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到处是山,山那边还是山,山与山之间一条沟,沟里有条河,河边上散落着几个小村落,那里的人依山傍水住着,早出晚息,种地为主,不忙的时候打打鱼补贴家用。山里的那条河,微波泠泠,像山里面飘了条绸缎,河面不宽,但鱼很多也很肥。于是有些人干脆便以打鱼为生计,比如老烟枪。
老烟枪是村里的破落户,父母双亡,猴瘦猴瘦的,今年快四十了,一直打着光棍。平日里眼睛老眯着,跟睡不醒似的,谁也不搭理,随身带着一根老长老长的的烟杆,整天泡在河边捕鱼,捕鱼的手艺却是非常了得,每次都是满载而归,惹的一群小屁孩整天跟在他屁股后边偷师学艺。日子久了,人们都忘了他叫什么,就着他那长长的烟杆,喊了个外号“老烟枪”。
村里人都说他不种地、不务正业,名声在外了,所以老烟枪现在依然是单身,每次有人跟他提起这事,他就愤愤不平的骂“狗日的,关你球事。”其实,早在30岁那年,老烟枪就相中了村里的寡妇翠花,又没有胆子表白,经常喝醉了酒,壮了胆,就往翠花家门跑,口齿不清的喊着要跟翠花过日子。
翠花17岁嫁到这里,21岁守寡,男人死了以后,家里和娘家也没有什么人。守了寡的翠花,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生怕招惹了是非。夜色释放了村里一些闷骚汉子的心,半晚上的,翠花那间土房子附近的狗叫的特别欢,不时还响起几声猥琐的口哨声。翠花夜夜担惊受怕。老烟枪却不干这偷偷摸摸的事,大白天的往翠花家跑。翠花没有理解老烟枪的心思,以为老烟枪发了酒疯,怕被人说三道四,就急忙改嫁了上村一户人家。随后,老烟枪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逢人就说起对翠花的心思,反而惹来村里人一顿嘲笑。说归说,但是日子总是要过的,失去了感情上的寄托,老烟枪也没有了方向,经常在河边找个阴凉的地呆着钓鱼,不论白天黑夜。
在诸多的捕鱼手艺里面,老烟枪喜欢钓鱼,自能撒开脚丫子跑步起,他痴迷垂钓,而且一呆就是一整天,静静的,不说话。其他的孩子,也有钓的,只是一会就没了耐心,闹翻了天。钓鱼的时候,老烟枪的身边总跟着一群小孩,吵吵闹闹的,他也不反感,他比较喜欢这小鬼头的,觉得这些孩子比大人更好相处。心情好的时候,偶尔,老烟枪也让小孩子们钓上几杆,过过瘾。
但是,孩子们的母亲就不这样认为了,每次,劳作回来找不到他们的时候,就拿上棍子直奔河边来。这时候孩子们一点都不含糊,撒丫子就跑,看着小孩慌不择路逃跑的样子,老烟枪乐的哈哈大笑,这是他难得的开心。平时,老烟枪都是怔怔的看着河面,没有人知道他想什么,问了他也不说。看久了就叹一口气,叹完气,拿出长烟杆在脚边上磕磕,装上烟丝,吧唧着嘴开始抽烟。于是,人们就笑老烟枪想翠花了。
其实,老烟枪心里还真惦记着翠花,听去上村回来的人说翠花过的不好,老被丈夫殴打,婆婆辱骂,说她是“二手货”。听到这些事,老烟枪眼皮就老跳,他有点担心,老拿不准什么事,弄的他心里慌慌的,胀了一肚子的气。老想去上村看看翠花,却又迈不动腿。
一个夜晚,他照常把了斤米酒,就着剩下的鱼辣子,一个人在屋子里喝了起来。兴起的时候,抽出烟杆,装上烟丝,一边抽烟,一边哼着自己才听得懂的小调,慢条斯理的打发黑夜的寂寞。夜慢慢变深,老烟杆喝完酒,感觉好多了。趁着酒劲来到河边,看着月光下波光闪闪的河面,他仿佛看到了肥美的大鱼,在他面前游来游去。捕鱼是一种境界,老烟枪的老爹在一次饭饱酒足后,眯着眼睛告诉老烟枪的时候,话就深深的烙在了老烟枪的心里。高兴的时候,老烟枪还会把这句话念给学钓鱼的小鬼头听。
今晚的月色撩人,小河哗哗的水声,反而让人觉得寂静怕人。不远处,村庄里稀稀落落的几点灯火,映衬着冷冷清清的月色。柳树边上,老烟枪站了很久,看着远处的黑山,绵延到视线的尽头,老烟枪想知道那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看了很久也没看出个什么东西来,便开始抽烟,吸几小口,然后深深的吸几大口,吸了几回,老烟杆的感觉顿时好了起来,开始满意的吸着河边潮湿的水气,吸了吸,便拿起网走到河边,叽里咕噜的念了点自己能听懂的话。
“哗”网撒开了,一闪而过,落进了河里。象往常一样,心理满怀着某种期盼,拉回自己的网。前几网,鱼一如既往的多。看着活蹦乱跳的鱼兜,老烟枪打算再撒一网就走。卯着劲,老烟枪轮了个大网,差点把自己都甩下河。“狗日的”老烟枪骂了句,然后开始收网。突然,老烟枪的心“咯噔”的沉了一下,网里有东西,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次网里的东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老烟枪心头一喜,这网甩的好,又一阵紧张,这网太沉了,手心冒出了汗,滑腻腻的。他狠下心来用力一拉,网顺势跃出了水面,"哗拉拉"的带出一串水声。
网里有个女人……衣服破烂,浑身浮肿,月光下,脸色惨白,死的。眼睛睁大着,嘴张着,这个人老烟枪认识。
老烟枪吓了一跳,酒意全消,手一松。"哗"的一声,尸体沉进河里,河面上泛起层层水纹。老烟枪靠着柳树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平缓一下情绪,拿出烟杆,习惯性的在鞋面上磕了磕,换上烟丝,手一划“哧”.......火柴,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光芒,掩映出老烟枪惊慌失措的脸,手颤抖着,烟没点燃,连划了几次,都没点上。
“狗日的”,老烟枪急了。最后,烟点燃了,老烟枪深深的吸了几口,拌着河边的湿气,吸了吸,再吸了吸,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嗽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特别空洞,飘过小河,飘过农田,飘上了远处的村庄。
翠花的死,成为了村里人饭后的闲谈余资,接着人们发现柳树下找不到了老烟枪的身影。从那晚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老烟枪,老烟枪突然的消失,让村里人很不习惯,见了面都相互打听着,路过河边的时候都忍不住往柳树下边瞟。村里人饭后闲谈,聊到翠花,又聊到老烟枪,脸上掩不住的失落。
其实,老烟枪去了上村,缩着个头,手插在袖子里,慢慢腾腾的在通往上村的山梁上蹭,心里拿不定主意,一会回头瞅瞅村子,一会找个光溜溜的石子坐坐,“唉……”叹完一口气,接着又唉一声。林子里的虫子叽叽呱呱的叫个不停,老烟枪听着烦,捡起块石头往树丛里砸,虫子声音停了,老烟枪脚还没挪步,又叫了起来。老烟枪堵了气,使出吃奶的力气砸,一会功夫把小路边上的石子都扔了个光,累的躺在地上直喘气……
到了上村,村里的小孩都认得老烟枪,蹦蹦跳跳的跟在后边唱:
钓鱼郎,钓鱼郎
每天钓鱼你奏那样?
别个屋头三间瓦,烛红堂,
你无钱无田屋无角,无子无女无老婆……
这歌谣老烟枪听得多了,回头骂了句“狗日的”,便径自往上村打铁匠家里走,见了铁匠,相互寒暄了几句。老烟枪说要买刀,铁匠诧异了一下:你钓鱼的,要刀做什么?
老烟枪一听就来气:你管的好宽。
铁匠碰了一鼻子的灰,讪讪的问道:你要什么样的刀?
能杀人的就行。
买到了刀,老烟枪走到上村麦田垦上,抽了袋烟,一边抽一边咂咂着嘴里的唾沫,幻想着自己趁着夜色,揣着刀子摸到翠花他丈夫家,逢人就剁,尤其是剁到翠花他丈夫的时候,老烟枪狠了心的剁,剁完再戳,戳完再割肉,放光他的血。想到这里,老烟枪激动得喉咙发干,一个劲的咽唾沫,下意识的摸了摸怀里的刀。
走到上村口,老烟枪突然发现上村里的人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种地的种地,打铁的打铁,睡在街边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乞丐连身都懒得坐起来。翠花死了,像水面泛起的一个泡沫,消失的无声无息。
讪讪的走出村口,看着风把麦田里的麦苗吹压到了地面,又弹回来,老烟枪就纳闷了,翠花真的曾经嫁到了上村么?记得,上村把翠花娶过门的时候,听抬嫁妆的年轻小伙说上村可热闹了,流水席吃喝了三天,前桌人一走,随桌人接着就补上。
看着太阳底下,上村人忙忙碌碌的样子,老烟枪有点开慌了,有事没事就摸怀里的刀。可是上村的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坐在麦垦上的老烟枪,也没有人过来打听,甚至都没有人留一下神,老烟枪陷入迷茫和愤怒,想破口大骂,想吼上一声“我要杀了你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咽干了喉咙里的唾沫,老烟枪始终没有喊出来,就这样静静的坐在麦垦上,上村陷入黑夜前的一片沉寂。
夜色来临,老烟枪呆呆看着上村稀稀拉拉的夜色,看的太久了,突然间想不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脑子成了一片空白,不能思考也起不来身,手搭在刀柄上,手指慢慢都发硬了。老烟枪下意识的把手拿出来捏了捏,关节发出清脆的声响。突然,翠花丈夫家的灯光亮了起来,在黑乎乎的夜幕底下特别的扎眼,明晃晃的在老烟枪眼前晃来晃去的,就像一根刺扎在他掌心,又痒又疼又拔不出来,焦躁折磨着老烟枪。老烟枪发怒了,骂了句“狗日的”,“腾”地一下从麦垦上站了起来,直扑灯光而去。
今晚的月色也很撩人,懒洋洋的月光洒在麦垦上,像初春立下了一场小雪,冷冷清清的,老烟枪甚至感觉翠花丈夫家的那灯光给了他一丝温暖的错觉,自己则像一头扑向灯火的飞蛾。那是血性,老烟枪默默的安慰自己,于是放快了进村的步子。老烟枪悄悄的摸向翠花丈夫家,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百米,老烟枪感觉走了很久,夜太安静了,静的老烟枪的心跳和呼吸都跟打雷那么响,他甚至听见了前几天地摊上刚买的老上海牌手表,发出了时间流逝滴答滴答的声音……
翠花家人正在吃饭,夹菜的夹菜,喝汤的喝汤,默然而又平静,甚至还有些温馨,仿佛翠花根本没有在这里出现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老烟枪迷茫了,突然觉得怀里的刀一下子变得好沉,沉的有点拿不出来。鬼扯脚一般,一步一步的又走回了麦垦,一屁股坐了下去就倒在了麦田上,懒得翻身,也懒得动。
月色温柔地照着上村,照着老烟枪憔悴不堪的脸上,他用力睁开眼睛,一下子被明晃晃的月光刺得眼泪乱流,老烟枪也不擦,把整个上村看的雾蒙蒙的。
翠花,老烟枪干瘪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连着轻声呼唤了几声。躺了不知道多久,老烟枪突然爬起来,压抑着嘶哑的哭喊声,对着地上的麦子拳打脚踢,最后用尽全身力气扯出刀子来,一把扔出去老远。
第二天一早,老烟枪回到了村里。浑身酒气,衣服破烂不堪,像刚从乱坟堆子里爬出来的野鬼,手里还领着一个酒瓶子,一边走一边哭嚎:翠花,翠花呀,我喜欢你……
嚎完又猛灌几口酒,这几句是老烟枪从电视上学来的,背了好几天。当时去跟寡妇表白的时候,觉得太斯文开不了口。每次喝完壮胆酒,依然紧张的不得了,表白光剩下一句话,翠花,你和我过日子嘛……翠花,你和我过日子嘛……次数多了,这句都让村里人学了去。
山里人情感比较含蓄,当时村里人听了老烟枪酒后这几句摩登的爱情宣言,觉得脸上发燥,一下子觉得老烟枪和翠花仿佛发生了奸情。一些嘴碎的妇女按照自己臆想,挤眉弄眼的甚至讲成了山村里的一个风月故事。
老烟枪在村里干嚎了一天一夜,村民这才意识到老烟枪不是醉了而是疯了。第二天,老烟枪喜欢翠花的事情,传到了上村那里,成了上村人的饭后笑话。村庄里的人知道后,把老烟枪当成了耻辱,聚集到村长家,要求把老烟枪撵走。
村里人把疯了的老烟枪扔到了几十里外的地方。自打那以后,村里再也没有人见过老烟枪。后来,有人说看见老烟枪喝醉掉河里淹死了,也有人说看见老烟枪疯病好了,在外边娶媳妇安了家……
村庄里的小孩始终想不明白老烟枪的事情,又不敢问父母,都宁愿相信老烟枪的病好了,在外面住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只是,老烟枪真的就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