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光芒

1

生命里有些片段透彻如水晶沙，虽历经生活激流的冲刷，在混沌的河水里起伏过，被污泥掩埋过，一旦洪水退去，阳光照耀，依然会在记忆的河床上裸露出本色，熠熠闪光。

人生没有永远。

如掬起的一捧水，无可挽留地会从指尖滑落。这个过程会是多长？当生命只剩下最后一滴时，一个人会干什么？

我上高三那年，外公得了一种怪病。当我周末回去看望的时候，外公已经卧床不起，全身不能动弹，话也不能说。见我到床前，外公拼尽全力从嗓眼里发出微弱的“啊啊”声，一根手指头倔强地指向桌面，那里有一罐头瓶熬好的酱豆和十元钱——这是留给我一周的生活费用！

从母亲口里得知，外公一直拒绝用药，说浪费钱，不如省钱供我上学。

那是一个靠抠鸡屁股和土里刨食勉强糊口的时代。活着实属不易。外公在结束今天和选择明天之间，把更多的选择留给了我！

两周后，当我从学校返回，再次去看望外公时，外公已经长眠在黄土之下。那个昏黄油灯下的夜晚，竟成了我和外公相处的最后时刻。那句“啊啊”没有说出口的叮咛和那根倔强的手指所坚持的姿势，成了外公留给我永远的记忆！

2

我曾无数次地发问，生命的尽头是什么？是天堂？是地狱？还是一缕青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又能留下什么？

有一段时间，乡下八十多岁的舅爷经常拄着拐杖，步行七八里路到我家来串门。来了，跟我奶奶坐在东房前叙家常。暖暖的太阳下，两个白发老人，举手投足老态俱疲，连说话都轻若蚊吟。

奶奶兄妹五个。生命起初，一起在生活的大河中穿行，磕绊、碰撞、挣扎……走着走着就有人被浪拍散天涯。此时只剩兄妹二人，向上已无可追溯。

我曾好奇地问奶奶，你们在一起谈论什么？

奶奶如小姑娘，竟有些不好意思：叙小时候的事儿呢！于是，话匣打开。

有一次我想吃糖葫芦，可没钱买。你舅爷就偷了家里的红糖，放在盛饭的铁勺里架在火上熬，用自己削的竹签穿红枣、山楂放在糖稀里挂浆。可是以前压根没做过糖葫芦啊，最后把糖浆熬糊了，黑乎乎地粘在饭勺上，怎么也弄不干净。火架在厨房中间，一不小心，碰倒了燃烧的劈柴，迸发的火星引燃了厨房里堆放的干柴，大火很快蔓延。兄妹二人赶紧从水缸里舀水灭火，所幸那天水缸里贮满了刚挑的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最后，兄妹二人弄得一身黑灰泥，厨房被大火烤得黑不溜秋，到处都是灰烬。

太爷回来后，怒气冲冲，手里提着一根胳膊粗的木棍，让兄妹二人跪在院子里审讯。你舅爷为了保护我，把这件事全揽在自己身上，那一顿打啊，如杀猪一般。

奶奶叙述往事的时候丝毫不见恐惧，眼里盛满了幸福的回忆。舅爷在旁边微笑着，并不插话，耐心听奶奶讲述，如当年那个七八岁憨憨的少年！

奶奶口中的童年趣事还有很多，它们属于东屋墙头下暖暖的太阳。半年后，舅爷去世。几年后，奶奶去世。一切消于无形，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亲情的光芒让他们温暖过。

尘世与天堂之间有一扇门，过安检时非常苛刻：除了记忆留下，其它的都被没收。

3

人都会老去。老到丢三落四，站在冰箱门前，不知道是该拿东西还是准备往里面放东西。但大脑毕竟与冰箱不同。冰箱里的东西，你拿与不拿它都在那里。大脑里的东西，无论你怎么硬塞，到最后都会逐渐遗忘、减少。

姨姥，也就是我姥姥的妹妹，晚年病重的时候，我经常抽空去看她。那时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眼睛模糊，耳朵也听不清，整日卧床不起。

有一天晚上，姨姥病情恶化，我去时，姨姥竟然认不出我。没办法，我只好报上乳名。出乎意料，这下姨姥竟想起来了。拉着我的手关切地问：“是不是又逃学了？跟班主任请假了没有？我给你做饭，吃了赶紧回去，免得被老师罚站。”说着，竟然挣扎着起身要去厨房。

我忙拉住姨姥的手，告诉她，我已经上班了，不用再担心上夜自习。

姨姥“哦”了一声，很释怀的样子，重新又躺下。

小姨在旁边解释：你姨姥老糊涂了，啥事都不记得了。

我老家在乡下。上高中的时候，小姨已经在县城参加工作，经常接姨姥到城里小住。每次姨姥来，都让我抽空去家里吃饭，说学校伙食差，给我改善生活。因为时间紧，有几次因为吃饭迟到，还被老师罚站。所以每次去时，姨姥都很紧张地给我做饭，然后催我去上学。从那时起，姨姥就觉得给我做饭是这件大事，是对我上学最大的支持。

这么多年过去了，姨姥可能把一切都忘了，但唯独这事，却还深深地记在脑海里！

姨姥确实老糊涂了。当我跟小姨叙话的时候，姨姥仍会突然插话，催促小姨赶快做饭，催我吃过后去上学，免得被老师责骂。

小姨怪姨姥健忘，刚说过的事儿转眼就忘。但姨姥像个倔犟的孩子，在不到一个小时内，竟然催促了四次！每次都像刚想起来的样子，很着急，很认真。

后来，我对姨姥的健忘不再纠正，而是顺着她的话回答，假装自己依然是几十年前那个受疼爱的孩子！看到姨姥欣慰的笑容，我的泪不可抑止地流了下来。

著名作家刘庸先生曾经把人的大脑比喻成一个仓库：愈早堆进去的东西，存得愈久。有一天，仓库不堪用了，我们开始往外搬东西，愈是摆在靠外面的，愈先搬走。我们也就一步一步，退回童年。

我很喜欢刘墉先生的这个比喻。它形象地解释了健忘的人为什么只记得以前的事。其实，我很想说，留在这个仓库里最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搬走啊！

4

一个人从一出生就没有消停过。当初站在生命的起点，就有人告诉你“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起跑，助力，一刻不敢松懈。历经落后、超越、摔跤……拼着命跑到终点才豁然发现：生命其实就是一个圆。

当初一个游于太虚幻境的蝌蚪，在偶然的点化后成为精灵。生于泥土，长于泥土，双脚在泥泞中跋涉，希望走得更远，更辉煌，直至出人头地。几十年中被梦幻诱惑过，拼搏过，奋斗过，哭过，笑过。最终，一切经历都会成为过往，梦幻中遨游的石头终将落于大地。当最后一口气还归太虚，肉体将被埋入泥土，最后腐烂，化为泥土。此时，人生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归还给大地。

生命有尽头，但亲情和人性会穿越一代代血脉，散发出温暖而明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