好吃的!"这不是明摆着,说六姨没救了吗。董月看到六姨抖了一下,差点跌倒;母亲连忙把她扶住。

"走,回家去!"母亲吼着。

没人应答,大家沉默着跟着往楼梯口走去。

到了六姨父家,把六姨安顿好,母亲就和董月离开了溪村。六姨父说吃了饭再走,母亲不同意;董月也不想吃——哪里吃得进去呢?他们几个大人,就连表弟都说不出的压抑。表弟默默地送大家到了溪村村口,"回去吧,好好照顾你妈。"母亲说。表弟就哭了。母亲和董月也哭了。

有半个来月母亲没去看六姨,也不让董月去,说是要看看六姨父能否把六姨给吃了。母亲终于还是忍不住去看六姨了。六姨又憔悴了。母亲本想多陪陪六姨,但六姨晚上的呻吟声很恐怖,母亲怕了就回来了。母亲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母亲和董月走后的那晚,六姨父差点死了。六姨说,那晚上六姨父喝了许多酒,又哭又闹,差点儿醉死了。幸好离医院近,邻居把他送到了医院醒酒,要不然就死了。六姨父说他活得太累了,不想活了。六姨父对六姨还是那样子。每天照样出去喝酒,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母亲说她想说说六姨父,但又怕惹恼了六姨父。如果六姨父当个甩手掌柜,吃亏的还不是六姨。六姨是在母亲回来后的第三天去世的。——谁都不相信六姨会走得那么快。按照医生的说法,她这病正常情况下,活个半年是没问题的。

六姨父说,六姨晚上起夜时,一口气没缓过来就去了。他说六姨起夜时不该不喊他,喊他,他就会帮她的。可是,她没叫他。她独自一个人从床上坐起来,一点点地往床下挪,挪着挪着,就……六姨父在电话那头已经泣不成声了。所有的人也都哭起来……董月一家到溪村时,灵堂已经布置停当,哀乐奏声响彻了整个村子。六姨平躺在堂屋中,口眼紧闭,仿佛睡着了。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手脚被麻线捆绑着,给人硬梆梆的感觉。母亲当场就哭得晕了过去。董月赶忙扶她出了灵堂,坐在外面的竹椅上休息。梅嫂跑来劝母亲,母亲就哭得更伤心了。有人劝六姨父给六姨买块坟地。因为溪村离城近,城镇化建设很快就要征用这里了,到时候又得迁坟。不,为什么买坟地呢?六姨父说,迁坟?好啊,不给钱就迁吗?那人就不便说什么了。

溪村的坟地里又多了一座新坟。

大约两周后,六姨父已经牵着梅嫂的手在溪村的村道上散步了。这事传来,让董家很不舒服。董月说六姨父也太那个了,六姨尸骨未寒呢!母亲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那个梅嫂不是好东西!但是,人已经不在了,人家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们也懒得管!除了每年给你六姨烧几张纸钱,我是不会再迈他们罗家的门了。这时一旁的父亲接过话来:"话是这样说,可六妹的儿子还在呢。我看哪,这条道还是断不得的;亲戚嘛,该走的还得走。有啥法子呢。"两个女人没有反驳,默认了他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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