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李凯尓开始并不那么出名,甚至都不配叫作家。他这古怪的名字来自热情的同事,一帮乡村小学的年轻老师们。据说,有部外国片里的人物凯尔,呆呆傻傻,特别像他。所以,就有人叫他:“嗨,凯尔,早上好!”没过多久,他的学生也在背地里叫他凯尔。
“凯尔老师今天没来。”
“他去哪了?”
……
李凯尔是个民办教师,每月工资很低,他不过是个拿着粉笔的临时工。但他在学校里也算鹤立鸡群,全校八个民办教师,只有他一个男的。他不介意这些,就像他不介意别人叫他凯尔一样。他穿着旧衣,头发乱糟糟,就这么天天出现在学校,一双仿真皮鞋也早就裂口了。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坐在村口的坟山上,静静沉思。大约过去五六年,他就这么坐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记不得是哪一天,学校请了一个人来讲作文。这是个走四方的,一口方言味,但他一到礼堂的舞台上,就立马牛气冲天。他拿起粉笔,开始滔滔不绝浇灌黄河之水……这堂课却教出了一个作家,后来作协开会是这么说的。
打那之后,李凯尔开始写文章,他唰唰唰,似乎把心里千万匹马都赶到纸上,他面无表情,甚至有点冷酷,笔下却流淌着热泪。
冬夏春秋,他就这么写完了一本。而后,他对着这些文字有些发愣。似乎烧完了心中的火,他陷入了沉思。
乡里出了个人物,不是经常回来,可一回,必然惊动乡里。他是大报的记者,姓鲁,远在省城,而此刻就住在乡招待所。有人提醒李凯尔去拜访他,这是一条叫看得见的门路。
凯尔走进招待所那晚,月光挺好,第一次踏进这幽深的院落,他不禁手心出汗。那间房窗帘透着灯光,他在门口已经转了许多圈,最终,敲了敲剥漆的木门。随着一声响亮的回应,门开了,一张蓄着胡须的脸探出来,一头长发,眼睛大而有神。
凯尔怯怯地说:“鲁老师,我……”
鲁记者让他进了屋,示意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自己则坐在铺上。鲁记者信手翻开本子,快速地翻看,有时停下来。过了一会,他说:“你看,写作是很好的事,这里,还有这里都写得不错。这样吧,我来给你写几封介绍信,你去联系一下县作协,他们会帮助你的。”
从招待所出来,凯尔感觉还在梦中一般,他握着介绍信,头脑里思索着。这种感觉持续了好多天。
“怎么样,凯尔,人家怎么说?有戏吗?”
“喔,没,没怎么……”
他不能确定是不是要去县里寻找这些陌生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的脚该不该迈出去。
他常常觉得羞涩,这些藏在本子里的字,似乎是赤裸的自己,如何对待它们,他不确定……
二十多年后,李凯尔在阳台上沉思着,面对过去和自己,其实就是面对《徒步》这本书。
这是一本他无法绕过的作品,当年横空出世,惊叹一时,至今传为经典。
大作家罗龙读完激动得一宿未睡,点名要见见这个闻所未闻的作者。“叫凯尔,有个性啊!难得!难得!”罗龙的认可,就意味着整个文坛的态度。
当时,李凯尔并不知道这些。他甚至不知道《徒步》已经发表于重磅文学杂志《未来》上。事实上,他还在失业的边缘徘徊,学校合并,公办教师日渐增多,伙伴一个个离去,他有些茫然。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作为一个教师的日月,虽然收入微薄,但对孤家寡人的他而言,已经够了。除了写作和出神发呆,他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或许是对未来的迷茫,让他有了深深的忧虑。他想如果有可能,自己下辈子要做个徒步远行的人。“这世界有很多路,本来就是人走的。我生来就是要走更多的路,完成双脚的使命。”这样想着,已经到了暑假。人生第一次打起背包,他决定徒步远行。两个月的时间,他一路沿江入川,再往北。路上,他在小旅店被偷得身无分文。他爬过阔别山最险绝的栈道,那是一种小便失禁的恐惧。事后,他哈哈大笑,对着天地,大声呼喊。他从陵墓见识了古代君王的气度。一路,他做工,搭过便车,见过凶残的斗殴。当他折返,已经成了一个开朗的人,笑容满面,精神焕发,同事们听他叙说过往,听得入迷。
他走下讲台,去后勤做了一名校工。这给了他大把的时间。整个九月和十月,他都沉浸在徒步的回想之中,积蓄花光,吃了这么多苦,他还是喜欢那种感觉。
那是一种征服命运的感觉,他有力量,用双脚丈量他的世界。那是一种冒险的感觉,在穷境和生死关头,才能镇定下来,掏出内心那股勃勃生机……
他提笔打开本子,一句句写下这份记忆。文学杂志,他知道的不多,心仪的也只有《未来》。那是他去县城拜访作协,主席送他的。主席跟他说,要勤写,多投。这些年,主席把他的文字推荐到县日报上。而这次,一口气写下这本书,他决定投出去看看……
李凯尔并不知道,他的《徒步》经历了曲折的发表。当编辑部的王风拿到这么一个邮递,打开居然是一个手写本,很惊讶。这样的稿件还是第一次见到。再细看一眼地址,知道这是一个偏远山村,像往常一样,他把这本东西先放在一旁。手头还有许多约稿和重要作者的来稿要审,拖延不得。
第二天,忙了一天的王风忽然发现那本东西不见了。这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稿件,他想,先忙别的事吧。到了晚上,下班回家,他还是想起这本古怪的东西。还没有打开一看呀!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作者,写了些什么呢?
那本东西去了哪?这还得从这本其貌不扬的本子说起。这是学校里发的记录本,牛皮纸封面,乡印刷厂的产品。因为李凯尔节省 ,这本子已经有了年月,加上随时带在身边,一有灵感随手就地写作,封面不仅褶皱翻卷,还沾了不少油垢污渍。这本脏兮兮的东西封面工整地写着“徒步”。编辑部的清洁工杨阿姨是一个勤快人,编辑的桌头一般很少有不凌乱的,平日除了拖地,帮着整理和清理也成了习惯。这么多年,她已经很有把握知道哪些该扔。看见这本旧本子放在桌旁的矮柜上,她随手收进了垃圾桶。李凯尔可能想不到,他的稿件已经徒步到了编辑部的这一站。
按照正常的流程,积累至多两天,收废品的一来,这些东西就清空了……
李凯尔把头靠在躺椅背上,他举起这本《徒步》,这是他最喜欢的版本,封面上有一个坐在山巅思考的身影……
“老李,吃饭了!”房间里传来妻子小黄的声音。李凯尔不觉嘴角挂起了笑。他回想起今早的一幕:
“来来来,老李,凡凡,你们俩说说今天中午想吃点什么?咱们投票表决!”
“你这是要发扬民主么?”
“红烧猪蹄!”
“否决!不健康!”
“烧大骨头!”
“否决!”
“可我们有两票!”
“一票否决!”
“今天吃青椒炒肉丝,水煮鱼……好,大家都赞同就行!”
王风上班以后把桌子柜子翻了个遍,翻着翻着心里居然开始着急。他有个预感,对他这个慢性子来说,没来由的着急,多半有事要发生。
杨阿姨见他忙成这样,走过来问要不要帮忙。王风说:“大姐,您有没有看见我桌子上有个本子,这么大。”他边说边比划着。
杨阿姨说:“怎么啦?是不是有用啊?不好了!被我扔了!估计这会可能还没被收走,我去看看!”
王风笑着说:“大姐,那是一个来稿,我还没来得及看呢,您辛苦一下哈。”
……
《徒步》带来的意外收获是小黄——他的结发妻子。这还要从《未来》发表之后说起。当《未来》像那年文学界的炸雷惊响文坛,编辑部给李凯尔发的样刊稿费还在路上呢。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省作协,跟着是市县,最终到乡下采访他的居然是鲁记者,此时已当上报社的编辑部主任。李凯尔一夜成名,再也无法安静……第三十场签名售书会下来,他已经筋疲力尽。这时,他决定一个人冒雨在这座赶场的城市走走。三十多岁孤身一人,还没来及思考成家的问题。出版社在约稿,杂志社在约稿,还有讲座和活动邀请。他的压箱存货都被搬出来,现在粮仓空空如也。他只有一个字,累!
他决定以徒步的方式,彻底放松一下自己。一路走着,趁着暮色满怀,他不感到饥饿,只是深深的孤独。沿着古城墙走了很久,他看着这城市奔忙的各色路人,想着自己在其中,还原为一枚生活的石子,觉得欣慰许多。
不经意间,他发现一个年轻女子似乎跟着自己。开始,他不能确认。当他拐过几个街角,她依然不疾不徐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他明白了……
王风一宿没睡,他的黑眼圈又出来了。这都归于那本奇怪的稿件。他承认,从打开这个本子以后,一天一夜,他就没合上它。他像着了魔一样,越陷越深,翻来覆去,不住嗟叹。对于上乘佳作过目无数的他来说,这一次的确是惊到了。想当初,毕业自名门的他,甫一就业就进了《未来》编辑部,可谓前途无量。他的文学评论功底深厚,慧眼独具,早已为业界公认。但他还是被震惊了。这样一种语言,野生的,生机勃勃,恣肆汪洋,有不可辩驳的雄壮气魄。这个李凯尔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快速地从记忆中搜索着这个名字,这个地域,以及这个籍贯的名家……没有这个人!他最后十分肯定。居然会有这样的作者!甫一登场,已至巅峰!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居然能让我王风碰上!想到这一点,他内心充满了无法克制的激动……
“您是……”
“我是您的读者……”
听见这句,李凯尔黯淡地低下眼,充满了失望。
“但我,不是来要签名的。我有话想说……”
“喔。”李凯尔不由再度抬眼打量眼前这位女子。
“您在《阔别山》中写到那种死而复生的舒爽,突破形骸的透彻,我看……”
李凯尔不由开始惊讶地审视眼前这位窥见他内心的女子,年轻,娇小,智慧而美丽。
小黄还在谈着她的读感。
不知不觉,李凯尔居然流下了泪水……
王风在认真做着用稿准备,他打电话给省作协去查询这位作者,印证了他的判断,这是一个在文学刊物尚未露面的作者。他决定为此专门写一篇评论,来探讨文学的可能性……
“爸爸,今天我们老师讲了一篇文章《阔别山》,作者是一个外国人。”凡凡边吃边说。
“喔?”李凯尔微微皱眉。
“作者叫李凯尔,你说不是外国人吗?”
小黄看着李凯尔嫣然一笑,李凯尔则笑出了无奈。
也许只有他的赌鬼父亲知道,他本名叫周玉生,后来才改名叫李才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