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满七周岁,前几天,全家人才为你去酒店鸡鸭鱼肉的吃了一顿。那天你特别开心,你们全家也都特别开心。
你们全家去酒店这样大吃的次数不多,因为你爸爸刚买了新车继续开出租;因为你妈妈只是在人家理发店里打工;因为你爷爷奶奶老了,可你爸爸还没有给他们攒下养老送终的钱;因为你们家房子的贷款还有很多年才能还上。就因为这些,你们家不可能像你班里的坤家那样整天的去酒店吃饭。
你爸爸曾经把你当作大人似的跟你说过好多话,他说:“腾儿……”
腾儿是你的小名,你爷爷奶奶,你爸爸妈妈,都这么叫你,你喜欢他们这么叫,特别亲,可别人这么叫你就不喜欢,别人只能叫你的学名。比如那个你讨厌的坤,如果他这么叫你,你会上去就给他一拳,因为他不配这么叫你,凭啥?就凭他家有钱?就凭他妈妈整天开着一辆黑色的大帕萨特去接送他?就凭他每天在班里显摆他那当大老板的爸爸又给他买了啥稀罕玩意儿?
说实话,你刚上小学一年级,你还是个孩子,你的心里也稀罕那些稀罕东西,可你真的不稀罕坤的。
你其实有时候觉得坤特可怜,他妈妈也特可怜,他妈妈在车窗玻璃后面的那张脸啥时候都那么煞白,虽然也很美,化的妆也不那么吓人,可就是从没有见过他妈妈像别的同学的妈妈那样见着自己家孩子走过来就会立刻露出笑脸的样子,有时候,你都怀疑,坤他妈妈究竟会不会笑。
你一般都是你爷爷去接送的,刚上学那阵,是你妈妈来接送你,因为有时候店里很忙,你妈妈顾不上接你,就打电话给你爷爷,让你爷爷去接你一回半回的,可有好几次因为你妈妈忙得过了时间,而你爷爷没接到电话以为你妈妈已经接了,结果都没去接,差点把你弄丢,你爷爷心疼了,也生气了,不管你妈妈怎么劝,说你爷爷身体不怎么好,说你爷爷只能骑自行车载你很累人的,可不管你妈妈怎么说,你爷爷硬是把接送你的任务都揽过来了。
你爷爷老了,骑不惯那些摩托车电动车啥的,就骑自行车载着你,你每天就坐在自行车的后车座上这么来来去去的。本来就是这样你也挺享福的,可你偏偏天生享不了这福,也许是天生没有那个享福的命,特别是刮大风的时候,你在后车座上坐着,本来不管风多大,你都可以不管,只管坐着到学校就行,可你心里就是不舒服,因为你爷爷载着你猛向前使劲蹬的身子都弓成大虾米了,你心疼你爷爷,你坐不住,就老嚷着下来走着去,你爷爷怕你迟到,就是一直蹬,不下车,还得喘着粗气回过头来跟你说:
“坐好喽,就到了。”
你们爷俩每天都这样,每回也都这样,你在家里听到过你爷爷跟你奶奶的好多次说话,都是说的这。
你爷爷说:“他娘,咱腾儿真懂事,知道疼人,我就是累,心里也别提多欢喜。 ”
“是呢,那是咱的孙儿,不疼咱疼谁?”你奶奶得意地说。
“他娘,咱再苦也不能苦了腾儿,咱老了,就这么一个孙子,能帮他俩就帮,帮不了了就该拖累他俩了。”你爷爷老这么说。
“他爹,这不明摆着的事吗?说啥也不能苦了咱腾儿啊,他俩忙,忙好啊,不忙你就又有心事了不是?拖累是早晚的事,可不到那时候咱就先不说那时候的话,能做啥就做点啥,不是挺好?”你奶奶总是笑着说着你爷爷。
你知道你们家的好多事,因为除了你常在夜里睡觉醒了的时候听到一两句你爸爸妈妈唠叨的家常外,你爸爸也在没事的时候当你大人似的跟你说过好多,他说:
“腾儿,你要是想买啥咱就买,学习的东西咱一点也不能比别人少,可该节约的咱就得节约,因为咱们家还有好多事等着花钱。你看,你爷爷奶奶岁数大了,人老了身体说不定啥时候就撑不住,就得花钱,这钱不能短了他们的;咱们家房子的贷款也得抓紧还,差不多还得还个二十来年呢,还有,再过几年你也该上中学了,还有高中和大学,都得上,上完学找工作得花,找到工作了就得找媳妇了,呵呵,还得花。”
你笑了,说:“找那做啥,不找就是了呗。”
“傻小子,哪有长大了不找媳妇的,你现在这样说,到时候就不这样说了,再说要都那样,那咱这地球上用不了多少年就没人了,呵呵。”你爸爸开心的笑。
“地球有多大?”你问。
“要多大有多大。”你爸爸没有看你,好像在想啥事。
“那能顶几个明水城?”你又问。
“明水城?哈哈,傻小子,顶老了去了。”你爸爸还是没看你。
“爸爸,那你说,咱家得再挣多少钱才行?”你还是问。
“嗯……,得挣个百八十万几十万的才能松快些吧。”你爸爸看了你一眼,想了想说。
“百八十万?几十万?那你说这些钱能买多少辆大帕萨特?”你刚学了百位数内加减法的脑子里还真琢磨不出这百八十万究竟是多少。
“嗯……,一长排呢,儿子,哈哈。”你爸爸大笑。
你张大了嘴巴。
“孝子行礼——”
天黑了,家里又来了好多人,你升子爷又扯了嗓门在喊。
升子爷是你老家的亲戚,你还没上学的时候跟你爷爷奶奶回老家去吃那些亲戚的结婚酒席时,都见过这个升子爷,因为他是你们老家村里专门喜欢主持这些事的人。你很喜欢这个升子爷,觉得他说话特有意思。
可你现在不想看见他,因为你家里没有结婚的,他来你家里做啥?
一下午了,升子爷的嗓门老扯着喊,一遍一遍地喊,因为你家里老不断的来人,平日里,没有那么多人来你家里的,你们家里就你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你,你有时候都觉得太静了,有时候你都想让家里人多些热闹些,但你现在突然那么的烦人多,你也不知道你怎么那么的烦,可你现在不能烦,因为你心里知道你不能烦。
行礼就是赶紧跪下磕头,这个你懂,可你现在不用跪下,因为从你下午还没到放学时间直到现在,你一直都在跪着,你只是弯腰磕头就是,你的头大概都要磕青了,跟你的两个酸了麻,麻了又酸的膝盖一样,大概都青了。
下午,还没下第二节课,你山子叔去你教室找你,他在门口跟你的老师说着啥,然后你的老师脸色就挺不好看的叫你的学名。
你心里很奇怪,山子叔是你爸爸那些哥们中跟你爸爸最要好的一个,但是从没接过你。
那几年,你爸爸的那辆二手破面包车一有事就给你山子叔打电话,你山子叔就开着他的那辆也不算新的面包车去拉你爸爸,把你爸爸的车送到修理站,就再送你爸爸回家去,然后在你家吃饭,然后你就听他们瞎侃一通,然后你爸爸就送你山子叔出门回他家。
你爸爸每次都嘱咐你山子叔:“山子,别开了,早点回家,把钱交给弟妹,别没事老把钱往别人裤兜里塞,不值得。”
“那头胖猪,睡醒了就吃,吃了就再睡,半睡不醒的就知道伸手拿钱,她还知道个啥?放心,少不了她的。”你山子叔醉了。
“山子,早回家啊,不为了啥咱还为了消停呢,等你真到了局里就好了?听话,听到没山子?”你爸爸还是不放心地嘱咐着你山子叔。
“靠,那怕啥?咱局子里有人,大不了再去饭店喝它个斤数,还能有个啥?放心吧你。”你山子叔大声嚷嚷着打开了车门,跟你爸爸和你摆了摆手,发动车子一溜烟开走了。
你跟着你山子叔往学校门口走着,山子叔阴着脸什么话也不说,你也不问。
你钻进了车子,像是坐爸爸的车子一样,你自己关好了车门。
车子开动了。
你坐在车上,你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沉得住气,你就是不问,你山子叔就是不说话。
快到家了,你山子叔闷闷的呼出了一口长气,突然叫你:“腾儿。”
山子叔每次见到你都是随着你爸爸这么叫你的,你不觉得怎么,可今天你听出了这声叫声里有好多话。
“嗯。”你应着,竖起耳朵听着。
“腾儿,听叔叔跟你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个大孩子了,要听话,要听爷爷奶奶的话,要听妈妈的话,要做个让别人瞧得起也让自己瞧得起的男子汉,知道吗?”
从反光镜里,你看到了你山子叔眼里的泪,他哭了?他为什么要哭?他自己不就是男子汉吗?你当然也要做个男子汉,这有什么好哭的?干嘛要哭?
你其实知道你是故意问你自己这些话的,你7岁的心里,好像已经知道你山子叔为什么哭、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了,可你就是不想真知道这些。
“嗯。”你使劲点了下头应着你山子叔。
你们都不再说话。
你家的楼道外停了好多车,还站了好多人,那些车牌号有些你是认得的,因为那些都是你爸爸的那些好哥们儿的车,还有好多你不认得的车牌号,但看上去也是奔你家来的。
你坐的车子刚一停下,不用你自己开车门,有人便开门把你抱了下去,所有的眼睛也都往你这边看,你心里的那种认为又真了一些,可你还是不想真知道些什么。
你进了家门,你看到你家里已经没处坐人了,好多人都站着,有你认识的,也有你不认识的。
你听到了你奶奶从没有过的特别难过的哭声;你看到了你爷爷从没流过的眼泪;你还看到了你妈妈的床边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为你可能是睡着的妈妈输液,而你妈妈的脸上还挂着泪。
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你在老家见过的你大奶奶二奶奶和那些大姑姑们就忙着给你换衣服,还像你山子叔那样跟你说,要你听话。
你听话,你很听话,你听话得任凭你那些奶奶和姑姑们把你的身子转过来转过去地给你穿上了一身白衣服,戴上了一顶白帽子,换上了一双上面缝上白布的旧鞋子,然后,你就开始在你升子爷的喊声里磕头,不住地磕头。
你觉得你磕头磕了好长时间,你觉得你除了磕头以外什么也不会做了,什么也看不到了,除了你家的地板。
你家的地板是浅绿色的,你妈妈特别爱干净,也特别喜欢浅绿色,每天下班回来吃完晚饭后就是收拾东西擦地板。这时候,你爷爷奶奶会出去溜个弯,你爸爸很多时候还在出车拉客人,但有时候也在家,在家的时候你就和你爸爸要么看电视,要么就玩你那些常玩的玩具,而且玩得很开心,你妈妈的拖把都拖过来了,你们还不知道抬脚,你妈妈大声喊:“抬脚!”你和你爸爸才赶快嘻嘻哈哈地抬起脚来,可等你妈妈拖完了你们也不放下脚,因为地板很湿,也因为你每次和你爸爸都喜欢抬着脚比赛看谁撑得时间长,很多时候都是你最后赖皮把你的脚搭在了你爸爸的腿上,你爸爸就那么故意担着你的双脚撑着等着地板干,然后,你就心疼了,你悄悄挪开了你的双脚。
你妈妈每次都笑你们爷俩,说你们大人不像大人,孩子不像孩子。
可你知道你有时候真的不是孩子了,因为你懂好多事,比如,你去过你妈妈的店里好多次,你看到你妈妈那么爱干净的人却每天的给那些头发乱蓬蓬胡子拉碴的人理发刮脸,可你妈妈不论给谁理发都那么认真仔细,尤其那些干粗活的民工,你妈妈曾经对你说过,那些民工挣俩钱不容易,不是看不过去他们是不会来理发店花这份钱的,所以更得给他们理好。
你也觉得你妈妈说得对,其实你觉得这些民工虽然身上很脏,但是脸上的笑容却让人心里特舒服,比起那些梳着大背头,头上抹化的油光贼亮的大老板们来,他们其实要干净得多。
比如坤他爸爸,你在学校门口见过坤他爸爸开车去接过坤几次,胖胖的身子,头发亮亮的,穿得很干净体面,可脸上跟他妈妈一样没有笑过,见谁都不理,一副很傲气的样子,虽然很干净很体面,可就是让人不舒服,一种让人从心里感觉的不舒服。
天完全黑下来了,你的心里也随着和天一样的黑,你看不到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一直跪在那里,你的那些堂哥跪在那里起来了好多次了,你大姑姑好几次去拉你起来歇歇,你都没动,你不想动,你就想这么跪着,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
你听到你亲戚们在小声的说着话,好像是说已经给你在东北的大伯去电话了,等明天你大伯就能来到。
夏天的时候,你大伯一家来你家住过一个多月,你大伯是你爷爷奶奶的大儿子,比你爸爸大三岁,大伯家你有一个堂姐,叫飞儿,她比你大两岁,上小学三年级了,你们姐弟俩在一起玩了一个暑假,特别开心,因为你奶奶对你说过,腾儿,你在这里整天叫这个姐姐那个姐姐,这才是你真正的姐姐,你们血管里流的是一样的血,就像你大伯和你爸爸的血管里流的是一样的血一样。
你记住了你奶奶的话,你知道在很远的东北你还有一家最亲的人,那是因为你大爷爷在东北做生意,你大伯还很年轻的时候就随你来老家探亲的大爷爷去了东北,你大爷爷没有孩子,你大伯就成了他的儿子,帮他做生意,而且生意做得越来越好。可不管咋样,你知道,你大伯啥时候都是你爸爸最亲的亲人。
你大伯跟你爸爸长得简直一模一样,你看到你大伯就觉得特别的亲,你现在忽然特别想见你大伯,你觉得你有好多话要跟你大伯说,因为你心里知道,好多话你现在也只能跟你大伯说了。
吃过晚饭,已经很晚了,你没有吃,因为你一点都不饿,但你很累,非常累,累得几乎跪在那里睡着了,你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是谁把你抱在了你的床上,你好像做梦一样听到他们在小声说话。
“这孩子真可怜,这么小,懂多少啊,光跟着大人流泪也没听到哭一声。”
“他爸爸多好的人啊,心眼好,老实本分能吃苦,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呢?”
“唉,就因为老实本分心眼好才摊事呢,要不,不是为了躲开人行道上那个老太太和她的孙子,也不能出这事啊。”
“该死的是那大货车司机,开车还特么的中午喝那么多酒,横冲直撞的,能不出事?”
“就怕这,你不撞他,他来撞你,躲都躲不掉。”
“要是碰上那些不是人的司机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打方向盘冲向人行道,大不了到时候赔俩钱完事,也不至于自己送命不是?”
“说是这样说,可到那时候只要还是个人就不能那么做。”
“唉,是啊,可怜的是这老老小小的啊。这以后可怎么过?”
“唉,这么小的孩子,这一辈子的日子还长着呢啊。”
迷迷糊糊的,你听到好多,也好像没听到,你也好像醒来过,你好像看到你大姑姑拿着几床小薄被子和羽绒服什么的在给那些睡得东倒西歪的亲戚们盖着,你没动也没说话,因为你不想醒来。
好一会儿后,你想撒尿,你穿过静悄悄的客厅去了卫生间,回来时,你悄悄去你妈妈的房间门口看了看,你妈妈好像睡着了,但是脸上还是挂着泪,一抽嗒一抽嗒的,你妈妈店里的那个老板胖阿姨和好几个阿姨在陪着你妈妈。
平时,你最看不惯那个胖阿姨,本来长得不怎么样吧,那么胖不说,还特别能化妆,化的跟鬼似的,见了你还总是喜欢摸一下你的头,说一句,看这小伙子。
每次你都躲开,然后使劲划拉一下你自己的头,你闻不贯她身上手上的那股香气,总觉得有什么脏东西脏了你的头似的。
但你现在看到那个胖阿姨虽然也化着跟鬼似的妆,但是你今天觉得她一点都不难看,干净的双手攥着你妈妈的手,而且你看到她在哭,她这半夜里的哭突然让你心里那么一热,她的哭跟别人不一样,因为她是真的哭,因为你看不到别人是不是真的哭了,因为没有颜色的眼泪流在脸上就跟脸一个颜色了,可你知道胖阿姨确实是在哭,因为她的泪是黑色的,从她化过妆的黑眼眶到她胖胖的下巴有两道黑线,她没有伸手去擦,因为她的手在攥着你妈妈的手,她只能让那两道黑线在她脸上流,流到下巴上,然后越积攒越多,最后滴到你家浅绿色的地板上,那么显眼,那么真。
中午的时候,你忽然听到楼道里一阵动静,不一会儿,你看到从门外拥进来好多人,然后,你看到了一个高高大大的跟你爸爸长得一摸一样的壮汉子走进门来,是你大伯。
你大伯一点也不是夏天来的时候的那样子,你差点认不出来,也心疼的不得了。
你看到你大伯胡子拉碴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睛红红肿肿的,脸上难过的啊,那样子让你揪心。
你后来知道你大伯昨天下午接到电话都傻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没吃没喝的哭了一路。
进来门,你大伯扑通一声就跪倒了,挨个给所有的人跪下磕头,磕头磕了好一会儿,然后你听到你大伯哇的一声哭了,乱蓬蓬的头就那么挨着地板一直没抬起来,双手一个劲地锤着地板,大声地哭:“呜呜,俺那亲兄弟啊。”
那声音哑着,但是那么响,响得让所有人都跟着抽抽嗒嗒的流泪,你们家一下子又响起了一片哭声,你听到了这哭声里有你奶奶和你妈妈的哭声。
这次你也哭了,头前是在嗓子眼里憋着哭,眼泪把你的衣服前襟都打湿了。
其实,你的衣服前襟就没干过,干了也会再湿。
一天一夜了,你一直没有哭出声,他们都认为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只是跟着大人流泪,可只有你自己懂你自己,因为你心里知道你不能那么大声的哭,至少在看到你大伯以前你不能大声哭,因为你山子叔跟你说过,从昨天开始你就不再是小孩子了,你得做这个家里的男子汉。
你现在是这个家里的男子汉,可你知道你的声音还是那么奶声奶气的,所以你心里知道你爷爷奶奶听到你的哭声会心碎的,他们年纪大了,受不了你还那么奶声奶气的哭声的;你心里也知道你妈妈听到你的哭声本来已经碎了的心还会碎成好几瓣的,也许还会昏过去,还会再输液。
就因为这些,你不能哭出声,你得拼命忍着,你忍着哭声在心里哭,你的喉咙堵得啊,生疼。可你觉得你现在忍不下去了,在看见你大伯进门来的那个时候你就觉得自己忍不了了。
“大伯——”
你大喊着你大伯,你大声地哭喊着跑向你大伯,你一天一夜的委屈,你从没有感到过的那么的一种难过,你从没有感到过你的心那么的疼过,还有那么一种孤孤单单的害怕。
现在你大伯来了,你好像觉得有了靠头,因为你大伯是男子汉,因为你奶奶说过你大伯是你爸爸最亲的亲人,也就是你最亲的亲人。
你见到了你最亲的亲大伯,现在你大伯是这个家里的真正的男子汉,你又变成了小孩子,你可以在你大伯跟前再当一回小孩子的,所以你对自己说,你可以大声的哭了,你可以什么都不管,因为你知道,就是天塌下来也还有你大伯替你担着,所以你那个哭啊,从来没有那么哭过的大哭。
你大伯一直挨着地板的脸在听到你的哭喊声后,一下子抬了起来,然后你看到你大伯那比你更难过的样子,那满脸的泪。
你大伯也看到了你,猛地站起身来穿过身边的人群冲你大声哭喊了一声:“腾儿,我的腾儿。”一把把你紧紧抱在了自己怀里。
你们爷俩抱在一起那个哭啊,你大伯真有劲,抱着你的双手把你的身子骨抱得生疼,可你觉得很舒服,心里很踏实。
你大伯的怀里有一种你熟悉的气味,那是你爸爸身上有的气味。
你爸爸是个脾气最好的爸爸,从不对你发火,有时候赶上星期六星期天的时候你爸爸正好在家,你们爷俩就玩你那些玩具,那些玩具都是你过生日的时候你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你的一些叔叔阿姨买给你的,你平时是不要玩具的,看到喜欢的也不要,因为你知道那些都得花好多钱的,别说你爸爸妈妈舍不得,你也舍不得的,因为你是个好孩子。
可你妈妈这会儿要是知道,肯定不会说你是个好孩子的,因为你和你爸爸能把你们家倒腾的像是翻了天,你妈妈看到满地板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具肯定会气得发疯,但你爸爸不会让你妈妈发疯的,你爸爸会在你妈妈下班回来以前就把你的那些玩具整理好,然后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电视,这会儿你就会爬上你爸爸的腿,面对面的靠在你爸爸怀里,手里的玩具枪搭在你爸爸身后的沙发靠背上,你在瞄准你的猎物,你瞄准了你们家纯净水瓶子上那个你爷爷给你买的泥人,那是个拿着金箍棒的孙悟空,你几乎瞄准了他的头,但你没有扣动扳机,因为你不能,因为你是好孩子。
你的枪口慢慢在房间里移动着,你瞄准了你妈妈房间里的化妆镜,正对着屋门,离你不很远,你已经想象出来它碎了以后的那声响了,可你的手指头就是没动,因为你是个好孩子。
你又瞄准了一件东西,那是你爷爷奶奶屋里的那个高低橱上的一个你奶奶做针线用的白色线团。
你在你爸爸怀里动了一下,你能够很清楚的听见你爸爸的心跳声,你跟你爸爸隔得那么近,你喜欢在你爸爸怀里的那种感觉、那个熟悉的味道,那也许就是大人们常说的幸福?
你在你爸爸怀里又换了一个位置,更加瞄准了那个白线团,然后,你扣动了板机。
你从你爸爸怀里跳下来冲向了你的猎物,你爸爸瞅着你拿着枪跑过去捡线团的样子,抽着烟,脸上满是笑容。
现在,你坐在回老家的车上,你的怀里抱着你的爸爸,你大伯就坐在你身边的座位上,一只手伸过来不停地抚摸着你怀里的爸爸,眼睛盯着前面,流着泪,什么也不说。
你是坐在第一辆车上的,你爸爸那些哥们的十几辆车都在后面跟着,你妈妈在你身后,你现在看不到你妈妈是什么样子,但是你知道你妈妈的心跟你一样早已经碎得不能再碎了。
你老家的胡同口聚了好多亲戚,你很多都不认识,但你认识你升子爷。
你升子爷站在一把椅子边,让你过去,然后抱你上去,让你站在了椅子上,又递给了你一根长棍。
你升子爷教给你怎么做怎么说,要你大声说。
你在心里默默的叫着爸爸,你在心里哭着流着眼泪,你默默地清了清你的喉咙,因为你的喉咙堵得生疼,你怕说不出话来,然后,你带着哭腔的奶声奶气但很响亮的声音从你的心里冲了出去:
“爸爸——,向西南——”
“啪”的一声,你用尽全身力气摔了瓦罐,浆水溅了一地……
你刚满七周岁,你送走了你的爸爸,也送走了你过去了的七个年头。
你累了,你非常累。
你回到家里,衣服也没脱,就上床睡觉了。
你前半夜一直没睡着,你的眼泪把你枕着的枕巾湿了一大片,你一直哭,一直哭。
可后半夜,你笑了,因为你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你梦见自己长大了,长成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汉。
你开着一辆大帕萨特,你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坐着你一点也不见老的爸爸。
你们爷俩就像哥俩,你们说说笑笑地一路开去,你们身后跟着的是一长排的黑色帕萨特,留下的是一路的汽车尾烟和你们爷俩欢快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