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父亲

在中国，父亲有很多称呼，但在我的印象中，我对我的父亲只有一个称呼：“爹”。有些土气，但没有办法，在我们那边，都是这么称呼的，农村人的叫法。如果我们那边有人喊“爸”，那多半是城里的。如果一个农村娃喊“爸”，那是要被笑话的，会被人说：“瞧你，洋气得不轻”。我是农村的孩子，从小叫“爹”习惯了。我的爱人是城市的，她来我家刚开始喊“爸”，结果我们都听不习惯，感觉怪怪的。没办法，只能入乡随俗，也喊“爹”，喊着喊着，还挺顺溜，以后大家就都喊“爹”了。以至于我的女儿原本是喊我“爸爸”的，后来随大流儿，也喊我“爹”了。哎，这上哪儿说理去！

我的父亲（先这样称呼吧）以前是个工人，在那个年代当工人很吃香的。听说是在水泥厂上班的，后来因为一件事情就被辞掉了，而这件事情还与我有关。当时那个年代正在计划生育——一家只能生一个那种。可是我们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很严重的，我的父亲终归是个俗人——在这个事情上不可免俗嘛。其实我是很理解他的，为什么我已经有两个姐姐了，他还非得要生我。这“罪魁祸首”是我的大娘（伯母的意思），她给我大伯生了六个男孩儿——所以我有一堆哥，虽然是堂哥。我奶奶就觉得我的父亲好没本事，顺带着看着我的母亲也不顺眼。我的父母这两口性格都挺刚强，气性也大（当时年轻），一赌气，非得再生一个。这种冒险精神在当时是很危险的，外在的危险是计生办那帮人如狼似虎不依不饶的，内在的危险是当时怀着的我也不知道是男是女，纯粹赌徒心理。听我父亲说我差点就小命不保了。有一次计生办就把我母亲逮住了，非得去卫生院把我打了。我父亲死说活说不行，只好趁人不备，把我母亲从墙头翻过去，才算让我捡回一条命。不过付出的代价就是——工人的工作没了，回来当农民吧。我曾问过我的父亲“后悔不”，他的回答是：“有啥后悔的，老子有后了”。听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封建思想何其毒也！

小时候家里很穷（其实现在我也不富，我从小跟“穷”字有缘），最大的难处就是僧多粥少。家里两个大人三个孩子五张嘴，都可能吃。虽然已经是80年代，全国改革开放已经开始，但在农村还是很苦的。粮食收成一般，关键当时还得交公粮，粮食不够吃是正常现象。所以现在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三色馍”了（不是三色鸽，那是面包）——黑馍，黄馍和白馍。黑的是红薯面，黄的是玉米面，白的当然是白面。平常都是黑的和黄的，白的逢年过节才有的吃，这种配置我吃了十几年。说实话，吃伤了！以至于现在我看见超市卖黑馍和黄馍，卖的贵吧买的人还挺多，好好的白馍反而吃的不多，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呀。其实在当时的农村，粮食还好弄，最难的是菜，冬天尤其如此。不过我的父亲好一点是他有两个姐姐（我的两个姑姑），她们所处的地方不种粮食，只种菜卖菜。每年她们都会把卖不完的菜让我的父亲用车拉回去。其实也就两种：萝卜白菜，拉回来储藏起来，一般就够一个冬天吃的了。虽然我的两个姑姑不大看得起我的父亲，但我依旧感谢她们在我们困难的日子里，帮助过我们。

父亲小时候对我很好，长这么大，没挨过一次打，也没挨过一次骂。这方面我就比较惭愧了。我对我的儿子打的次数倒是屈指可数，但骂的次数可就数之不清了。有些汗颜啊！虽然穷，但父亲也总是尽力满足我的要求。有一次我都睡了，他从市里回来（走着回来的，当时农村没有所谓的公交），背了一大袋子书（那种编制袋，农民工兄弟专用的那种）。父亲说这是在垃圾堆上捡回来的，什么都有，图书，画报，连环画，五花八门的。天哪，当时兴奋坏了，感觉人生到达了巅峰。在今后的很长时间里，这些书啊报啊成为我的至宝，伴我度过了那漫长的艰辛岁月。

其实父亲的命是真不好。年轻的时候去山上采石头，被巨石砸断了腰，现在的腰还不是很好，都是那时留下的后遗症。那时候，父亲觉得打工不挣钱，就去做了个小买卖，卖点花生米，猪头肉啥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欠了一屁股债。他从没说过，我也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有好多年，人家来堵着门要账，不给就搁家不走。更有甚者，大年三十来家。在我幼小的心里，这一直是浓重的阴影，使我的性格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的敏感而内向，怯懦而卑微。好容易有所好转了，我的母亲因为白血病住进了医院。在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且又借了好多外债之后，终究还是回天乏力，母亲撒手而去，那年我15岁。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哭，哭的肝肠寸断。安排完母亲的后事，父亲没有沉浸在悲伤中，因为还有一个千疮百孔的家，还有一个没有长大的我。

母亲的临终遗愿是希望我能考上大学，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很少见的想法。母亲有此想法是因为我从小学到初三学习一直名列前茅，有这个能力。其实按照当时我的家庭条件，我最好的选择是上小师范（80后的朋友们应该都知道这是什么类型的学校），出来当小学老师，早早的补贴家用。但母亲临终有所要求，父亲还是选择了支持。我也不负众望，考上了重点高中。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经济压力。父亲选择了去工地打工，照顾我的任务就交给了我的姐姐。高中三年，我见父亲的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夜以继日的打工挣钱，一面供我上学一面还债，我高中三年就在艰难中跋涉前行。对于高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饿”，前三天，我不去食堂，吃大姐给我蒸的大馒头和腌萝卜。问题是冬天馒头冷的像冰块，夏天馒头很快就会长毛，但是即便如此，也不敢扔掉，因为扔掉就会饿，饿的滋味会更难受。三年就这样过来了。有时候也会怪父亲，怪他让我出生，让我承受这么多生活的苦。可是，更多的是心疼他，为了我，他不停的工作；为了我他没敢再婚，尽管他有这样的机会。母亲离世的生活他还不到50，对于一个男人，他承受了更多的苦，与他相比，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成为了村里面难得一见的大学生，完成了母亲的遗愿，也成为了他的骄傲。我们的日子也慢慢的好过了一些，大学毕业后我成为了一名高中老师，也真正结束了伸手问父亲要钱的日子。尽管当时当老师的工资很低，我也尽量攒一些过年交给他，他就会感叹“终于见到回头钱了”，然后开心的大笑。他终于可以把自己打工的钱存起来，说是要给我娶媳妇。原本生活到这里是美好的，可是美好的日子却是短暂的。2007年父亲发现自己身上发黄，在老家检查后被误诊为肝炎。但按照肝炎治疗却毫无成效。在我和当时还是女朋友的老婆建议下来郑大一附院检查，最终认定为胆管肿瘤，需要切掉胆管和胆囊。我动用了身边所有的关系，托付了一位著名的专家给他主刀，成功的完成了手术。多亏医生的多方照顾，父亲恢复的很好，身体没有大的影响，只是由于胆囊的摘除，他饮食上受了一些影响：不能吃生冷硬的，不能吃辣的，不能喝酒，尽量少抽烟。他多年单身，烟酒是生活伴侣，不可或缺。所以尽管我们姐弟多方规劝，他不敢明目张胆的抽烟喝酒，但背地里也没少了犯忌，只是嘴硬死不承认罢了。说的多了也烦，慢慢的也就听之任之了。因为这次生病，他生怕自己会挺不住，所以询问我的女朋友，可不可以跟我结婚。感谢我的女友，年纪虽小，却心有大爱，在我们家一贫如洗的情况下嫁给了我。没有彩礼，没有豪车，一个城市的小姑娘，嫁给了我这样一个大她好几岁的“大叔”，只为了让我的父亲开心，更好的恢复他的身体。这一生，我最欠的就是我的爱人。

生活就是这样，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要让你品尝。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生活只欺穷苦人，佛门只渡有缘人。我的父亲一生是苦命的，但他没有沉沦，没有妥协，他选择了坚强的面对生活。尽管被生活压弯了腰，他依旧选择咬牙坚持。我问过他支撑他这样做的信念是什么，他说的是“我没有后盾，除了硬抗，没有别的办法”。父亲已经年迈，许多老年人的特征开始出现，耳朵有点聋，眼睛有点花，记忆也差了好多。但他没忘的是对我的爱。他现在一个人在老家，目的是不给我找麻烦。我和惭愧日子过的也是清汤寡水，不能给他太好的生活。好在我的两个姐姐都在老家，对他的照顾还是很到位的。现在没事了就给我们发视频，打电话，关心我的工作，关心我的身体，看看孙子，瞅瞅孙女，他说这就是他的快乐，他满足于这样的生活。我内心充满着对他老人家的歉疚，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爹！你好好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