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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建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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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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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 事

                             婚 事

                                       一

 近来永祥的心情不错,因为他成了乡里的保洁员。当初乡里招保洁员,村里人都嫌弃,说那是下贱活,谁也不想干。他糊里糊涂地报了名,哪知活儿轻松,一月下来还能挣个三五百,而且罗乡长也说得明明白白,扫地也是为人民服务,光荣着咧!上任几个月来,永祥恪尽职守,干得很卖劲。通常六点他就出门去扫那些村道,大约八点扫完,然后回家吃早饭。饭后的事就简单多了,主要是巡逻,做一些临时性扫除。

他习惯猫着腰猛扫山路。一段路下来,吁吁喘气,浑身上下子汗直冒,全身筋骨都得到了舒展;再吧嗒上一支叶子烟,那感觉简直堪与神仙媲美了。今天永祥照样扫完了一通山路,停下来享用他的叶子烟,一面眺望着东方的远景。天气不错,太阳眼看就要从云层里出来了,天空一片绯红。太阳这家伙,一出来就光芒万丈,照得一切明艳艳的,真他妈带劲!

永祥一手夹着叶子烟,一手叉在腰间,正望着,路的那头走来了他的老相识——梁三。这么早这个老家伙是要上哪去?赶集,要不是……正胡乱猜测,梁三已经越来越近,开始向他挥手致意。

“永祥老弟,这么早就扫地啊!”

“唔—唔—”永祥哼哼着。

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老农,大脸盘,红色,头上的短发花白了,根根直立着,努力做出不服老的姿态。永祥并不喜欢梁三,对于他的热情他总是本能地防范着。不过他向来奉行与人为善的策略,——被强者欺负他不反抗,自己强了也不复仇,怕的是有朝一日对方又强了自己,所以他在多数人眼里永远都是个屁都不敢放的“老好人”。

“老弟啊,你现在是发啦!这么个好差事,轻轻松松就能挣几大百!”梁三恭维着永祥。他倒不是怕永祥,永祥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还不清楚?主要是他的儿子会生现在是公家人——在县安监局上班,他多多少少还不得给他点面子?去他妈的,别看永祥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他生的那个儿子倒厉害,从小读书一流,一下子就考了个重点大学。要知道他们那个狗屁山村,自解放来就没出过一个大学生。而他呢,四个儿子个个孬种,一个比一个笨,连个小学都没读利索。唉!这叫傻人有傻福,——命好,没法!

“哪里,哪里……”永祥给梁三点了烟。“也就四百来块,只是活儿轻松些。”

 “已经不错了,能买不少大米呢。” 梁三猛抽了一口烟,咳嗽起来。

 永祥不搭话,吧嗒了几口烟,吐了口唾沫,问: “老哥你这么早是去哪呀?”

“玉琴她舅孙女结婚,叫我早点去帮着张罗。真是麻烦,这么早!”他嘟囔着。

“哦,就是几年前那个叫银银的小女孩?”

“对!”

“唉,时间过得真快,那孩子都结婚了。”

“结婚,别提这事!”

“杂啦?”

“现在的娃儿简直搞不懂,自己耍了个朋友不说,还怀了孕。这次又怀上了,医生说再不能打了,只好结婚。年龄又不够,找熟人花了一万多才搞定,你说,这是什么事啊?这年月有的十几岁就结婚了,连奶气都没脱,有的呢三十多还没成家,还说自己年轻,不着急。真是,无法理解!……”

梁三摇头晃脑,说得唾沫星子四溅,突然发现永祥闷声不响地站着,脸色很难看。他这才记起永祥的儿子会生三十五六了,到现在也没成家,他那样说不是给人家难堪吗?哎,都怪自己说得兴起,居然忘了那头。他有些后悔了。

“……可是话说回来,你们家会生与他们可不一样,工作好,又有能耐,不愁找不到对象。怕只怕他看不上人家……”

梁三想把说错的话圆回来,然而怎么说都有些不是味儿,倒像是在挖苦对方。

“老哥,你说的没错。我们家会生是有些心高气傲,要不早成家了!”说别的永祥倒能忍,唯独不能践踏儿子会生。

 “对,对,对……我还忙着赶到玉琴舅家去,老弟再见啦——”梁三知道没必要再谈下去,抽身走了。

“呸!”永祥叔朝着梁三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妈的,老子的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二

 会生接到门卫的通知,说门口有个老头自称是他的父亲要见他。会生的记忆里父亲只到过他单位一次,是他刚分配工作那会儿父亲帮他送行李。送完行李他想留父亲吃饭,他不肯,说他在乡下呆惯了,还是回家的好。他拗不过他,让他走了。父亲这次突然到来该不会是因为家里出事了吧,会生想着,一路上心砰砰地跳个不停。

 到了单位宿舍,会生问父亲出了什么事,大老远的亲自跑来。永祥说啥事也没有,只是想来看看他。会生不相信,沏了茶陪他聊天。尽管是在儿子的宿舍,永祥还是有些紧张,她在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有什么好紧张的,老子看儿子天经地义!这样想着,他果然轻松了许多,谈吐也利索多了。他告诉会生家里一切都好,他做保洁一月能挣三五百;他母亲在家里也没闲着,种了不少蔬菜,能时不时地能卖点零用钱……

 “这样就好,只是你们也别亏待了自己,该花的花,该用的用,没钱我这里有。”会生一面说一面掏了钱往永祥手里塞。

永祥不是为钱而来,推辞不要,可是会生非要给,他就揣在了胸口的衣兜里。

 “这钱我拿着,”永祥说,“以后你花钱的地方还多,不能不留点后路!”

“我有什么好花钱的,即使花钱我自己想办法。”

“哪不花钱?房子没有,家也没成,我和你妈为这事常常愁得睡不着觉!”

会生不吭声,起身去给父亲的续茶水。

“实话对你说吧,我这次开就是为了你的婚事。”

“我不是早说过了吗?这事不用你们操心,我的事我自己会考虑的!”

 会生有些烦躁,可是永祥不睬他,吸了几口烟,继续说下去:“会生,并不是我非要管你的事,过了年你就三十六了,也该成家立业了!不操心?!行吗?你说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非要考什么研,到大城市去发展。我们怎么反对也不听,结果怎样?!”他盯了儿子一眼,“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荒废了光阴不说,还浪费了金钱!依我看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再强求也没有用!你现在的工作村里多少人羡慕?!我就不明白你还瞎闹个啥?乘现在还来得及,赶快成个家,安安心心工作,这才是正事!”

 永祥向来不善言辞,竟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可是儿子似乎并不领他的情,突然向他吼起来:“没考上就没考上,我还要考咋啦?!”。

“要考可以,得把婚结了再说!”永祥也怒了。“你不在家,不知道爹妈的苦。别人都在笑话你呢!”

“他们爱笑话笑话去,关我什么事?!”

“是不关你的事,关我们的事?!”

永祥的眼睛湿润了。会生有些后悔,他不该大呼小叫,毕竟父亲是为他好……

 “我和你妈没什么太多的想法,只盼望你早些成个家,有个人照料,我们也就放心了。你没看到那个老家伙(梁三)幸灾乐祸的样儿,巴不得我们吴家绝了后!……”永祥语气低沉,不紧不慢地说下去,说到伤心处忍不住抽泣起来。

会生也想哭,可是他忍住了。他是那种拙于情感表达的人,他知道父亲的苦,父亲的可怜,可是他又不知该如何去劝解他。直至父亲起身要离去,他才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不要过于难过。

父亲走了,留给了会生最后一句话: “记住周末一定回家!”他说这是他同媒人说好了的,周末相亲,他不能失约。

                      三

永祥并不是本地人,他是下嫁到梁村(上门女婿)来的,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迫不得已的事。那个年代大家的生活都不怎样,永祥家是个大家族,人丁兴旺,兄弟姐妹一大堆,可是弟妹们都还小,吃饭的多,挣工分的少,自然更困难些。这且不论,关键是家里的成分高——富农,因此直到二十七八岁永祥还是光棍一条。好不容易有个叫秀如的姑娘愿意跟永祥,但要求他做上门女婿(对方有六姐妹,四个已经出嫁,老太太一辈子没生个儿子,想有个上门女婿)。永祥是老大,家里的顶梁柱,走了家里怎么办?况且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也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所以父母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可是婚总得结吧,难不成打一辈子光棍不成?永祥可不想打光棍,一不做二不休,把心一横挑着一担粪桶就随秀如到梁村安了家。

 梁村是一个两百来人的村子,全村绝大多数都属梁姓,外姓的很少,就那么两三家。这里俨然是一个梁氏王国,而国王就是村长梁三。永祥至今还记得梁三给他说的那些话,那是他与秀如大喜时他给他敬酒时他说的。“吴老弟啊,欢迎您加入我们梁村哪!”梁三拍着他的肩,“老哥没啥本事,但这梁村还得听我的!”

 “那是,那是——,往后还得当哥的多多照应!”

 “哪还用说?!你老弟放心,当哥的亏待不了你!”

永祥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以示感谢。

“好,不错!”梁三也将酒喝了,还把杯子向在坐诸位展示了一番。

 永祥叔成了梁村的一员,而且他的家与梁三家只隔一个不大不小的稻田,梁三背了手,晃晃悠悠走上三五分钟就能绕到他家。梁三常来,在他心里永祥的家就似他的行宫,来去自然是他说了算,他来是给永祥面子,是给他伺候的机会!他一来,永祥就乐呵呵地,跑前跑后给他端茶送水。如果遇着吃饭时间,永祥自然又要忙不迭地吆喝老婆给张罗饭菜。

梁三是那种特能说的人,吃饭之前少不得神侃一番。他眯缝着眼,吧嗒吧嗒吸着叶子烟,一面滔滔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累了就喝一口茶,养养神,再继续往下说。永祥呢总能与他配合的天衣无缝,一唱一和,他笑,他也笑,他吧唧啐一口唾沫,他也啐上一口。这让梁三很受用。话说回来,他敢不听他的吗?他只需用指关节敲敲桌面儿,说:“永祥老弟呀,最近情况有些不妙啊!你也知道你那成分——,哦——”

“梁哥咋会出这事啊,我可没招谁惹谁,这别人不清楚,你梁哥还不清楚吗?”

“我知道,知道——,可这事不好办哪。人言可畏,而且咱们村就你一个姓吴的外姓,这……”梁三摊着双手,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哎呀,这事咋办啦……梁哥你还是帮帮忙吧,我求你,行不?!”永祥可怜巴巴地望着梁三,就像一条无助的小狗。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永祥家的那些女人们——秀如,秀如的老母,还有她的妹子会越发恭敬,张罗饭菜什么的会更加地积极。而且她们是从不上桌吃饭的,通常只站在灶头旁吃一些粗劣的饭食。不过他梁三才管不了这些。

 梁三喜欢喝酒,而且酒量不错,这无人不知。有时他也叫永祥到他家喝酒,不为别的,只为找个伴儿,喝起来才有劲。只可惜永祥的酒量差了些,喝不了多少就醉了,每每这时秀如就寻了各种理由来要永祥回去,常常扫了他喝酒的兴致。有时她还骂骂咧咧的,虽然骂的是永祥,可是这不也是驳他的面子吗?只是永祥是个软骨头,在老婆面前大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只有嘿嘿傻笑的份儿。梁三为此条教了永祥多次,甚至点着他的鼻子教训:“真没出息,被婆娘管得这样紧!男人嘛,喝个酒算个球,是我的婆娘看我不打得她满地滚!”。然而总是收效甚微,永祥还是很怕老婆,可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在酒精的刺激下,永祥终于脸红脖子粗地吼道:“妈的,我怕谁?我这辈子就从没怕过谁?!……”他狠命一挥手中的筷子,端起酒杯,说:“梁哥,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喝,我们来个一醉方休!”。“好,好,好,这才像个男人。男人不喝酒枉在世间走,来!”梁三起身,二人咕咚咕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从此永祥开始我行我素起来,秀如叫他他也不回去了。有一次永祥喝得乱醉如泥,秀如实在看不下去,把他强拖了回去。永祥觉得很没面子,便在家里同秀如吵闹。“妈的,老子在外喝酒关你屁事?你非要管,老子就要喝,杂啦?!”他一面骂着,一面去抓扯秀如,想要打她。秀如可不怕,再说永祥喝多了,走路都摇晃,哪打得过秀如,秀如用力一推永祥就倒在了院坝的三合土上,摔了个仰面朝天。母亲和妹子见事不妙赶忙上来劝解,事情才继续往下发展,然而这已深深伤了秀如的心。深夜里,望着醉得不省人事的丈夫,她想了很多……这些年她们几个女人家过得啥日子?穿没穿过,吃没吃过,有点钱都孝敬给了梁三的肚子,他永祥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倒好居然胳膊肘外扭欺负起自家女人来了,这样实在让人心寒啦!这样的孬种丈夫不要也罢……秀如越想越气,捂了被子呜呜地哭。

第二天秀如拉起永祥去离婚,永祥吓坏了,苦苦地哀求。秀如到底嘴硬心软,狠不下心来,原谅了永祥。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不久村里开了批斗会,永祥也名列其中。

 那天永祥被反剪了手站在台上接受大家的批斗。与别人不同的是他的家人没有受到任何牵连。“永祥虽然是地富分子,是我们大家的阶级敌人。但他是他,他的家人却是我们的姐妹。据我所知,秀如阶级立场鲜明,前几天就同我们的阶级敌人永祥斗了一场……”梁三振振有词,一副恩怨分明的清官样。他一会儿瞧瞧台上的永祥,一会儿瞅瞅台下的秀如。永祥耷拉着脑袋,就似待毙的死囚,而秀如也胆怯地不敢接触他的目光。哼,他梁三是谁,敢同他斗?还嫩了点,他只需略施手段就能让那个女人知道他的厉害!看她还敢不敢说他的坏话,敢不敢唆使永祥不听他的指使?……他的心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

                       四

 世事总是难以预料,“四人帮”很快倒台了,党的政策也发生了大的变化,——成分论取消了,农田承包到了各家各户。刚开始永祥一家还把梁三当菩萨一样供着,有什么好吃的忘不了他,农忙时节无需吭声就主动到他的田里来帮忙(那时秀如的妹妹已经出嫁了,而且有了儿子会生)。可是渐渐地永祥夫妇帮忙的时候越来越少,孝敬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 眼看春节就要到了,要是往年梁三早就坐在了永祥家的餐桌上了,可是今年永祥家连一点表示的迹象也没有。到了除夕,还是没有动静,于是梁三很光火。吃饭事小,面子事大,这分明就是打他梁三的脸嘛,他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得给永祥点颜色,让他明白别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就能跳出他梁三的手掌!

永祥一家正在吃着夜年饭,院子里突然噼里啪啦一阵子爆响,火花四溅,惊得檐下的大黄狗狂叫不已。永祥忙丢下饭碗跑出去看出了啥事。原来是梁三一家子在放鞭炮。梁三也够阴险霸道的,不在自家院坝放,偏要到那块稻田边来放,而且故意把鞭炮往他院子里扔。

听说了这事,秀如没好气地冲永祥说:“那是个疯子,让他闹去,甭管他!还想像往年那样,白吃白喝,连门都没有!这些年来我们娘几个过的什么日子?省吃俭用全去填你和那个酒鬼的肚子了!”永祥不服气,说:“你以为我想,我有啥办法?!”

“你就是个“老好人”,屁都不敢放一句!”

“好啦,大年三十的,有啥吵的?真是的!”秀如的娘忍不住插进话来。

秀如和永祥都闭了嘴,埋头吃饭。过了一会儿讨论起来年的计划。永祥说开春该把田里的草锄锄,再施点肥,多产一两百斤是不成问题的。秀如说是的,还可以多养几只鸡,橘树也该治治虫,儿子会生开始读书又要多出一笔开销,不想些门路可不行。正谈得兴起,院里又是一阵劈啪炸响,火花四射,黄狗叫得更愤怒,更恐惧,前突后跳,链子拉得哗哗响。

“哎呀,那狗也叫得惨,永祥你去把它拴到屋里来吧。”秀如母亲不耐烦地说。

 永祥丢下饭碗又出去了。

 “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扔远些,炸死他狗日的!”梁三知道永祥出来,故意高声说。

 永祥解了狗链子刚站起身,冷不防一阵子火花乱窜,噼啪炸响,吓了他一大跳。

 “妈的,好多打鬼的钱用不完!”

 “什么?你骂什么?!狗日的再骂一句?!”梁三跨着大步,挥着手臂,腾腾腾就冲到了院坝边上。

“你他妈的骂呀,怎么不骂啦?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梁三见永祥躲进屋去,咆哮得更厉害,他的四个儿子也在他身后,跳着,骂着,给他助威。

永祥怕梁三,秀如可不怕,她抬了凳子坐在院里同梁三对骂。梁三同儿子们用最恶毒下流的话骂秀如,窜来跳去,说要打得秀如满地滚爬;又说要弄死她的儿子会生,让永祥断了香火。秀如就从厨房拿了菜刀跳到院里大喊:“来呀,有本事的就过来!看老子不砍死你!”她已经想好了,如果梁三和他的那些臭儿子们真敢来,她就豁出去了,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她大约在什么地方听说过那是私闯民宅,她有权自卫。然而梁三和他的儿子们到底没敢冲到院里来,而她手里的刀也被永祥和她的母亲给夺了下来。

那是两家之间最激烈的一次争吵,自此他们好些年没往来,直到永祥的儿子会生考了大学,梁三才又来巴结永祥家。

                          五

当会生走进梁村时已是午后。他匆匆地走,生怕见着村里的熟人。路过三婶家时,他看见三婶正同村里的几个女人聊天。她们看见了他,就停止了闲聊,向他望过来。他心里发慌,装作没看见,迅速地走过去了。走过梁三家门前时他甚至是跑着过去的,他能听到自己的心在突突突地加速跳动。

 当初他拼命地学习就是想要活出个样子给梁三他们看的,可是后来他觉得这样的计较是可笑的,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也不屑于这样做。可是今天他怎么了?心虚得厉害,好像做贼一样。他对自己有些恼怒,好在他已经跨入了自家的院坝,心里踏实了许多。

 第二天,远房亲戚带着那个叫宋梅的女子来了。人有点胖,有点矮,五官也一般。单就相貌而言,与高大帅气的会生相比是差了些。不过从交谈来看倒是个踏实的女孩,不像别的女子喜欢夸夸其谈,而且还主动帮着永祥夫妇洗菜,煮饭,左一个“阿姨”右一个“叔叔”叫得人心里舒坦。

永祥夫妇乘机把会生拉到了僻静的卧室。

“会生,你觉得怎样?”永祥问。

“不怎样。”

“相貌是一般,不过再好看又咋的,还能当饭吃?关键是人实在,能过日子就行。”

 会生站着,不吭声。

“你爸说的对。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而且又没什么钱,无房无车的,人家姑娘也没挑剔,已经很不错了。再说我们这样的家庭也养不起那种挑三拣四的人……”秀如耐心地开导起来。

午饭后,大家又聊了一会儿天。永祥夫妇提议会生陪宋梅到县城逛逛。一来是熟悉熟悉环境,二来呢两个年轻人也需要加深了解。宋梅客气地拒绝,说是不必麻烦,乡下也不错,空气好,而且比城里凉爽得多。秀如连忙给会生使眼色,会生便出面邀请,说是逛了县城,正好可以送她去赶回A   县的车(宋梅在A县的一家药厂上班)。

城里果然热得多,走上一段路汗水就滋滋地往外冒,两个人逛街的兴致全无。“去哪儿休息一下吧?茶楼或是咖啡馆?”会生建议。宋梅说随便哪儿都行,自己对这地方也不熟。会生想起附近就有一家叫“三度空间”的咖啡厅,不久前他还在这儿喝过几次咖啡,安静,谈话也方便,于是就领了宋梅去那条街。

宋梅的家也是在乡下,那地方叫汤泉,家中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一个弟弟——在珠海打工。宋梅说她读的是中专,毕业后在几个地方工作过,后来才到了武胜制药厂,已经有四年了。至于婚姻她没怎么提及,只知她前后谈过两次恋爱,而且都很短暂,甚至可以说算不得真正的恋爱。她说她的婚姻之所以迟迟不能解决,一是自己太忙没时间谈恋爱,——制药厂里每月放两天假,而且经常上夜班;二是她的生活圈子窄,就那么几个朋友,认识异性的机会很少。她问会生怎么也被剩下了,会生说不满意现在的工作,想考研,结果没考上,就耽误了。

“那么好的工作,稳定,工资又高,休息的时间也多,要是我已经很满足了!”

 会生笑了笑,他不想就此话题做过多的解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只要自己喜欢就行。

 从“三度空间”出来是午后的四点左右,已经没了先前的署热,会生想还有一点时间,正好可以带了宋梅去尝尝本地的特色小吃——叶儿粑什么的。于是就带了宋梅往泰来巷走,那里离车站不远,他们可以慢慢地吃,不必担心错过了车。

                          六

 会生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那几个高中同学。那天他从“蓝水精灵”路过,正好碰上他们在那里喝酒。他们叫他,隔着玻璃窗一个劲地向他招手。他以为对方认错了人,正要离开,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子已经追出门来。

“你是会生吧?”那个男子对他笑着。会生觉得似曾相识,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名来。“你——,你是江峰!”他终于想了起来。当年他们关系不错,一次他不小心惹了别班的“流氓”,还是江峰出面摆平的呢。

 “是呀,算你有记性,没忘记咱哥们儿!”江峰用力抓着会生的手,说。“我可一眼就认出你了,当年你可是我们的偶像哪……哎,你的变化可不大,还是那样帅!”

“哪里,哪里?……”会生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们相拥着往里走, 早有几个人迎了上来,——都是当年的同班同学。大家争着同会生握手,寒暄过后彼此落座,江峰又叫服务员添了几盘小菜,给会生新开了一瓶啤酒。

大家轮番向会生敬酒,很热闹。

“会生这么多年没见,混得不错吧!”江峰放下杯子问会生。

“有啥不错的,上班而已。”

“哪上班?”瘦个子王波插进话来。

“安监局。”

“不错,到底铁饭碗,不像我们这些打游击的!”

大家露出羡慕的光。

“那是一定的,会生可是我们班的高考状元!”说话的是李伟。王波说他现在是掌勺大厨,可是在会生看来实在不像。大厨哪有他那样瘦的?像藤条一般,细得可怜,可见他是个管得住嘴的好厨!

“啥状元不状元的,只是运气好点罢了!各位混得也不错吧?”会生谦虚地说。

“有啥不错,勉强有口饭吃。只有江峰混得好,——地产老板!”

“王波,你小子就喜欢瞎吹,你不也是老板?!”

“我啥老板,一个卖衣服的小摊!”

“要说混得最差的还不是我?你们都有事干,我可是无业游民……”说话的是朱军,当年班上的富仔,经常穿名牌,而且骑了名赛车四处溜达,引得女生们羡慕不已,粘在屁股后面穷追不舍的。不曾想他却破落了,可见世间的事变数还是很大的,会生正想着,江峰已经把杯子高高举起。 “哎呀,谈这些没用的做啥,来,来,来,喝酒!”于是大家便跟着举杯同饮了一大口。话题转到了高中的老师和同学上,后来又聊到各自的家庭,知道会生还没成家,几个同学都很惊讶。

“会生,你可是国家公务人员,端着铁饭碗还找不到老婆?!连我这个无业游民的孩子都几岁了!”

“对,对,对,准是会生的要求太高,把对方吓跑了!”

……

 会生被说得面红耳赤起来,他想解释可又不知说些什么好,每个人对婚姻的理解都不相同,他能说清楚吗?不过为了摆脱窘境,他还是把相亲的事略略陈述了一番。他说他现在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同对方交往下去,他的事业已经陷入困境,婚姻总不能也来个将就吧,如果真那样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会生,我们这些人都是粗人,没你多文化,说话难听,你不要往心里去。” 江峰过来给会生斟了一杯酒,拍着会生的肩说,“你现在不小了,也该成家了。人生嘛不就那么回事儿,有多少夫妻不是凑合的?!你呀,就是想得太多!”

“对,对,对,我们是粗人。就知道‘早栽秧子早打谷,早生儿子早享福’!”王波突然插了一句,引得众人大笑起来。“可是话说回来,如果双方没啥好感生活一辈子也难。”大家笑过后,朱军若有所思地说,“依我看,会生不如继续交往下去,走一步算一步,能成则成不成拉倒!”

“朱军说的没错,会生你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那个——哦——,反正又不负责!”王波诡秘地向会生眨了眨眼,会生只当没有看见。

“你娃尽乱说。”

“是,是,峰哥批评的对,我认罚!”王波自罚了一杯,又下桌给大家斟酒。

“其实呢我们这代人就是顾虑多,没现在的小青年洒脱,我现在就后悔没多谈几次恋爱。”

“朱军你骗人的吧,你可是我们当中谈恋爱最多的!你说是不是会生?”江峰望着会生。“是,是,这我可以作证。”会生说。

“我才不多呢。我有一表弟正念大二,说是他们班上谈恋爱的可多了,而且到外面租房的也不少,至于换女朋友也是家常便饭。他班上一个男生特帅气,哦,就像——,就像——会生当年一样帅气。”

 “别开玩笑,我帅还会光棍一条?”

 “别打岔,听我说嘛。”

 “你说,你说——” 会生闭了口。

 “那个帅气的男生你猜一共耍了多少?我说的是与他那个的。”

 “三个,——那也太少了。三十个?多了点,我表弟说十来个是不在话下的!”

 “哦,真他妈的厉害!”

 “他哪去耍那么多?”

 “这你就不懂了,除了学校的,还有网上的,——只要双方愿意,大家在一起玩玩,彼此谁也不欠谁!”

 “哎,真他妈的,这才是人生啊!”

 在酒精的刺激下,男人们开始想入非非了……

 “会生,你总共耍了多少?我指的是那个的。” 会生正出神,冷不丁被王波问了一句。“谁去记这个!……”会生脸红心跳,支吾着说。

会生正在想一个女孩,她是他的大学同学,人漂亮性格也好,而且同会生很谈得来。可惜那时是分配制,大学毕业后学生们都要回到原籍工作。会生是湖北人,而姑娘来自四川,双方将来在一起的机会是很渺茫的。会生是那种“不在乎曾经拥有,只在乎天长地久”的爱情完美主义者,他想与其双方最终痛苦的分手,还不如不开始的好,这样双方都能留下美好的回忆,所以尽管暗恋了那个女孩三四年,会生还是没有向她表白。后来他忙于学习和工作,就更没时间去想女人的事了。

“以会生这相貌在大学里耍个十个八个,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惜错过了时代!”

“不迟,不迟,会生不是没结婚吗,还是有机会的!”

……

王波和朱军还在轮番开着会生的玩笑,江峰有些看不过,说:“你们不要老说会生好不好,会生可没得罪你们!”

“对,对,对,都怪我们嘴糟糕,喝了点酒就乱说起来。来,来,来,吃菜,吃菜!”朱军吆喝着,给会生夹菜。

“不过说实在的,我倒有些赞成晚婚主义。乘着年轻该多玩就多玩,少他妈想别的。你看现在离婚的比结婚的还多,感情都是骗人的屁话!”

“不可过激,不可过激,总的说来是社会进步了,婚姻才这样自由。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啥进步,封建社会三妻四妾,是明摆着的;现在不过是转入地下而已,有啥区别?”

“当然有,过去男子是主宰,女子没有追求爱的权利。现在不同了,女子也有选择权了,你喜欢人家,人家不同意,你不也没法?”

“越扯越远了,还是喝酒吧。”

……

那晚大家都喝了不少酒,醉醺醺的,会生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的单位宿舍。当他从梦里醒来时,天已大亮了,隐约记起昨晚他又梦见了她。他们一道在校园的腊梅园散步,在图书馆学习,在洲河的吊桥上观赏华灯初上的夜景……

                            七

制药厂在A县的东南,这是会生生平见过的最大的药厂,有上千人。会生跟着宋梅在厂区七弯八拐地穿行,有如入了迷宫,辨不请东西南北,后来在一排平房前停了下来。

“到了!”宋梅说。。

“这里够安静的。”

“工人们大多上夜班了,所以才这样安静。”说着宋梅领了会生走向其中的一间宿舍。

 房间不大,有七八平米的样儿。进门的右手靠墙处是一张双层的木床,上层堆放着箱子什么的,下层是床铺;桌子正好在床的前方;左面墙角处是一张矮小的条桌,放着洗漱等用具,墙壁上挂着毛巾。一切都很简单,仅仅满足于生活的必须。

“坐吧!”宋梅指了指桌边的一张凳子,一面去放自己的包。

“好,好。” 会生答应着坐了下来。

“喝点水吧!”宋梅给会生倒了一杯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街上时,两人还能就所见所闻交流一点彼此的看法,现在都变得笨嘴拙舌起来。宋梅说: “逛了大半天,有点累!”会生说: “是的。”之后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这样尴尬地坐着那里让会生有些莫名的紧张,他接连地喝水,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还是宋梅先打破了沉默。“咱们上网吧!”她说,起身走向了木床。

“你喜欢玩电脑?”

“也不是。没事的时候看看电影什么的,打发时间而已。这台笔记本是我一年前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质量还过得去……”宋梅边说边把电脑放在了桌面上。

会生凑上身去,于是他们一块儿浏览网页,看各样的八卦新闻,后来又看电影。那是一部韩国的爱情片,讲述男女主人公如何历经种种磨难,最终获得了幸福。故事很感人,触动了会生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他忍不住偷偷窥视了一下身边的这个女子,她虽然不够漂亮,但也让他有些魂不守舍,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体香,以及她细细的鼻息声……都能激发起他莫名的冲动。他终于鼓起勇气去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微凉。她又去楼她的腰,当他摸到她的肥大的奶子时手忍不住颤抖了。她开始挣扎,但他不放手,她就默许了。这样继续看电影,后来她说她有点累了,不想看了,起身走过去躺在床铺上休息。他也跟了过去。

 “怎么啦?不舒服?”他躺在她身边问。

 “没什么,有点累!”

 “哦……”

 他感到浑身灼热的难受,他抱她亲她。他的脑海里闪出与同学聚会时的情景,还有他们说的那些话,他的行动更猛烈了。他去剥她的衣服,她不让,他以为她是做做样子(女人嘛向来是口是心非),所以仍然蛮横地推进……

“你要再这样,我要报警了!”她说,声音有些发抖。 似突然遭到雷击,他僵在了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脑子才渐渐清醒过来,起身坐在床沿边,沮丧得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几乎没了行人,偶尔有汽车飞驰而过,发出很响的刷刷声。他们并排走着,走了很远,宋梅停下了脚步,会生也跟着停了下来。

 “你喜欢我吗?”宋梅突然问会生。会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当面说不喜欢她,会不会有伤她的自尊?而且既然不喜欢对方,又如何解释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呢?如果说喜欢吧,那不是违心地欺骗自己欺骗对方?……

 “怎么说呢……”会生支吾着,并不作明确的回答。

 宋梅不说话,静静地往前走去,会生跟着,他的心早已似一团乱麻。

 前面有一家宾馆,名字怪怪的——“大不同”。宋梅把会生领到那里,让找老板给他安排房间。会生说他自己能行,天晚了,她该早点回去休息。但是宋梅不肯,等一切安排妥当她才离去。

 外面是寂静的夜,室内是昏暗朦胧的灯光,会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大概已经到厂区了吧,他想,不久前的一切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使他感到无比的羞愧与悔恨!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他不是一直严格要求自己的吗……他的手机突然震颤起来,吓了他一跳。是她发来的短消息:“……虽然我不够漂亮,年龄也不小了,但我还是希望能找一个真正爱我的人,然而……可惜你并不爱我,所以我们之间还是结束的好。祝你早日找到属于你的另一半!——宋梅。”

会生呆呆地把短信看了又看,无力地合上手机。

分手了,——这么快了,不过这倒也好,一切都结束了,他又回到了先前的单身状态。他努力做出轻松的姿态,可是他的心仍似铅样的下沉。她会不会把他的丑事宣扬出去呢?这事如果传到父母耳朵里,他们会怎样看他?他简直不敢往下去想……种种迹象表明她介意这事。他是个卑劣的家伙,她在心里一定这么想,而且嘲笑他呢。他真后悔做出了那样的蠢事,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又能如何呢……哎,管它呢,都什么时代了,谁还在乎这个?不就玩玩吗,怨只怨他遇到了她这样的假正经。如果他没有做出那样的蠢事,她还会同他分手吗?她当然不会,至少不会现在分手。她说与他分手是因为他不爱她,那不过是她的借口罢了,她想欺骗他,他才不会轻易相信!……

会生努力为自己辩护,但他的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时间在不知不觉地流逝,他犹豫再三终于给宋梅发了这样一条短信:“我知道我有做得不妥的地方,请你不要往心里去。虽然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把我想的那么可耻,并请求你能尽快忘掉我们之间的不快。衷心祝愿你也早日找到你的另一半!——吴会生。”

会生等了好一会儿没有收到宋梅的回信,他想她这次肯定是睡了,要不就是不想回他的短信。其实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人家也没有必要再回短信了。该休息了,明天还要回去呢,他努力劝自己不再去想这事,可是另一个念头又像虫蚁一样咀嚼着他的心,——他该如何向父母亲解释这件事呢,总得想个法子才是。他想着,似一张烙饼又在床上翻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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