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在院子里望星空,——并没有任何鉴赏的目的,只是因为无聊。父亲吃完了饭也来到了院里。朦胧里我看见父亲面带微笑,他向我走来,——手里还捏了什么东西,红色的,近了我才发现是一把手电筒。
“跟我来,看我栽了什么!”父亲说,语气里荡漾着自得的味儿。
我问:“什么好东西?”
“看了你就知道啦。”
父亲说着迈步向外走,我忙跟了上去。
院子外是一条村道,村道的另一侧有一小块土地,也就几平米,是我家的一块飞地,——它是被村道切割剩下的,再过去就是邻居张家的院墙。因为太小,我们没怎样打理,任其长了几株杂树,倒死不活的样儿。可是这次不一样了,朦胧中分明多了黑郁郁的两大团,而且能闻到一股浓密的花香。我正要开口,一团白光射了过去,“金桂,两棵!你看怎样?!”父亲兴奋地说。我同他走近了看:的确是两株枝繁叶茂的桂树,硕大的冠,枝叶间满是黄色的小花,像撒着的碎金。
我们贴近了欣赏。
“真不错!怎么弄到的?”我问父亲。
“九队苗圃里弄的。”
父亲说现在经济不景气,苗圃园的老板做不下去,就降价处理了这些花木。
我问多少钱一棵,父亲说二十,随后又神秘地一笑,说:
“我一分钱也没花!”
“不会吧,这样大的金桂,以前要卖好几百呢。”
“我乘人多挖了拉走的;再说他一个大老板还在乎这点小钱?”
“就怕万一知道了不好!”
“不会的,哪有那么巧的事?”
父亲如此说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希望别出了岔子。然而怕什么来什么,一小时后麻烦就来了。
那时我们正在看电视,突然听到狗在狂吠,接着院子里有灯光闪耀;我忙出去看是谁。原来是胖哥,他正从电瓶车上下来,一手还在打电话呢。
“胖哥,你来啦,请里边坐!”
胖哥点点头,一面接电话,一面随我走进屋去。
“哎呀,我说过了,球大的事干嘛非要找姑老爷(按辈份他这样叫我父亲。照理我还是他的长辈,但他长得太胖,我们全村的人都叫他胖哥)……好,好,好,我对他说就是了……”挂了电话,胖哥往椅背上一靠,——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非要我来一趟,我就来了。真是的,不就一棵树吗,明天说又不会死人……”胖哥的脸红红的,还有一股子酒味儿,与平时简直判若两人。正说着,电话又响,“球事多!” 胖哥不耐烦地接了电话。
我们竭力想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可是听不清,只有一句倒格外显露:“……这不是耍我吗?我是被人耍的吗?!……”
瞧瞧,老板知道了吧,只是不知两棵树怎么就成了一棵,我想,等胖哥挂了电话,我立刻问父亲:“苗圃老板知道了?”
没等父亲回答,胖哥就说:“什么苗圃老板,是李红强打来的。”
“不就是一棵树吗,有什么了不起!说话这样打人!”母亲插入话来,这是怎么回事?我越发不得要领了。
“就是,当年我同他父亲好得要命,没想到他的儿子这样不认人!”
父亲发话了,然而却遭了母亲的白眼:
“你还好意思说,你一辈子干过几件像样的事?尽让人给擦屁股!”
父亲不吭声了,现出一脸的沮丧。
“哎呀,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棵树不给他又咋的?球才理他!”胖哥打着圆场。
我猜父亲的那个好朋友该叫李明山,以前父亲常提起这个人,而且这人还到过我家好几次,只是这两年没见过他,听父亲说他已经死掉了,那么李红强就是他的后人了?只是不知这树又如何同他扯上了关系?
“‘人死人情在,人死两丢开!’你现在是过了气的人了,还去招惹人家干嘛?”
母亲的话证明了我的猜测,原来李红强就是李明山的儿子。父亲去苗圃挖树时,李红强正好也在那里挖树,不同的是父亲是自己挖,——只挖一棵,而李红强是老板(做酒生意),雇了人挖,要挖十几棵。父亲挖的那棵金桂大了些,就对李红强说:“红强,我用这株大的换你一棵小的,怎样?——这样我拉回家方便些。”
“当然可以。”李红强说。
后来父亲把金桂运回来了,不但运了小的,还运了原先那棵大的。
我问父亲:“不是说换一株小的吗?”
父亲不以为然地说:“我见车子可以装两棵,就装上了。”
“人家会同意?”
“他早走了。再说一棵树能值几个钱,也用不着打招呼。”
“早对你说过,万一人家知道了,怎么办?你偏不信,看看,人家不是兴师问罪了!”母亲说。
“问罪就让他问好了!他这样的人,全不念我同他父亲的交情,也不是什么好人!”父亲倒来了气。
“你还嘴硬个啥?你现在是过气的人了,人家还理你做什么?——干脆给他算了!从此再也不同这样忘恩负义的人来往!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棵树?!”
然而父亲不同意把树还回去,他倒要看看李红强能把他怎样,胖哥也赞成父亲的看法:
“理他个球,他还会上门来挖树不成?”
在他们犹豫不决的时候,我说出了我的疑虑,“要是对方真找上门来,非要挖树呢?——还有,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向别人宣传你拖走了金桂,却不给钱,怎么办?”
父亲不吭声了,只顾一个劲地吸烟,母亲也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母亲说,如果真是那样,父亲那张老脸就没法见人了;不但他没法见人,连他的儿女也没法见人。母亲的意见是:把那棵小金桂给李红强送去,而且自己种的那棵也要付钱给苗圃老板。
父亲对此没有异议,只说请胖哥代办此事,胖哥喝了酒,比平时豪爽,立刻就答应了。
第二天胖哥把小金桂搬走了。临走时,父亲对胖哥说了不少感激的话,还说等事情办好了请他喝酒。
“姑老爷,这点小事还用请我喝酒?小意思的!”胖哥说,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走了。
望着远去的拖拉机车,父亲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但到底吐掉了心里的沉重,忽而一身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