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去一趟南方。”
“什么时候?”
“明天。”
我又陷入了那个模糊的时间线。明天。凯尔没有出现。我猜他一个人去了南方。南方也同样是模糊的地点。它是我每天从23层阳台眺望的地方,在隐约的山脊后面,同样重重叠叠,模糊的几何,成为一个后面的集合就完了。
奇怪的是,除此之外,我不关心凯尔是谁。甚至也不清楚我是谁。我们为什么要去南方呢?
李小满絮絮叨叨说这话时,日已黄昏。我开始口干舌燥,注意力转移。很快我就汗透脊背,汗液终于攒聚成水滴将我抛离。我得感谢多糖的体质,使我失去了冷的知觉。我看着她弯弯的小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一脸喜感,像个喜娃娃。只要不站起来,她是不会冒犯到我的。我不喜欢她的高度超过我。
凯尔,南方,小满。在我看来,这不过就是情变的一个版本而已。凯尔跑路了,还留个念想,把小满折磨魔怔了,真不地道!
我说:“都那么多年了,你总是扯这些,凯尔说不定就在这城市工作成家,孩子都高中了呢?”
小满朝我看过来,动作模糊而缓慢,黄昏慢慢落幕。她说:“你说这话不会心痛吗?我做梦都吐了……”
我轻轻抚抚她的头,一下又一下,直到她转过头去,看她固定的方位。我该走了,结束这一天,好像过去半生。
这些年的陪伴让我放慢了脚步,在另一个时空拉长了生命。因为我,并不知道要往哪儿去。
那么我是谁?我为何补又没补上凯尔的空位呢?
这个疑惑是必定有的。至少刚上大学的川儿一直有。他熟练地洗着西兰花。做饭前的视频功课让他信心满满。他知道一个大概。即我每年很多次都去同一个地方,历时一天,不多不少,回来的时候,正是晚饭时分。直到有一回我开始叙述,他才一点点剥离模糊。他把这叫一个离异男人和一个被抛弃女人的故事。他不理解,这么多年,为什么我和她不在一起?
“因为你呗。”
“因为我个锤子!”
这是每回讨论的结论。
“可南方就像一个药引子,是一定要去的,否则,无法解开这个死结。”龙应峦听完故事,慢慢地说。对,去一趟南方,我心里越来越坚定这么想。
去南方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也不是小满一个人的事,她爸妈必须先出来支持。当我说明来意,他们看着我,眼神同样模糊,你看不出来是希望还是迷茫,还是两者矛盾夹而有之。他们答应得爽快,出人意料。这些年,小满从未离开过这所房子。
回来后,我已经在做去南方的功课。龙应峦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你得找到蛛丝马迹,那个南方和凯尔一定有关。你得找到凯尔才行。”
是啊。凯尔就是一把钥匙,你不能绕过他去解开谜团。然而,凯尔就像一个网名,现实中的他能找到吗?
我在本市找凯尔,线索可能的是,他是李小满的恋人,年纪相差应该不大,不知道姓。他们可能是大学同学,也可能是其他可能的关系。总之,一切都是一个模糊的开始。
当凯尔在我面前出现时,我有些得意。因为前后半年,我花了太多心血,都无法找到哪一个凯尔是他。最终,我在阔别山论坛发了一个帖《你在天堂,她却在地狱》。这个帖迅速热传,随着几十万点击和上万回复,全城都在搜索这个渣男凯尔。
有一晚,我收到了条私信:晚上七点白夜酒吧十七座见。凯尔。
我激动振奋了一阵。我非揍这孙子不可。我恨恨地想。
凯尔是高而瘦削的,白净帅气。让我下不了手。我很得意,有很多话要问。凯尔却抢先说:“你只能问一个问题。我来见你,希望你不要打扰我的生活。你答应我。我就回答你。”
“一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显然对方已经想好了交换的筹码。
我反问:“那就你说一个我最需要知道的事。看我是否满意。”
他站起来想要离开,被我按住了。
他说:“你没有诚意。我也不会有。”
我想了一会,朝他笑笑:“我既然能把你逼出来,就能亲手毁了你。你还敢跟我谈条件。你不说,我不会罢手的。”
“问题的重点并不在南方在哪里。你被绕进去了!”他喊起来,所幸酒吧嘈杂,无人注意。
“狗屁!如果不是那个狗屁南方,小满早就走了出来!”我也喊得很大声。
“你应该关注的是小满和我去了南方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南方是哪!”凯尔很坚决地说。
“发生了什么?怎么你们一起去了南方?怎么可能!”我陷入了困惑之中。
“事实就是我们去了南方,领了证,找了工作,租了房子一起生活。在那里,我们打掉了孩子,离了婚。”他平静地叙述。
“为什么打掉孩子?”我紧跟着问。
“那时候,我遇上了慧,在一个部门,有一天我酒多了,她后来怀了孕……”
“他妈的!”我打断他,给了他一酒瓶。就这一下,我被两个服务生架了出去,像垃圾一般丢在大街上。我坏了酒吧的规矩。无论我爬起来怎么往里闯,都无法再进入。而凯尔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虎皮猫的尾巴将我的鼻子挠来挠去。这是它干的不多的正经事,直到我被挠出个喷嚏。原来是一个梦,累人的梦!可,为什么我记得那个启示:问题的重点不是南方在哪……
我又去找小满,我说要陪她一起去南方。
小满缓缓地转过头注视我,面无表情。她肯定地说:“问题的重点并不在南方……”
我惊讶地握住她的手臂:“那问题在哪?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打掉了孩子吗?”最后一句抛出,让我自己惊讶,如此小心翼翼的我,怎么会猛击这个玻璃瓶一般的人。
她的眼神带血一般,那么狠狠盯着我,一句话不说。过了很久,她才点了点头,继而转头望着她的方向。
川儿嚼着稀烂的西兰花,一边说:“老爸,你还不明白,这个南方其实是阿姨的心结。她不愿意那些经历是真的。她希望从没去过,没有发生,而不是她要去呢。”
“你说什么?她自己告诉自己一切不存在?这怎么可能?”
“事实如此。”龙应峦从墙角那边冷静地说。
我再度陷入一头雾水。该从哪里入手解开这个结呢?
当我一觉醒来,那边传来消息:小满跳楼自杀了!就在我一觉之中。我苦苦守了许多年的小满没了!
“现在一切似乎真正得到完结。”龙应峦的声音一滴一滴从水龙头传来。
“你给我滚出来!”我拎起榔头敲打它。“都是你出的点子,小满才没了!”
我疯狂地砸着。龙应峦又在墙角现身。他说:“不是我,而是你。而我本来就不该有。”
我挥着榔头砸向墙角。
川儿冲出来抓住我,大喊:“爸,你怎么啦!”
“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个锤子!”川儿说,“十五年前我就跟我妈去了另一个城市。”说完,他就不见了。
龙应峦蹲在吊灯上拍着巴掌:“太妙了!”
我一会儿挥舞着榔头砸龙应峦,从客厅到阳台,所有他说话的地方。一会儿到处寻找川儿,翻遍壁橱、抽屉和每一个盒子。
一个小时后,我倒下了。我不知道我是否死了,更不确定李小满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但她一直望向那个语义模糊的南方,无比坚定。这是我唯一确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