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南柯子的头像

南柯子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9/20
分享

各奔东西

我万万没想到,师弟程中兴竟然网恋了!

程中兴常年剃光头,两条腿在走路时连成个不太圆满的“O”字,这副形象走到哪里都像鹤立鸡群一般引人注目。他平时不哼不哈,跟女孩子说句话都会脸红,岂知会在网上勾到个小他五六岁的美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闷骚男”?

那天晚上七八点,我提着两个大热水壶去楼下打开水,见到我的自行车旁边有道黑影闪到柱子后面。我心中一惊,立刻联想到是不是偷车贼又来撬自行车锁了。前天我的一辆自行车被盗,我赶紧到一个修车铺,花115元买了一辆八成新的二手自行车。有人说那个修车铺里的很多车都来路不正,有可能就是小偷销赃的窝点,但我哪管得了那么多,要是去商场买一辆新的,得花两三百块不说,只怕被偷得更快。——这次不会又被小偷看上了吧?

我将水壶放在地上,急忙一个箭步赶过去,大喝道:“嗨,干什么!那是我的自行车!”

“呃,是我呢。”那道黑影才现身,嗫嚅着说。

我听得声音有些熟悉,在昏暗的灯光下定睛一瞧,认出是程中兴,惊讶地问:“程中兴,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跟我女朋友一起出来散散步。”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光头,往柱子后面一招手,有个女孩子才轻轻地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我立刻明白自己干了件蠢事,人家小情侣正如漆似胶呢,这下被我搅局了。我匆忙地跟他俩招呼一声,便溜之乎也。

后来在一次放学回宿舍的路上,我问他是怎么勾上这个妹子的。他才告诉我,他俩是在我们吴越大学校园BBS“花好月圆”版认识的,她的姐姐也是吴越大学的,所以有学校的账号,就牵线搭桥,将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他了。

我知道学校里很多单身男女都是从这个网站找到另一半的,能否白头偕老谁也没把握,因为一辈子太漫长,变数太多了。想那么多干嘛,还是且顾眼前吧,至少他们当下是“脱单”了。

那句什么诗来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说得多么洒脱啊!

可是不到一年,他们就领了证,意外地修成了正果。女方是瞿州人,与杭州相距不远,可以时常照料他。

机会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

 

程中兴大我两岁,却低我一级,因为他硕士毕业后,工作了四年才考博。他的本科和硕士都是在广西老家名不见经传的学校读的,或许由于没有经过严格系统的学术训练,学术根基不太扎实,他的论文写作颇有力不从心之感。有一次我去他宿舍里借资料,无意中看到他论文的一部分,发现思维很混乱,不知道想表达什么;而且连格式不规范,好像压根不知该怎么下笔。我暗自为他担心,这样子怎么毕业啊!

老板庄耀宗也深知他的弱点,还曾在一次师门聚会中点名批评过:“程中兴比我还牛,他的论文从来没有任何注释,好像他的思想前无古人,专等着他开历史之先河似的。”老板随后苦口婆心地给我们上起了课,在动笔写一篇论文之前,必须先了解历史上对该问题的研究程度,并密切掌握当前的研究状况,要站在所有前人的肩膀上提炼自己的观点。假如不看大量的资料,一个人闷闷地闭门造车,结果自己呕心沥血写下的文字前人早已研究过,并且比作者表达得还要淋漓尽致,那么作者的研究便没有任何价值了;就算文章发表了,也会被同行笑话的。

不知是程中兴太懒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老板对他的印象不太好。半个月前,老板通知我们参加的一个学术会议。那次是请到楚天大学历史系孙枋教授为我们讲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前因后果。会议时间从上午8点半开始,由于有老板亲自坐镇,我提前十分钟到场,其他师兄弟和师妹余苹也先后到来,惟独不见程中兴。

讲座前两分钟,我打电话给程中兴,怕他把讲座的事忘了,他说正在路上。可是直到讲座开始后一刻钟,他才姗姗来到,我真怀疑这条不足千米的路他是像蜗牛一样爬过来的。老板什么都没说,只是面色铁青地瞟了他一眼。

在讲座途中,程中兴显得挺忙的,隔一会儿就往外跑。有一两次,他的肚子里打雷似的咕咕哝哝直叫,好像存心想跟台上正讲得眉飞色舞的孙教授唱对台戏。我咬紧下唇拼命憋住笑,偷偷瞟一眼老板,发现他气得两道浓眉都拧到一块儿去了,眉心挤满了皱纹。

教授分别叙述了太平洋战争爆发的七个主要战场,当他讲到美国和日本在太平洋的中途岛大海战时,程中兴站起身来。我起初以为他是去上厕所,见他将桌上的纸和笔都收得干干净净,才意识到他是要提前走了。我用挽留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低声说:“有点饿,先走了。”也不管老板那张阴得快要下雨的脸。

讲座结束后,向来还算好说话的老板终于发了飙:“程中兴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一点纪律性都没有!照这么下去,我看他的论文怎么办!”我也觉得程中兴做得太过分,又感到很奇怪,这么大个人,怎么像三岁的小孩一样,饿了就要赶快吃饭,一分钟都等不得?

程中兴连老板的面子都不给,风急火燎地赶到食堂吃饭的事,很快像笑话一样在我们师兄弟中间传开了。不过没多久,我便得知个中原因,竟是那么令人心酸。

那天我刚得知博士论文通过盲审,忍不住偷偷在宿舍里狠狠哭了一场,为祭奠我葬送在这里的五年青春和无数心血。我恨恨地想,等我哪天毕业了,我就朝它狠狠呸一口作为最后的告别,我再也不想见到吴越大学——这个曾经让我无数次失眠、并勾起我无数个噩梦的地方。

我终于可以不那么提心吊胆地睡上一觉了,不过梦里还是乱糟糟的,一会儿赶着参加高考,发现有一道数学题被卡住了;一会儿急着查资料,到处翻一份德文电报,偏偏图书馆管理员说时间到了要关门……

次日醒来,已是上午七点半,感觉头大如斗。今天周六白茵不上班,所以她没有提前叫醒我。我一个激棱,得赶紧去食堂吃早餐了。

在餐厅里,我又碰到了师弟程中兴。他坐在我的斜对面,面前摆着满满两碗白粥,一碗三毛钱;再加上一份四毛钱的榨菜,总共不超过一块钱。我感觉有些吃惊,一个正当壮年的男子汉,两碗白粥能顶什么事?

“你就吃这些呀?上几趟厕所肚子就空了。早餐一定要吃好一点,保证营养充足,才有精神写论文啊!”我感到又难受又滑稽,可我没有余力帮他,这些话听来不过是虚假而空洞的说教而已。难道他真的比我笨,有钱都不知道吃好喝好,等着我来提醒他多吃牛奶鸡蛋面包?

这时老板惟一的女弟子、师妹余苹坐过来,她一向快人快语,便直言道:“程师弟,你再这么吃下去,身体肯定会垮掉的!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说出来,大家一起帮你想办法找兼职啊!”

“这些就够了。”程中兴牵起嘴角的肌肉惨淡地一笑,瘦弱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立时现出一对括号,又低下头去认真地喝白粥。

下楼时,我发现他那双罗圈腿连走路都有气无力,每往前跨一步都像是勉强在地上拖。他如此节俭好像已经有一阵子了,但近来我除了忙着改论文万事不关心,记不太清楚。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啊!

程中兴这是读博的第四年,已经没有学校的任何补贴了,他平时很少出去兼职,或许也是靠老婆接济吧?不过看来也不太像。

他老婆许嫣中等个子,一张脸圆鼓鼓的,其容貌在女生中顶多只能算中等。她是在瞿州老家读的卫校,毕业后在杭州的一家小医院当护士。虽说她的软、硬件都不算出色,但她有个很厉害的姐姐许娇。许娇是吴越大学的工科博士,由于赶在杭州房价疯涨之前毕业,如今已在杭州买了两套房,她将其中一套借给父母和妹妹住。

有一个周末,许嫣来宿舍看望程中兴,随后跟白茵约定一起去银泰商城购物。白茵去找她,在门口恰巧听到她问程中兴缺不缺钱花,程中兴低声答道:“我卡里还有钱。”白茵在走廊里稍微站了一会儿,直到两人谈起别的事才敲门进去。

在前往商场的路上,白茵提醒许嫣:“博士延期期间是没有生活费的。男生都是要死面子,就算穷得叮当响,也不会直接向你开口。你如果真心想帮他,可以记下他的银行卡号,把每个月的生活费打到卡上;经常给他买些水果和高档补品,不管他说要不要,直接提到他宿舍里就行了。”

真正关心一个人,是不需要一次次询问的,而是直接化作行动。可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都像白茵这么善良体贴啊!许嫣的发问或许更像是例行公事:反正我是问过你的,不是我不愿借钱给你,而是你不肯要。

那天晚上逛街回来,白茵把他俩的事告诉我,说许嫣花起钱来挺大方的,四五百块钱一件的衣服,一买就是两三件,眼都不眨一下,虽说她一个月的薪水才一千出头。

要是许嫣少买一件衣服,就够程中兴大半个月的生活费了,有的衣服对她来说是可有可无,所损失的顶多是大街上的几次回头率,可对程中兴来说就是救命。当然,她借钱给他是她的人情,不借给他是她的本分,就算他俩领了证,她也有经济独立的权力。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她不够爱他。

 

倏忽间已到六月底。管理员大叔早就三番五次地警告过我们,71日之前必须搬出去,否则他将强行清理宿舍,把我们的所有物品都甩到楼栋外面,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简直比黄世仁还刻薄三分。匆匆吃完晚饭后,我们只得挑灯夜战。

这时传来几声不急不徐的敲门声。门并没有关严,白茵高声说:“请进!”只见师弟程中兴的老婆许嫣探进头来。白茵忙把她让进屋里。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与之容貌相仿的女人,比她年长八九岁,烫着妩媚的大波浪卷,一双不算大的眼睛颇为灵活,大约就是她曾提过的姐姐许娇。还有一对年迈的夫妇,应该是她的父母吧。

许娇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凌乱不堪的房间,冲我们微微一笑:“我是许嫣的姐姐,这么晚打扰你们真不好意思,实在是事情有些紧急,也就顾不上了。”

这家人如此兴师动众地前来,面色隐隐带怒,显然是来者不善,我有点为程中兴担心。

“程中兴不在宿舍吗?我晚上在食堂吃饭时还见到过他。”我试探着说。

“不是的。我们这次来,是想请你联系一下他的导师,由他亲自回答程中兴的论文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写完。”许娇眸光一闪,冷静地说。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你没问过他本人吗?”我见事态严重,不敢贸然作答。

“要是他肯实话实说,我们也用不着这么费事了。”许娇冷笑一声。

许母见宿舍里一片狼藉,知道我已经顺利毕业准备离校了,她带着羡慕的神色问起我的就业情况,我说刚与吴越农学院签下五年合同。她向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我心里直发毛,她不会相中了我,强拉我去做女婿吧?我一眼瞟向白茵,她沉着脸一言不发,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不觉又暗自感到好笑。

许母随后数落起女婿的种种不是来:“程中兴已经这么大的人了,却连基本的礼节都不懂!逢年过节,我们都没忘过他,他还不情不愿的,连话都不想跟我们说几句。”她看我的眼神满是羡慕,“瞧你是多么彬彬有礼,程中兴哪怕及得上你的一个小指头都好啊!”

哪有在人前如此贬低自己女婿的?不是有句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么?要是我还没毕业,她肯定不会这么夸我;又假如程中兴能够顺利毕业,在她眼里也不会有那么多无法容忍的缺点了,她怎么都会让女儿委曲求全的。

在许娇的一再逼迫下,我只得打电话给老板,简略地说明情况后,问他是否方便接见许嫣及其家人。老板犹豫片刻之后,让我把他们领到梅坞校区的咖啡馆去,他随后就到。

“你接着收拾,我等会儿就回来。”我向白茵简单地交待一声,就带着许娇一家去了。

走在路上,许娇又问:“你们刚毕业的文科博士,年薪大约有多少?”

“刚工作的‘青椒’(青年教师)可能有五六万吧,年终奖应该与平时的工作量和拿到的课题挂钩。”我答道。

“只这么一点儿?”许娇不无怀疑地说,“像我们工科博士,一年至少有三十万的收入。”

“文科本来就是清水衙门,哪能跟你们工科相比。我们庄老师在吴越大学工作了这么多年,年薪都没有超过十万。”

看来许娇的胃口挺大的,就算程中兴博士毕业找到工作,也将难以达到她的期望值。我就奇怪了,她妹妹无才无貌,她凭什么对妹夫要求那么高?即使程中兴拿不到博士文凭,也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硕士,比许嫣的学历高出一大截,何苦将他逼到这个份上!

许娇向许嫣说了句什么,许嫣便没有随我们一道走进咖啡馆,而是转身去了一片茂密的松林深处。

 

走进半明半昧的咖啡馆里,恬淡静美的《神秘园》曲如鳞鳞波纹,徐徐荡漾在周身。咖啡馆的玻璃橱窗上缭绕着许多假的长青藤,吧台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水池,池子里的假山上怪石嶙峋,一眼清泉从石隙淌出,叮叮咚咚地注入池中,几尾红色和花色的金鱼在池里摇头摆尾,煞是可爱。

身着齐袍的漂亮服务员首先给每人上了一杯大麦茶,幽艳的绸缎卷着细致的滚边,淡雅的芙蓉在裙身铺展开来,将女性的曲线美映衬得别样的妖娆。

尽管咖啡馆的环境十分优雅,我们却个个感到烦躁不安。许娇左手支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时在桌上扣击两下,像是在精心地盘算什么。许母咕咚灌了一大口茶,重重地放下,又动作很大地跷起了二郎腿。许父根本坐不住,索性站起来,看屋里的名人字画。

老板一来到咖啡馆,连喉咙都没来得及润湿,许母便率先拉开了战火:“庄老师,你是教程中兴的老师,是有文化的人,我想请你来评评理,看他对我女儿、对我们家做得对不对。”

“嗯,请讲。”老板不温不火地说。

许母刚要开口,许娇打了个手势让她闭嘴,随即单刀直入地问:“庄老师,程中兴的论文还有多久才能写完,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毕业?我们从他口里得不到一句实话,只想听你的答复。”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没准一句话就能拆散一个家庭,我一声都不敢吭,静听老板的答复。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作为程中兴的指导老师,我有催促他加快论文写作进度的义务;如果他在撰写过程中有什么问题,我可以也提供一些参考意见。但我毕竟不能替他写。”庄老师语速很慢,显然是在字斟句酌。

看来程中兴博士毕业是遥遥无期了,许娇当场发了飙:“我就知道他没本事写出论文,还想拿我们当猴耍!特别可恨的是,大半年前,他对我们说论文快写完了,我妹妹最好在他毕业之前和他领结婚证,以便日后为配偶安排工作,我妹妹才同意跟他领证裸婚,连酒席都没办,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就这么给他糟蹋了。别说他现在毕不了业,就算毕业后找到工作,当前就业形势这么严峻,好多单位也是不解决配偶的工作问题的,他分明是以这个为钓饵来骗婚!”

许母也拉开了话匣子:“你别看程中兴都一把年纪了,一点礼数都不懂。去年春节他没回家,我们全家邀请他大年三十过去吃年夜饭。晚饭五点多差不多就开始了,可他不知磨矶些什么,拖到六点多才赶过去。我们知道他还在读书,手头紧,压根就没指望他买东西。”

她讲到这里,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继续说:“不过,就算再怎么穷,也总得稍微表示一下吧?大过年的,哪怕几斤水果提着也好看点啊,还真好意思空手大巴掌去见岳父岳母?但他就是一毛不拔,真做得出来!到了家里,他冲我们点了个头,连客套话都没一句,就坐在席上闷头闷脑地吃饭。我大女儿娇娇问他论文什么时候写完,他只含含糊糊地说还在写。半个小时不到,他就说吃饱了,自顾自地跑到楼上去了,把我们一家子扔在桌上。看他这么薄情寡义,就算以后再怎么飞黄腾达,也不见得对我女儿好到哪儿去……”

许母冗长的抱怨还没完,许娇就从淡红色坤包里掏出几张纸,放在老板眼前。我伸过脑袋一看,竟是一串长长的账单,以表格的形式排得整整齐齐,表格分为日期、物品、金额和备注四列。我重点看“物品”一栏,包括苹果、梨、葡萄、橘子、柚子等各类水果,核桃粉、麦片、牛奶等各类营养品,皮鞋和衬衣等生活日用品,外加一个光盘播放器;还有几次是直接给的生活费。老板每页都大致浏览了一下,翻到最后一页,总计金额为9684元。这应该就是许家在程中兴身上的全部投资。

看了这份账单,我简直汗毛都倒竖起来,许家的人真是精打细算啊,还留了这么一招杀手锏!他们让程中兴出尽洋相,半点面子都不给,是存心不打算让许嫣跟他过日子了。我认识白茵近六年,两个人的钱早就不分彼此,要是她弄出这么一份账单到我面前,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还给她,然后跟她一刀两断的!程中兴刚开始跟许嫣恋爱的时候,他说找了个本地的,她家人都在杭州,我还挺羡慕他的。如今看来,满不是那么回事。

“这是两年来程中兴用的全是我妹妹的钱,我们许家给了他那么大的帮助,可他用起来心安理得,连一句感谢都没有,像我家上辈子都欠他的似的。”许娇将鬓角的一缕发丝绕到耳后,这个略带几分妩媚的动作与她爽利的行事风格不那么谐调,“倒贴的这些钱,我家都不计较了,只当我们瞎了眼,自认倒霉。我们只想请他放手,跟许嫣早点离婚,各找各的幸福去。”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这个许娇可真够强势的!当初分明是她看上程中兴,千方百计为妹妹穿针引线的;如今见程中兴学业不顺,竟是头一个落井下石。假设程中兴以后拿到博士文凭,许娇会后悔吗?不过看她做得如此绝情,万一程中兴日后有个三灾六病,她很可能也会怂恿妹妹将他一脚蹬掉。要是许嫣再婚依然不理想,她会不会恨姐姐一辈子?

“如果你们已经决定让程中兴和他爱人离婚,只说性格不合即可,用不着加上其他理由。至于程中兴那边,我会找个时间跟他再聊聊。”这也多多少少给程中兴留了点面子吧。

老板站起身来说:“抱歉我还有点事,实在不能奉陪了。杨非,麻烦你送他们一段路吧。”他又向许家三人点一点头,便离开了。

我正打算送送他们,许娇一边掏出手机发短信,一边淡淡地说:“不用了,谢谢。”便带着她父母与我分道扬鏣了。走出老远,还听许娇发狠似的说:“这次我非得拆散他们不可,就算花再多的钱打官司,也在所不惜!”许嫣则从松林深处走出来,与他们会合。

我这才想起来,许嫣曾经说过她妈是基督徒,原来一个基督徒就是这样嫌弃自己贫寒而不得志的女婿的,比很多非基督徒还势利。回去洗完澡已近夜半,我和白茵依然睡意全无,相拥着躺在硬梆梆的床上聊天,觉得经过了这么多磨难,彼此还不离不弃是多么幸运。

次日,我把许家向老板逼宫的事详细告诉程中兴,让他早作准备:“许娇可不是个善茬,她带着一大家子到学校再闹这么几次,于你的声名恐怕不利。”

程中兴默然无语,半晌,方狠狠地握起右拳,阴郁地说:“我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我感到又吃惊又害怕,生恐他走投无路之下,突然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暴力举动,而我已经顺利毕业了,实在没必要掺和到他的家务事中,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搬走,远离这是非之地。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实质性的行动,说不定只是心有不甘,吓唬吓唬许家的。

 

这天是个周末,中午我和白茵一人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双双前往梅坞校区吃午饭。我们已经结束了在宿舍煮酱鸭面的历史,因为煮的次数太多,早就吃腻了。好在如今大局已定,身心都彻底放松下来,有时间有力气骑两三站路。

梅坞校区是吴越大学的发祥地,也是本校最老的校区,校门朴雅庄重,气势恢宏,校内古木遮天蔽日,有一种百年名校的森然气象,与西园校区那种树稀池小的感觉完全不同。这里有全天开放的食堂,只要你饿了,在任何时间段都能吃上热腾腾的可口饭菜。在就餐高峰期,米饭、面条、西点、水果等各类琳琅满目的中西餐任你选择,价钱也不贵,十块钱就能打到两荤两素,撑得你两眼发直,胃里的酸水往喉咙口直冒。

如果有亲朋好友来,还可以去留学生食堂点菜吃,只要花五十块钱左右,就能买到荤素搭配水陆杂陈摆一大桌子,绝对够四个人吃饱喝足。我敢打赌,只要把梅坞校区的任何一个食堂搬到西园校区,都会导致那边的食堂全部破产。好多学生为了能吃上一顿经济实惠的饭,都不辞劳苦地骑自行车,甚至步行过去。

不料刚走到校门口,只见一个收垃圾的老头跟程中兴吵得厉害,老头的三四个同伙在旁边瞎起哄,几个卖水果的流动商贩也站在一边看热闹,倒显得程中兴一人势单力孤了。

“你还欠我四毛钱呢。”程中兴话虽不多,却执意不走。

“我说过没零钱,手头只有一百块的整钱,不是不给你啊!跟我一个收破烂的计较这么几毛钱,你好意思啊?你们好多大学生都直接把废纸送给我,根本不用称重。”老头大声嚷嚷道。

“我拿自己应得的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程中兴理直气壮地说,“旁边就有报摊,你可以去那儿换零钱。”

“我又不买他的报纸,那老娘们不会白跟我换的。”老头算着账,“你的书总共才值十五块四。一张报纸一块钱,我要是买下来,不是又亏了四毛?”

“你亏不亏钱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没关系,只要把我的钱给我就行了……”程中兴毫不相让。

我走过去跟程中兴打招呼,随后将脸转向老头:“师傅,你明明还欠他四毛钱,还不想去报摊换零钱,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上次我卖给你好多书,你说是多少斤两就是多少,我还没仔细看呢,你不会觉得我们学生好欺负吧?”

白茵看了看老头的三轮车,还把其中一本博士论文模样的装订材料翻了两下,瞟一眼程中兴,什么都没说就放下了。

老头一见程中兴来了两个帮手,顿时软下来,从兜里掏出一把硬币,数出四枚一毛钱的钢镚,一边递给程中兴一边嘀咕:“嗤,一个大学生竟然这么抠门,我活了一大把年纪,算是头一次见到。”

与程中兴告别后,我和白茵继续前往梅坞校区。一路上,我不禁感慨万千:“为了四毛钱,他竟然跟一个收破烂的吵架,简直把读书人的斯文都丧尽了。”

“斯文能当饭吃啊?我要是穷成那样,也会坚持要那四毛钱,到食堂可以买个花卷呢!”白茵振振有辞地反驳道,突然诡秘地对我一笑,“刚才我在那老头的三轮车里发现了一个老朋友,你肯定熟悉。”

“是什么?”我被她吊起了胃口。

“你耗费五年光阴写下的博士论文——《近代中美两国的利益争端》。”

“你不会看错吧?”我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怎么会呢!那一行汉字和你的签名还有假?”她无比感慨,“谁能想到,你还没离开学校,送出去的书稿就被卖掉了。”

我长叹一声,自嘲似的对她说:“既然我不能给师弟的论文提供任何帮助,那么给他一点经济上的微末资助也是好的。”

我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千万不要把自己的书和资料随便送人,以免人家嫌占地方,转手就当废品卖掉。

来到教工路上,正要转弯去梅坞街,“山顶洞人”梁东的电话来了,他说中午他请客在西园路的“豪客来”吃个便餐。我们只得掉转自行车的龙头,好在此处距西园路不远。

梁东可是个稀客,轻易难得一见。不过自从论文答辩之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思维灵敏多了,说起话来也不再结巴得厉害,看来他总算慢慢走出了失败婚姻的阴影。

梁东的神情中还带有一些疲倦之色,先前枯黄蓬乱的短发打理得油光水滑。他一见到我就问:“杨……杨师弟,程中兴的老……老婆要跟他离婚,你听说过没?”

“是两天前的事,他老婆一家子去找老板,闹得可凶了。”我感到很奇怪,“你不是一直在家么,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你忘……忘了,我硕士毕业后工作了两年,自己考了律师资格证。许娇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在业余时间专门办理离婚案,昨天还打电话联系过我,想让我帮忙办理她妹妹许嫣和程中兴的离婚事宜。”

我暗想,梁东既然有这个便利,他自己离婚时,肯定不用请律师;再说他俩没孩子,又是女方主动提出离婚的,连财产分割都免了。

“那你答应他了吗?”我问。

“嗤,我怎……怎么可能去蹚这趟浑水呢!”他微微一笑,“我告诉她,我可以为她推荐杭州最好的离婚律师,但我本人不便参与此事。”

我问他工作找得怎么样,他说还在找呢。不过他并不着急,因为他本来就住在杭州,不像我一到期限就被宿管员大叔轰出门去。

他不无羡慕地扫了白茵一眼,叹息道:“在我们这几届脱产读博的师兄弟中,死的死,离的离,也只有你还像个正常人。”

“傅宽不是也挺成功的?他从白手起家到现在有房有车,比我强多了。”我答道。

“他被他老婆拖废了。”他不以为然地说,“虽说职业不分高低贵贱,但一个博士跟着老婆去卖保险,怎么都感觉有点浪费资源。”

我也深有同感,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突然想起来,梁东的前妻之所以跟他离婚,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不能毕业,所谓的家暴不过是个导火索而已。现在他毕业了,两人还有没有破镜重圆的可能呢?我提出了这个疑问。

“不可能了。”他苦笑着说,“她很快就再婚了,是跟她们学校的一位老师,现在孩子都一岁多了。”

想必她跟那个老师早就勾搭上了,否则不会跟他一离婚就再婚的。

“她毕竟是系花嘛!漂亮的女孩子,觊觎的人总是多一些,就算有了主儿也容易被人惦记。”我说,也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嫉妒他。

 

我毕业后应聘到吴越农学院的马法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与法政学院联合的简称),教学生们“马毛邓三”(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的简称),与博士期间所研究的方向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我也曾想过找一所有历史系的学校,继续原来的研究,但这类学校多在大城市,生活压力太多,所以只能想想而已。

也幸亏我选择了浙西的这块边陲小镇,三年后,我和白茵砸锅卖铁,又找亲朋好友借了个遍,总算付了房子首付,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运气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东西,这些年来,安国县的房价一直徘徊在三线城市以下,可就在我们买房两年以后,安国县突然通了地铁,又撤市划区,彻底融入杭州,这里的房价就突然从五千飙了三倍!

要是我们没赶在房价上涨之前买上房,以我们的经济实力,只怕永远都买不起这样三室两厅的房子了;就算买得起,多半也是个比厕所大不了多少的窝,还要赔上几十年的血汗钱给银行。我虽然没有享受到房价上涨带来的红利(因为买的是自住房,不可能卖掉它去住大街),但总算能够保本。我有同事前几年因手头紧张,房子买得太小,这几年想换个大点的,却困难重重;还有同事前几年犹犹豫豫没买房,现在别提有多后悔了!

人在年轻的时候,谁没有一点理想、谁没有一点野心?可你的理想和野心再大,大得过房价么?北上广的房子一平米就要你半年工资,猴年马月才有个自己的窝啊!没窝,你哪来的老婆?就算有个像白茵这样傻不拉叽的跟着,你敢生孩子么?就算你们不顾一切地生下来,孩子连个公办的幼儿园都上不了!……只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我心中才会冷不丁地冒出一丝失落,哀悼也曾意气风发的自己。

一参加工作,大家就忙各自的事起来,师兄弟之间的联系少了许多。程中兴在我毕业后两年,也就是读博第六年才毕业,在嘉兴的平湖师范学院谋到一个教职,与其他几位师兄弟相比,他距我还算近的。不是我瞧不起程师弟,而是他的研究水平就在那儿摆着,一看就不是做学问的料。混哪口饭吃,你总得跟这个行当沾点边是不是?记得十好几年前我刚上大学的那会儿,暑假期间去一家文化公司兼职整理文稿,是老板——一个文学中年的文稿。那时他写的各类杂七杂八的小说散文,加起来已经有三四百万字了,但发表的作品连十分之一都不到(这是我后来才得知的)。我从看他的第一篇文章起,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他的语言很奇怪,往往前半截说得好好的,后半截突然就被砍掉了,像一只断尾巴蜻蜓。现在他都六十多岁了,估计他的语感这辈子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所以终其一生,他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文化名人而已……

呃,扯远了,还是回到程师弟身上来吧。就算我的基础比他稍微好点,现在还不是在一所三线城市的三流大学里混口饭吃?

我原本以为他的人生与我一样,都是一眼望得到头,就这么混吃等死的。可是从他毕业第三年开始,我就被现实狠狠打脸了——

在我的博士论文申请国家社科基金之后没多久,他的也申请到了,并顺利出版了。他的论文在出版之前,寄来二校的样稿,请我帮他修改一下。他的文风还是像以前一样,读起来疙里疙瘩,并且毫无逻辑可言。看他的论文,就像随时要担心吃饭时牙齿硌到小石子一样,令我感到既费劲又浑身不舒服。我万万没想到他这样的论文也有出版社要,估计是除了他自己、导师、博士论文评审老师、编校人员和我这样帮忙的,不会再有其他读者了吧。

又过了两年,他竟然评上副高了。当我从QQ里看到他发来的这条信息时,心里满不是滋味,当然我还是故作高兴地好好恭维了他一番。——我百思不解,我怎么会比一个自己从未正眼瞧过的人混得还差呢!这几年,吴越农学院评定副高的条件越来越苛刻了,要求必须有博士文凭且有一年留洋的经历,别管是东洋还是西洋,外加三篇C刊的学术论文。以这个标准来衡量,就算是我们学院刚被国家最高领导人接见过的、最知名的风从虎教授都不够资格!

但标准也不完全是死的,至于如何变通,那就看领导的意思了。那年我来吴越农学院报到,与我同时引进的还有一位女博士,她有着普通关西人的颀长身形,却长得细眉细眼,肤色白净,蜕去了北方人的粗犷之气;况且又是未婚,深受学校里的大小领导喜欢,尤其得到一位副校长的器重。虽然上课的含金量并不高,但是她常常在课堂里加上些小故事和小游戏,大受学生欢迎,因此学生给她的课堂评价分很高,而学生评价的分量是足以决定一位老师的升迁的。就这样,她不仅幸运地评上了副高,还于此后不久又评上了本校名师。我就这样被甩下了一程又一程,这不,连程师弟都后来居上了。

以这样的势头,我简直敢肯定程中兴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果然,接下来他又评上了硕士生导师,看来我是赶不上他了。他的学术实力虽然有限,但在为人处世方面,一定有许多我所不及的原因。

我有时会不自禁地想,假如许嫣当初没跟他离婚,日子不是也能过得去吗?她学历这么低,长得又普通,也没什么特长,找个本科学历的男朋友都算高攀了;好不容易搭上个博士,还敢嫌弃人家,估计是脑子进水了。虽说从头至尾都是她姐姐的主意,但也得经她同意才行啊,她姐姐又不能替她活一辈子!以她的条件,就算再嫁,也未必能找得到更好的,说不定越找越差,女人的青春本身就是一个飞速贬值的过程。要是她得知他现在混得顺风顺水,或许连肠子都悔青了吧?

不过,他们之间有过那样不堪的嫌隙,是不可能重修旧好的。我要是程中兴,是绝不会把一个对我落井下石的女人留在枕边的。

 

去年暑假,我们单位组织去平湖参加浙江省高校关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演讲大赛。比赛结束后,我与程师弟见了一面。他面上油光粉亮,当初满脸的寒碜和晦气丝毫不见,看得出保养不错,心情也不错,一副意气风发天下舍我其谁的样子,连罗圈腿似乎都不那么明显了。

推杯换盏之际,他告诉我,他结婚了,老婆是前党委书记的女儿。还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已经上小学二年级;小的是儿子,准备下半年送进幼儿园。

那一瞬间,我恍然有些失神。怪不得他这么快就爬上来了!看来许嫣跟他真没缘分,因为她在他的人生道路上一点儿都帮不了他。

我在江宁大学读研时,也曾有过一次快速飞升的机会,不过被我放弃了。有一次我接受我的女硕导姜旭的邀请,去校门口的天宝阁吃晚饭。到了包厢才发现,我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一个都没来,里面坐着的是三个女人,我们历史学院的院长周苇坐在正中间;我的导师坐在她左边,倒像是她的陪衬;紧邻周院长右边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眉眼与她有几分相似,看样子是母女。

宴席上,周院长对我十分热络,她说她看过我以前写的有些论文了,我学术基础扎实,若能多加努力,有机会留校发展,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她又问我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父母都在干什么、我以后有什么打算等等;她还给我舀了一勺子笋干老鸭汤,说我长得瘦,平时要注意加强营养。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只以最简洁的话语小心地应付几句,便埋头吃饭。那顿饭虽然鸡鸭鱼肉堆了满桌子,我也吃了不少,但我完全没尝出是什么滋味。

听一个师兄说过,周院长的女儿患有癫痫病,平时倒也好好的,跟正常人没两样,但不知什么时候发作起来就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翻白沫,要死要活的,甚是吓人。她想在学生中间给女儿物色一个乘龙快婿,没想到挑来拣去,竟选中我了。

我隐隐有几分愠怒和羞耻,我就算家境再差,也不可能吃一个癫痫病人的软饭吧!那是人过的日子吗?饭后,我托导师婉言谢绝了周院长的一番好意,自称已经有了女朋友,其实那时白茵才刚刚走进我的视线。周院长从此见到我就面色铁青,视若无物,后来她终于找到我下一届一个矮个子的师弟,他硕士毕业后果然留校了。或许就是因为这不同寻常的一顿饭,我的硕士毕业论文连个优秀都没评上,考博也在笔试阶段就被莫名其妙地刷下来了,幸好我还同时报考了吴越大学……

“喂,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程师弟见我像突然石化的样子,很关心地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恍然回过神来,一口啤酒不小心呛到鼻子里,猛地咳嗽了好几下,声称自己喝酒太快有点头晕,就这样含糊掩饰过去了。

看来我是真的永远都赶不上他了。

 

2021422于浙江农林大学衣锦图书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