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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草(waxz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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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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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上的村庄》

河岸上的村庄

我们快到村委会的时候,武全又来了电话。说是他跟村支书他们还在镇上畜牧站,就参加不了信号塔开工仪式了。我不由得心凉了半截。挂断电话,不免埋怨起了我们那个贫困户:早上六点多山里还没见亮,你说他去犁个啥地,这不瞎胡闹吗?牛摔断一条后腿,还得打石膏筒子上夹板。亏得人没事。村干部光顾着牛了,哪还管咱们开不开工!

“唉!”何队长叹息道,“牛也是条命啊,一个牛工顶仨人工呢。人家理应顾着那头。可惜了你们一百四十多万的扶贫项目,只好冷冷清清的开工喽!”

村上不来人,那我也只好拍些工人干活的场景,做个美篇上传给公司了。

时间已是八点三十二分。我们七点从公司出发,路上跑了也就一个半小时。这时不知谁的肚子咕噜噜叫唤了起来。坐车让人容易累,也让人容易饿,那饿还容易起连锁反应。不知谁的肚子又咕咕叫开了......

“等上山敬了天地神灵祖师爷,咱消停填肚子。”何队长说。

我们两辆车,八个人。我坐何队长的探岳副驾驶座,两位工程队员坐后排。另外四人在紧跟我们后面的皮卡车上。皮卡车后车肚里有苹果、鸡、羊腿等祭品,更有足够六名工程队员吃一个星期的粮油蔬菜以及锅碗瓢盆和做饭用的煤气罐煤气灶等杂物。此时距开工时间九点九分仅剩下三十七分钟。从此地到山上的临时帐篷驻点起码得七分钟,从临时驻点到塔基点还得步行五六里山路。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快马加鞭,一鼓作气的冲上去。一分一秒都不容耽搁。

从村委会前面的这条大路前行三四里,大路分岔为三条略窄些的小路,分别通往三条不同的山沟。我们的电信四J信号塔基站将要建在那三条山沟中间的一道山梁上。这三条山沟则是以往的三个村。只因沟深坡陡,几乎找不出一块像样的平坦地儿。村民星罗棋布地散居在各处山沟陡坡上,土墙石板房是白日崇山峻岭里的烟火气,夜来是深山里几星稍纵即逝的荧光。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那三条山沟里的小溪千百年前就已经流下山来,在沟口汇集成一条小河。而分散居住在三条山沟里的村民前两年才走下山,集中搬迁到河岸上,与这里原有的太阳坪村合并成为三百一十七户,一千二百一十二人的大村,共分三个村民小组。贫困人口一百零三户,二百七十一人。我们电信公司负责帮扶第三村民小组的三十一户贫困户,共92口人。

武全做为电信公司的专职扶贫工作队员,自去年年初被当地政府部门派驻到太阳坪村,就帮村民销售了不少茶叶木耳和香菇。要说他干的最漂亮的事情还数动员三组七成以上的贫困户养殖黑山羊,并且帮大伙跑到一笔小额政府贴息贷款。再就是扶持梁奇养鸡。

养羊算不得啥新生事物。这沟里的人除了养猪养鸡,也有人养过羊的。不过那都是小打小闹,顶多养六七只本地白山羊,还没听说谁养黑山羊的。不管白黑,总归都是羊,不过是异曲同工而已。何况沟沟岔岔里溪流淙淙,深山老林里资然丰富,遍地无闲草。养起来倒不犯难。办鸡场在这山沟里却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的事。梁奇担心万一鸡没养成,反落得个血本无归,那对他们家就是雪上加霜,恐怕再难翻身的了。

武全说:“我一定要让你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但你得树起信心,得勇敢地迈出这一步!”

妻子唐燕也在一旁投来赞许的目光。

梁奇决心鼓足勇气,跟命运做个抗争!重活干不了,养鸡总不成问题。

梁奇先前在邻县一家水泥厂上班,是一名妥妥的正式工。旱涝保收,每个月都有一份让村里人羡慕的不菲的收入,家里日子过的红红火火,如日中天。哪只天有不测风云,在三年前的一次体检中,竟然查出矽肺病。有病就得看医生、住院。可厂里也不能让他长期请病假,占着茅坑不拉屎啊。于是跟他达成协议,一次性支付他八万块钱。他跟厂里人钱两讫,自此再无瓜葛。梁奇用那八万块钱补交了后面还没交够的那部分养老统筹。回了家养老兼养病。谁知那病竟是越养越娇贵,早先挣得的几个钱全搭进去不说,还东挪西借欠了一屁股债。病魔和贫困就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三十多岁的人,活像个八十岁的老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浑身没得四两力,上一步坎坎都要歇口气。多亏父母双亲精心呵护。妻子任劳任怨,替他遮风挡雨。一双儿女环绕膝前,给他带来无尽欢乐。

梁家人说干就干。他们在前些年拆掉的老宅基上盖了一间茅草棚,四周用竹棍围起篱笆墙。棚子里搭了竹笆子,冬天铺上干草保温。在紧挨着的后山上用铁丝圈了一片林子,鸡白天在林下刨食,夜晚回棚里歇息。武全则回县上了解市场行情,走访了全县几家知名养鸡场,跟人讨教山地鸡饲养技术和疾病防治经验。还在书店买了两本山地鸡饲养技术和疾病防治的书送给梁奇。然后陪他把那几家养鸡场悉数又跑了一遍。最终撺掇梁奇一次性购买了一千五百只本地土鸡苗。梁奇买来干湿计、温度计挂在鸡棚里,随时掌握室内干湿温度,冷了生火,热了通风。把苞谷粉碎了。担来溪水。每隔两小时给鸡投食添水。梁奇干脆在鸡棚里支了张竹笆床,抱两床铺盖来,他要白天黑夜地守着他的小鸡哩。不,那不是鸡,那是他起死回生的希望,是他们家的好日子哩!梁老爹不忍心让儿子受那罪,最终还是由他守在鸡棚里。

小鸡仔儿们在梁家人的精心呵护下,一天一个样,三天大变样。浑身嫩绒绒的黄毛渐渐变得灰黑麻花起来......梁奇浑身又有劲儿了,病也好了几分,接连上三步坎坎都不用歇气了。转眼五个月过去,一千五百只黄毛鸡仔出落得最大的有三斤多,最小的也有两斤。

“咋样,有希望,有盼头了吧?!”武全得意的说,好像那些鸡是他一手喂养大的呢。“再给它加点苞谷催催,争取一个月内让它体重来个翻番,普遍增肥到六斤。保守点说,就按三十元一斤出售。让我算算,一只六斤,一千五百只......天!不到一年,你就能脱贫致富了喂!”武全高兴得就跟中大奖了一样。而这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背过武全,唐燕说:“那可是鸡耶,又不是牛皮。鸡是靠养大的,可不是靠吹大的哦!就算搭上几千斤包谷给鸡加料都行,可那些鸡整天爬坡上树地嗨起来造,一个个操练得体质强健,肉质结实。撑破天一个月也难突飞猛进增长三斤啊。”说是这么说,两口子还是按照武全的建议,给鸡加了料。一个月过去,鸡的体重普遍增长了一斤半左右。最大的也有五斤多了。梁奇决定把鸡出栏一批。

武全给那两口子出了个点子:给鸡摆拍。引颈高歌的,爬树上坡的,或把鸡抛到空中,任由它咯咯哒往远处扑腾的,等等不一而足。把形形色色鸡的美颜照发抖音朋友圈。可鸡终究是鸡,再怎么捯饬也成不了凤凰。何况全县的养鸡户多如牛毛。一家人熬更守夜忙活个把月,总是问的人多,要的人却凤毛麟角。武全每次回城都会买几只鸡送给亲朋好友。为此,他吃烟的标准从“芙蓉王”降到了“猴王”。

帮梁家介绍鸡的销路的人也不少,这当中就包括梁奇的表弟。那天表弟单位的主任到这沟垴上看两棵树预备给家里老人做寿材哩。定好了树,表弟请主任到舅舅家的养鸡场看看,顺便抓两只鸡回去。到了鸡场,主任见这鸡确实是林下散养的正宗农家土鸡,当即表示要帮梁奇介绍鸡的销路。梁奇陪客人谈论鸡场规模和鸡的销路,唐燕赶忙抓两只鸡回家做土鸡一锅炖。恳请两位贵客去家里坐坐,尝尝他们的鸡口感怎么样。这土鸡一锅炖虽然只是一个菜码,它里面的内容却丰富着哩。先是用农家自制的剁椒爆炒鸡和腊猪蹄,加入八角、草果、桂皮等香料炖煮两小时后,再下香菇、黄丝菌、豆腐、豆角、洋芋等。多种食材汇集一锅,既不串味,又相得益彰。起锅盛在一只白亮的大铝盆里,皮面撒上蒜苗碎做点缀,色泽红艳,鲜香诱人。另有四盘小菜:酸辣天蒜苗,糖醋胭脂萝卜、凉粉、凉拌豆芽环绕在铝盆四周。又有一碟红亮喷香的豆腐乳是专门就洋芋锅巴米饭的。武全做为陪客与主任同坐上席。梁奇沾不得酒,表弟要开车。武全做好了舍命陪君子的思想准备,只要主任能帮忙打开鸡的销路,他就算醉得吐血也值。没想到唐燕人能干,酒量更是了得。这女人不光见人一脸笑,还会说一嘴的风趣逗人话。不用武全上阵,她一杯接一杯酒进了樱桃小嘴儿。粉面桃花,妙语连珠,把主任逗的眉开眼笑,心旌荡漾,把那农家自酿的苞谷烧喝得津津有味儿。主任酒喝的高兴,连连夸赞小唐人漂亮,菜够味儿,话有趣儿,是个角色!这一锅炖除了差个土灶,要论色、香、味儿没一样不比县城开店子的一锅炖强了上百倍!可惜不能日日吃,顿顿吃,你让我回去了日思夜想寝食难安怎生是好哇?!主任红着两只三角眼,像饿狼一般盯着唐燕,求她去县城开一家土鸡一锅炖餐饮店,保准生意红火。那他就保了口福,也能睡安生了!梁奇哭笑不得的,恼不得。临走,他送了表弟两只鸡,并再三叮嘱他往后再莫让那怂帮忙联系鸡的销路了,进城开店更是不可能的事。他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鸡!

结果还是吃过武全送的鸡的亲友帮了大忙。他们逢人就称赞那鸡是如何地肉质紧实,好吃又不柴,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农家鸡哩!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不光私人常常慕名打电话要鸡,就连市场上专门宰鸡卖的摊贩都主动打电话订鸡。梁奇的鸡一下出了名,几乎供不应求。一千五百只鸡很快销售一空。紧接着又购买了第二批鸡苗。梁家人养鸡摸出了门道,弄成了名堂。他们干脆进购了两台孵化机,自己孵化鸡苗,肉鸡蛋鸡全都养。远近有村民想养鸡的,不论三十、五十只,三百、五百只,尽管到梁家订购。等肉鸡出栏,蛋鸡生蛋,见了现再行出账。鸡和蛋梁家一概包收。唐燕去县上考了个机动车驾驶证,买了辆三轮车,三天两头给县城的商贩和超市送货。

梁奇出售第四批鸡那阵,我就来过村里好几回。那还是两个月前,公司向上级主管公司递交了一份《关于帮助太阳坪村新建一座四J通信基站》的报告之后不久,就派我到这里勘察线路选择最佳建塔地点。通信信号塔首先要全方位考量它的最大覆盖率,我们最终先定将电信四J信号基站建在太阳坪村垴上的一道山梁上。那时节,坡地里的苞谷杆吊着棕红绵柔的长胡子,伸着碧绿的长手臂,有风没风都在太阳底下摇头晃脑着。绿油油的野菊花结满了密匝匝的苞蕾。似火骄阳都化不开晴空的深蓝,苍翠的树木遮天蔽日,沉甸甸的枝叶上洒满了斑斑驳驳的阳光。我们一行三人在密林中跋涉着,鸟儿在耳边婉转鸣唱,凉风徐徐,空山幽静......

两个月后,报告批下来了。公司即刻命我负责协助联络建基站事宜。公司聘请的铁塔工程队在山边上搭好帐篷,开辟了一条通向山梁的羊肠小路,雇了几头毛驴将一应器材驮运到山上。

我们的电信四J信号塔今天终于开工了!

似乎眨眼间节令就入秋了。村民的家门前晾晒着黄澄澄的包谷棒子。坡地上灰沓沓的苞谷杆一色的耷拉着脑袋,颓废得连风都刮不动。金灿灿的野菊花这里一簇,那里一片,扑啦啦地直从沟沟坡坡开到林子深处。见天被这些花花朵朵簇拥着上工,美得他一个个的!可惜他们不负责挖壕沟、埋电缆。我雇请了三个六十多岁的我们的贫困户挖壕沟,我得时常督促指导他们。没法跟工程队一起吃住在山上。我只好在驻村工作队的灶上搭伙,武全和驻村第一书记还有一二组的两名工作队员长期吃住在村部。武全管伙,他让我交六百块钱伙食费先吃一个月再说。我跟武全挤了两夜,就到了星期六。那天下午饭早过了,我还在检查三个老汉挖的壕沟。武全打电话问我回不回呀?他说他问过工作队长了,明日应该没啥要紧的事。他想回去歇一夜,要不歇两夜。后天起个大早,六点半出发,八点前赶到村上还能吃个早点呢。我让他到镇政府这儿等我,我顺便回去把车开过来。检查完三个老汉当天挖的壕沟,我直接在镇政府大门外上了车。武全嘱咐我明日下午就把要带的东西收拾好,旁的带不带都行,可别忘了带两床被子。他实在受不了我那雷鸣般的鼾声了。我想,鼾我是偶尔打的,哪有那么厉害,不想让人蹭睡就直说嘛!转而一想,也对,毕竟个把月的时间,两个老爷们儿整宿整宿地挤一床,像啥话?!

村上临时安置我住在许银贵家,说是他家平常就爷孙俩,住房相对比较宽敞,而且有现成的床铺。星期一早上村文书梁元就把我的被褥送到许家了。天刚擦黑,他就过来送我去许家。路上他叮嘱我说:“我那姨夫是个尬孤人。有啥不周到处,你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那你姨......”

“早就不在了......”

唏嘘之余,我向他保证说:“我初来乍到,借住他家,决不给他找麻烦。”

梁文书在夜黑里呵呵笑两声,表示对我的放心。

迎着晚风中一阵阵清淡的菊花香,我们进了沟里的一条岔路。很快又拐上右边一条两三尺宽的小路。行不过六七十米就到了。

这是家独门独户,门前的坎边上一棵老碗粗枝叶繁茂的树在夜风里沙沙作响。梁文书说那是棵核桃树。他上前敲响大门。不多会,门缝里现出一道昏黄的亮光。门一开,一只黄狗昂首耸立在门口,哈哧着舌头,急切的凑上来检测着我的气味。老许侧身一手扶着半开的那扇门,既没抬头,也不言传。梁文书说:“我就不进去了姨夫。早上我跟您老说了的,这就是电信公司帮咱们建信号塔的庞主任。人家在咱这儿住不了多久,塔一建起就走。”我尽量避开狗,近乎讨好的冲老头微笑点头。老头对他那外甥略微颔了颔首,又把眼皮塌下,仿佛瞌睡的不行。我便呐呐的笑着,跟梁文书道别。等他那瘦小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我进了屋,心头猛地一紧,原来是这个倔巴佬——就着堂屋那昏黄的亮光,我认出了眼前这老汉。就在今儿中午,吃过午饭,我没好意思叨扰武全。便独自出了村委会,打算随便转转,一来消食,二来熟悉环境。不觉来到河岸边,一条宽敞的水泥桥直通到对岸。对岸也是一溜的白墙黛瓦整齐划一的居民新村。那就是前两年四村合并时新建的。一色的二层小楼背山面河,与河这边几无二致的新村隔河相望。我正打算上桥,却一眼瞥见河里的黄牛和骑在牛背上的小孩。当即改变主意,沿着旁边的陡坡下到河边。就是这老汉,他穿一身黑,裤脚扎在齐小腿的黑雨鞋里(这会儿是平底布鞋)。一条矮脚短尾巴黄狗在他身边撒着欢儿。他反背双手,站在河边的青草地上。手里捏着根尺把长的旱烟袋,一只拳头大小黑里吧唧的烟荷包吊在他的屁股上,一根细细的牛绳从他手里爬出来顺着右胯直牵到牛鼻栓上。河里的老黄牛茫然望向远方,牛背上的小男孩注目凝视着白花花的河水。身上宽大的绿色运动衫的下摆和阳光一起被他揽在怀里,一些漏掉的光芒在他的光腿光脚丫上斑斑驳驳地闪跳着,闪跳着,一个不小心就跌进银光闪闪的河水里。我掏出烟盒,绕到老汉侧面,热情的跟他打招呼:“老伯放牛呐?”老汉赶忙将皮糙黝黑的双手分开,一手捏烟袋,一手挽住牛绳。拧身警惕的盯着我,生硬的说:“这牛不卖!”随即将牛拽上岸来。小男孩把双手扶着牛犄角,暗暗盱了我一下。那狗跑两步就停下来扭头望我。小男孩这时就扭头稚气的冲狗喊道:“大黄,快点!”

目送着他们上了陡坡,我无奈地把烟插进去。

老汉关了堂屋门,扭头冲左边的耳门说:“你就睡那屋,梁元早上把床给你铺好了。”就先进了那屋,随着“吧嗒”一声脆响,门里闪出光亮。我随后跟进去说:“许叔,我可不是牛贩子哦!”老汉诧异的望望我,茫然的点点头,将目光移向床头柜,说早点睡。就关门出去了。

窗玻璃上还透着雾蒙蒙的昏暗,我就被他家的鸡给叫醒了。我赶忙穿衣下床,走过去轻轻打开窗,一缕散淡的雾气从我的鼻尖拂过,一股淡淡的牛粪味儿顺着雾气钻进我的鼻孔。我猜想那头牛就关在屋后某个地方。便把头伸了出去,却发现那孩子正骑在牛背上,老头牵着牛在两边开满黄花的小路上朝前走着。我慌忙缩回头,关上窗。拿上洗漱用具,拉上门,两步跨出来。大黄卧在堂屋门边,慵懒地抬头乜了我一眼,又把脑袋埋进两只前爪里。看样子它是已经把我当自家人了。

我没敢探看他家圈里的猪和笼里的鸡。关好堂屋门,去到坎边上的核桃树下。折身回望,眼前的红砖灰瓦房建在山坡上一块人工开凿的平地处,坐南朝北。堂屋的两边各有一间房,窗户上都没安防护网。我住的是左边那间,右边墙外搭了间牛棚,棚檐下密匝匝地蓬满了干苞谷杆。看上去这家人的日子应该好过嘛!

武全说,这还不算,国家还给了爷孙俩一套安置房呢!老汉硬是不肯去住。不是嫌水泥板的楼房太干净了,养不成猪狗鸡牛;就是嫌离庄稼地菜园子太远了,种庄稼盘菜园子不方便。反正横竖都是他的理,那套安置房至今还空着。喏,就在河对岸。老汉还指望儿子媳妇回来住呢。唉,他儿子是不会回来喽!

我问他他儿子为啥不会回来了?那小子借口要上工忙活去,涮了碗就走。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还没怎么跟许叔搭上几句言。主要是我每晚到他家爷孙俩都睡了,正好避免了我跟他打招呼的尴尬。他家的门倒是给我留着的。我一推门,大黄就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哈哧哈哧地迎接我。为讨好它,我总要在兜里藏根一块钱的火腿肠,给狗日的当夜宵。

那孩子名叫壮壮,却骨瘦如柴的像根麻杆儿。他应该是很想跟我亲近的,却总是畏畏缩缩的,以至那清澈的眼神最终黯然下去。这或许是留守儿童的通病吧,我想。他们一年到头难得见父母一面,又少有人跟他们交流。见了生人自然是无所适从喽。

每次从县上回来,我总要给小家伙带些巧克力、果冻、棒棒糖之类的吃喝。

整整花了二十天,三个老汉才把从镇政府外面到那道山梁上塔基下面的那段将近二十公里的壕沟挖通。公司说这两天就派人送电缆过来,然而都三天过去了,人毛也没来一根儿。我得回去催催,顺便把电缆拉来。出发前我找到许叔,让他把壮壮借我两天,要不一天也行。

“壮壮是人,又不是玩意儿!不是我说你,小庞,你也是有工作单位,有身份的人。说话咋这么难听呢?!”

我被他臊的面红耳赤,还不得不毕恭毕敬的杵在他面前,痛心疾首的向他赔礼道歉。

老汉气呼呼的说:“心都坏了么!我还就给你们明说,壮壮有爸!我的儿子我晓得,他会回来的!要你们鸡一嘴,鸭一嘴的胡说乱嚼,也不怕烂舌根......”

我被他气懵了,硬挺挺地楞在那儿六神无主。直等到那老儿拂袖而去,我掏出电话就给武全打过去。

武全说县上有个伙计要两只鸡哩,让弄光堂了,天黑前必须送到。人家明儿一早就带省城去送人呢。他们这会儿正抓鸡来着,让我要是闲得慌就到鸡场去。

我闲得慌!我是气得发慌!我没好气的想。上了车,一脚把车开到梁奇的鸡场下面。梁奇还没把水泥路修到鸡场。我下车走了一里多仅供三轮车通行的黄泥巴路,就见鸡场上空烟雾缥缈。一股难闻的烟熏味随风飘了过来。走近了,发现两人正在给鸡燎绒毛呢。武全两手攥着一把燃烧着的干竹棍,梁奇拎着两只没毛的鸡在火上燎着。

我就忘了我是来这干啥的了。等他们燎好了鸡,就跟着他们去到竹林旁边的小水沟。梁奇给鸡开胸洗完澡,把鸡装进塑料袋。武全提着鸡一边走一边打趣说:“谢谢你来接我。帮老邱撒了半天的菜籽,把人累日塌了!”

“揭你皮!”我说。于是就把即将忘掉的不快又翻腾出来。

听我诉完苦,武全嗤了一鼻子说:“这算个啥嘛!也怪不得人家老汉。你说你人高马大的,说话咋这么不着调呢?!壮壮他姑要接爷孙俩去玩儿,人家都不干的。他能把孙子借你两天,你当他孙子是把戏呀?!”

“你着调!你就是管得宽,人家去不去女儿家都要向你请示汇报!”

他嗤嗤笑道:“你不懂。我这叫跟群众打成一片。我是把他们的事当我的事。要不你还是搬过来跟我住算了。”

虚情假意的家伙,早干嘛去了!我恼恨的想。

“那屋的床头柜上是不是有个相框,里面有张照片?”

“相框子不装照片,未必装鬼呀?!”

“你晓得那是谁的照片吗?”

“自然是老汉的儿子。壮壮他爸的喽。”

“是壮壮他爸没错。可你想过没,壮壮都六岁了。为啥屋里光有他爸的相片,没有他妈的呢?!”

“我又不是去他家卧底暗中调查情况的。用得着把人家祖孙三代的情况摸个底朝天吗?!”

“其实......唉,我也是听村上人说的。就怕说出来你晚上做噩梦......”

“做噩梦?!”我非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唉——他长叹一声,打开车门,靠在副驾驶座上。接着说:“壮妈其实在广东干的是洗脚的行当。这也没啥,如今干这个的多了。出门头一年过年回来,那两口子还手拉手出双入对,有说有笑的带儿子走亲戚回娘家。第二年就不行了,壮妈就没到这儿来。只让人给儿子带了身衣服鞋袜。这也没啥,老火的是,还带了一纸离婚协议书。壮爸哪肯离婚呢,壮爷更是一口咬死了坚决不让儿子离婚。那会儿壮壮才两岁,孩子不能没娘啊。离婚不成,壮妈也莫想见儿子。到了秋天,壮爸收完地里的洋芋苞谷,种下油菜。就顺着这条河到广东找媳妇去了。他一去不返,个把月渺无音信。有一天,梁元接到壮妈的电话,说壮爸寻了短见,让家里去两个人把他接回来。梁元和他那两个姐夫赶到东莞,他人已经在医院太平间存放好些天了。当地公安部门也调查了的,当时在店里洗脚的客人都证明他是自己跳的楼。唉,他找到老婆时,老婆早成了人家的女人。那女人跟一个外地男人搭伙盘了个洗脚店,当起了老板娘。她怎么可能跟他回呢!他死乞白赖地在洗脚店软磨硬泡了好些天,女人除了说跟他离婚,旁的一个字都不愿跟他多说。他晓得是没指望了,结果就从洗脚店的楼顶上跳了下去。壮奶是在壮爸十二岁上得肺病丢下那爷俩走的。可怜老汉当爹又当娘,屎一把尿一把的把他养大。他却把命不当命!”

武全幽怨的说着,两只小圆眼睛都红了。

“梁文书和他那两个姐夫就带了个小匣匣回来。就没敢回这儿,直接去他大姐家,把他安埋在了他大姐家的菜地里。唉!那爷孙俩还眼巴巴的望着他回来呢......那女人逢年过节的倒是给爷孙两寄些吃的穿的,还不是想赎罪!也只敢把东西寄到梁元家,请他编一套谎言,说工厂年节不放假,拿平时三倍的工钱呢。他们得趁机多挣钱,到时候回来盖洋楼哇。老汉还真当儿子找着媳妇了呢,不回家也该打个电话呀。未必钱比儿子还重要?!他有心给儿子打电话吧,梁元死活不给他号码;请人写信吧,梁元又不肯告诉他详细地址。老汉望了头年望二年。去年春节,儿子媳妇还是没回来。可怜的老家伙,他那满腹的思念积攒成了一肚子的怨气,把一切的一切都归咎到儿媳头上。他撤掉床头柜上小两口的结婚照,光摆上儿子的单人照。他从不跟孙子提一个妈字。或许爸爸那两个字在壮壮那幼小的心灵里也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吧。他肯定还是思念这个概念的。相思成疾啊,不然他能瘦成那样?这沟里进出就河边上那一条路,村里人外出只能走这条路。那孩子老爱去河边,看河水急切地向远方奔流。可怜的娃,在岸上一站就是老半天。有一回,村里开商店的王六子从县城进货转来,半路上碰见娃一个人往外走着,说要去找爸爸哩。六子硬是将他拽上摩托车前座,驮了回来。此后壮爷是再不敢让孙子离开一步的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我一直以为壮壮是有爸妈的,哪怕他们在外打工,哪怕他是个留守儿童也好啊。可他留守的啥呢?!一个失去父母关爱,没有了人身自由的孩子,还有什么自信去跟人交流?!一想到他那畏畏缩缩的眼神,我就心疼的慌。

“老汉每年夏天都要给儿子洗被子,晒铺盖。每天早上都要把儿子房间的门窗敞开通风。所以那屋根本就不像长年累月没人住过的。”说到这儿,武全就像睡着的人猛然醒过来,一脸歉疚的望着我说:“咱可哪儿说哪儿了噢,你就别再跟梁文书打听了,我跟他保证了半个字都不跟你透露的。要不你还是跟我挤挤算了?”

我没搭理他。我想起住在许家的头一晚,老汉望着床头柜上的相框说早点睡。那是在叮嘱他的儿子呢......

我让武全系好安全带。我倒好车,猛踩一脚油门,疯狂地往山下冲去。好几次险些撞上路边的山崖。武全在村委会前面的广场上下了车。他让我回家歇一夜,好好陪陪他嫂子。他得开自己的车,快去快回。

我回家看了眼爸妈就去了单位。晚上回到我自己那个小家,人在陪着老婆孩子,心却跑到百多里外的许家。第二天回到村上,我到底没忍住,还是问了梁文书关于壮爸的事。梁文书气恼的撇嘴摇头说:“小武那张嘴呀,简直就是婊子婆娘的裤腰,没得收管。赌咒发誓的说不说不说还是说出去了!”

只要没事,我就尽早去许家。不管我啥时候去,他家的大门总给我留着。大黄总是守在堂屋门里。他家的窗户却没给我留过灯。我进了屋,打开灯,就不由自主的去瞄床头柜上的相框里面的人。那是张放大了的半身单人照,他是那么年轻,一头乌黑浓密的亮发,鼻梁直挺,眉眼俊朗,笑模笑样的嘴角仿佛忍不住要跟我说啥。我就先开口跟他说:小许你放心,你爸健旺着哩,他还能给人犁地。国家还给你们家分了一套安置房。壮壮都一米一了。我把右手搭在腰上比划着。他笑盈盈的嘴角动了动,似乎要从相框里走出来了!我浑身一紧,伸手一把把相框扣住。可那笑模笑样的眉眼仍在望着我......据说鬼是怕光亮的,我就开着灯睡觉。我一闭上眼睛,他那莹亮的眼眸就像两只挂在树梢上的灯泡子,在我眼前闪来闪去,晃个不住。风呼呼地拍打着窗户,核桃树叶沙沙散落的声音恍若数不清的鬼在打架,映得窗户上鬼影幢幢。我把脑袋蒙进被子里,那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不知道我后来是怎么就睡着了的。早上醒来,屋里模模糊糊的还不咋亮。我爬起来去按开关,灯就亮了!灯没坏,怎么就灭了呢?!我不由得汗毛倒竖,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第二天早上起来,灯又灭了。我一按开关,它又亮了!

一想到要去许家我就两腿发软,能捱多晚就尽量捱着。可捱多晚我还是得去睡觉啊!

第三天早上起来,依然如故。我真的撑不住了!神情恍惚的没洗漱就去了工地。武全打电话问我咋没去吃早点,说馍给我温在锅里的。又说老庞你该不会一个人偷偷跑镇上吃好的去了吧?他当我是闲得无聊的暴发户哇,想去哪儿吃就去哪儿吃?!怎么说从许家到村委会也是两公里路,从村委会到镇上又是七公里多。那三四十里的电缆壕沟可是我们三个贫困户从镇政府大门外一米一米地挖到山上去的。就算有那闲情逸致跑一二十里地去吃好的,我能不请他们?!我都懒得跟他费那口舌。挂断电话,我就想,倘若今晚还那样,我必须去他那挤挤!

晚饭武全没咋吃,非让我陪他转转。我一边说黑咕隆咚冷飕飕的有啥转头,一边跟他出了门。

“老孙的牛死了。”他闷声说道。

“就之前摔断一条后退的那头牛?这你就吃不下饭?!”

“你不懂。老汉七十多的人了,指靠卖牛工维持家用。老婆十多年前得了风湿病,关节肿大,腿脚不利索,只能做些家务。两个女儿早年远嫁他乡,两三年不回来一趟。这下牛不在了......”

他没再说下去。

我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默然望着他。仿佛那死去的牛是他家的,我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

我们沉闷的朝前走着,到了桥头停下。朦朦胧胧的河水像条醉汉,跌跌撞撞地朝前奔着;不知疲倦;不知伤痛。我跟他一前一后下到河边,站那茫然四顾。冷风一个劲儿地抚摸着我的脸,却没给我带来一丝暖意。我说走吧。他却一屁股塌下去,扭头问我:“这河水怎么就流的这么急切呢,他们是急着去看外面的世界吗?”河水哗哗地流淌着,像是在回答他。

我也一屁股坐下去,陪在他身旁。

他说去年刚来那会儿,他们老爱说这穷山恶水的,留不住人啦。沟里的娃们不论男女,还没成人就顺着这河边的黄泥巴路出去闯荡了。有的人走了就不再回来,有的人出去绕一大圈,最后还是回来了。

“这山哪儿就穷了?!森林茂密,资然丰沛。春天有茶叶竹笋,夏天有五味子野杨桃,秋天有板栗......河水那么清纯柔美,哪里就恶了?!”我愤慨的质问道。

武全对着河水呵呵的笑,说要是森林里的树叶全都变成了票子;要是这河里的石头全都变成了金子就好了。“哎,你不知道吧?一组的朱思旺就在外面挣到钱了。前年回来在镇政府旁边盖了栋三层楼的社区工厂,准备建玩具厂。计划首批解决三十个用工岗位。”听声气,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些。

我说那肯定少不了咱们三组的嘛。

“还不好说。据说调调早就定好了,一是面向全镇招工,二是首先解决建厂占地户的生存生活保障问题。谁还没几个关系户?”说到这儿,他猛地将一块石头扔进河里。不知是风把石头刮没影了,还是水把石头吞没了。反正我是没听着个响。我们心照不宣的站起身。上了岸,我尾随他闷头朝前走着,后来就到了老孙家。孙家和许家相隔不到二里地,家中又都养了牛,八成是串通好了的。老两口也还住在沟里的老房子里,顶多时不时到河岸上的新房子里瞄一头。村里有人就笑话那两家人活脱脱是四个老顽固,两双保守派。上好的新房不住,非要窝老屋里沤霉长蛆呀!

孙婆婆给我们开了门,拄着一根磨得有些油光泛亮的木棍,一趄一趄地朝进走着,一边说要给我们泡茶烧火烤哩。武全说:“我们来看看孙叔,您老就别忙活了。”老人扶着木棍原地停下了说:“亏得你来看他。上昼眼睁睁的看着牛贩子当场把牛割头剥皮,扒下肚肠。他就眼泪巴巴的躲到床上,一个劲儿的念叨说对不起老伙计呀。到现在水都没喝一口。”

武全到睡房门口瞄了一头,回头叮嘱孙婆婆好生照顾老伴,有啥随时电话联系。就告辞出门。孙婆婆跟出来说:“牛贩子给咱们作价一千二百块钱,他把牛尸首拉回县上不晓得买多少钱呢。老汉想再买一头牛桩子,怕不得上万块呀。指望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上哪儿凑这笔钱喽!他是跟牛有了感情了,对牛比对我都细化哩。他哪舍得他那老伙计哟。唉......”

告别了老人。武全叹息道:“这沟沟岔岔里好多坡地都撂荒了,山外的田地大部分都种了茶叶和绞股蓝,也用不着耕田犁地了。耕牛怕是要退出历史舞台了。这下三个组就剩老许那一头牛种喽。早上我就劝老孙,就是再养也是养黑山羊啊。那个犟拐拐,你还死活跟他说不通,他还非要再养一头牛不可。我想给咱们村搞个长远规划,由村上牵头成立一个黑山羊养殖专业合作社。搞它几头种羊,自己繁殖,就不用年年跑内蒙去买羊了。产业上规模,养殖销售一条龙。就是坐在家里不出门,在网上就能将羊肉销往全国各地!”

我讥讽道:“没看出啊,你小子还是块干政务的料么。可惜投错胎,入错行。连第一书记都没挂上,你还长远规划!明年全面脱贫攻坚目标任务一完成,你就得卷铺盖走人喽。”

“所以我要抓紧干点事实啊。不然等明年咱们全面彻底打赢脱贫攻坚战,我还真得卷铺盖走人喽。”

我深感汗颜,于是说:“那就干啊!”

他没搭理我。

眼见得这里离许家不远,我想要不就陪他到这儿。他回村委会,我去许家。话到嘴边上了,硬是没好意思说出口。转而又思忖:不如干脆送他到村委会。没准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回转,留我跟他挤挤呢?

沟里的风一阵一阵地鼓着劲,将我们朝出助推着。几乎没咋费力,我们就出了沟口。我兴致勃勃的说:“这风也跟这沟沟岔岔的溪流一样,它们从一条条沟里冲出来,最终汇集到沟口。好几股细风拧成一股大风,急吼吼地赶着去看外面的世界呢。”风顺应了我的话,更加不遗余力地冲破一道道黑夜,急吼吼地朝外面赶着。武全没吭声,我料想他是在思谋他的长远规划,便没再打扰他。仿佛是风把我们吹到村委会大门前的。我停下来掏出手机一看,就快十一点了。我想我是直接接受他的挽留,还是假意推辞两句呢?这时他回头冲我说了句小心点,就自顾进了门。我硬着头皮一边往回走,一边轻声哼唱着:天上有个月亮,河里有个月亮......哼唱并没赶走心中那些不好的意念,它们依然穷追不舍的紧跟着我。我抬头望望天,天黑哇哇的,半个月亮都没。山垴上的乌云好似顷刻间就要滚下来了,吓得我拔腿就跑。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那是没体验过迎风上坡的难场。一股股邪风从沟里冲出来,像是专门冲着我来的。不管我把衣服敞开还是拉严,它总能把我的衣服鼓成一把撑开的伞。一面是风的阻力,一面是内心的阻力——我真的怕去许家。两条腿上就像各绑了只十六斤重的沙袋......往常走这段路只要十几分钟,今晚却用了半小时。

我悄悄推开堂屋门,下意识的去摸兜里,糟糕,忘了给大黄带火腿肠了。还好,那家伙没跟我计较,兴许瞌睡的要命,等不及夜宵了。我庆幸的两步跨过去,推开睡房门,开了灯,哈欠连连的走到床前,才发现床上趴着个人。直觉告诉我,相框里的人真的出来了!而我的脑壳紧绷得已经发不出任何指令了。僵在那儿了两秒钟,床上的一声轻叹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恍然意识到鬼是不会发出叹息声的。只见他慵懒的翻身坐起,没睁眼就准确无误的拾起床上的相框搂在怀里,又悄然躺下。是壮壮!是壮壮!我惊喜的叫出了声。这小家伙,真是吓死人不偿命啊!你咋跑这睡来了?是爷爷让你来的?不是吧!我喜不自禁的跟他说着。嗨,管他呢,反正这是他家,不是我拐带儿童。我默然端详着那小脸蛋,轻轻将他抱起,想取下他手里的相框,他把相框抱的紧紧的,就是不肯松手。可怜的娃,他该是多想他的爸爸啊!我轻轻抚摸着那小脑袋,忍不住亲了亲,附耳悄声说:“让我做你的爸爸吧!让我做你的爸爸......”我就那么搂着小家伙和他怀里的相框睡了过去......

“哞——”一声牛叫唤醒了我,窗户还不咋亮。壮壮不见了!灯又灭了!相框却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柜上!我的脑壳开始了嗡嗡炸响。昨晚究竟是做梦还是我得了臆想症?!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可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找到壮壮。我正手忙脚乱地穿衣服,门“吱呀”一响,壮壮伸头在门口瞄瞄,喜滋滋的跑过来说:“庞叔叔,下雪啦!昨晚上,等爷爷睡着了,我就悄悄跑过来。等了你好久好久哦。我给你说个事,你往后睡觉能不能不要老是开着灯?这样很费电的哦,害得爷爷半夜三更的爬起来给你关灯。告诉你一个秘密哦。”他凑近了悄声说:“我们那么早睡,都是为了省电费。爷爷不准我跟外人说。你可要替我保密哦,可不能说漏嘴。”

我拍拍他那小脑袋,惭愧的说:“好孩子,叔叔再也不开着灯睡觉了。叔叔一定替你保密,决不说漏嘴!”

原来那几夜的熄灯不是鬼吹灯。都是我自己心中的鬼在作怪啊!昨晚定是壮爷来替我关灯,把儿子的相框放好了,把小家伙抱走的。我却浑然不知。我决定继续在这儿住下去。

飘了一天零星小雪,连续阴了两天,就放晴了。

我再不敢说借壮壮的话了,只好在上工的时候找借口带上小家伙。老汉已不再敌视我,他那黑而糙的老脸也不显得古板了,甚至还会装模作样的问孙子:“想不想去玩啊?”不等孙子回答,又说:“那就去玩一会儿,注意安全,不许乱跑啊。”这后一句话也是说给我听的。

我把车停在工程队的帐篷前面。我俩手拉手走在通往山梁的小路上,路边的小草在枯萎,野菊花还开的那么金黄。散碎的阳光穿过红的枫树,黄的毛栗树、米橡子树的枝叶,将森林投射成一幅五彩画卷;鸟儿在画里鸣唱,树叶儿在秋风里哗啦啦作响。我折了几枝枫叶和菊花编了个花环给小家伙戴上,他窘迫的将它取下,端在手中,就像端着一个好大的负担,无所适从。我牵着他的一只手,花环就环绕在了我俩的手腕上。上了山梁,我让他骑在我的双肩上。我只敢站在铁塔的第二步钢脚架上,双腿交织缠绕着钢脚架。大手牵着小手,伸开双臂做出展翅欲飞的架势。感觉飞了很远很远了,我便努嘴冲着前方说:“出了这沟口,就可以去县城,或是去任何更远的地方。往后壮壮要去县城上学,还要去省城或者全国任何大城市上大学......”他轻轻吁口气,遗憾的望着远方说:“可是......我要去找爸爸。爷爷说,爸爸在广东打工挣钱......”

铁塔公司到处包工程,经常扯不过来人手。那六个工人零零总总花了三十五天工期,我们的信号塔总算圆满竣工。电缆顺利接线,光纤信号安装完毕,信号试验良好。

放号这天,天气晴好。太阳坪村委班子成员和驻村第一书记陪同我们经理等一干人专门去参观了信号塔。它高耸在山梁上,比山峰还要高!红的枫树、黄的毛栗树围绕在它身边,沙沙摇曳着枝叶给它献花哩!公司文书给大家拍完照后,我们回到村委会前面的广场上,镇长和工作队长以及部分村民已经到场。在接下来的放号仪式上,我们经理做了简明扼要的工作汇报。镇长随后热情洋溢的致答谢词,充分肯定了电信公司为脱贫攻坚工作做出的贡献。“惠及数百人的四J信号塔得以在太阳坪村落地生根,电信公司功不可没。不过......”镇长顿了顿,扫一眼群众。接着说:“今天到场的村民也不在少数,我就顺便提醒一下大家。通信信号畅通无阻了,咱们可以足不出户,坐在家里尽情的跟在外打工的亲人畅叙思念之情。可以敞开了开网店,搞直播;可以打电话联系客户;把我们的土鸡黑山羊茶叶木耳香菇销往全国各地。但是——我要提醒大家的是,话费必须按时缴哦,不然,咱们王经理就要停你的机哟。”镇长狡黠的瞥了眼我们经理,又说:“再就是别有事没事抱着手机胡刨乱戳。什么网站啊,链接啊,那可不是你的韭菜园子,一旦进去了脱身就难了。钱不是好挣的!搞不好,你省吃俭用攒下的几个养老救命钱就进了骗子的腰包。陌生电话更是接不得,他说你中奖那纯粹是骗人哄鬼的把戏。真有奖中,他能给你说?除非你是他亲爹!”下面就有村民接嘴道:“亲爹他也不得说!”大家就如何防止电信诈骗展开了进一步讨论。我们的放号仪式最终成功的搞成了预防电信诈骗现场会。

昨晚我就跟武全交接好了工作。我打算跟经理简单汇报一下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就跟大家回的。哪知经理当场就找我谈话,让我在村里再干一阵,实在不行就把年里干完。眼看到年底了,公司全年目标任务考核还差一截,他白天黑夜的忙着抓任务,分身乏术,很难抽出时间保证每个周到村上蹲点两天。就暂且把他那三户帮扶对象交给我。让我安心在村里扶贫,他们在公司安心抓任务,争取为公司的绩效考核加点分。别弄得忙忙碌碌一大年,结果年都不好过。眼见得经理头上白发又添了几根,人也显老了些。还有啥价钱好讲的?最起码我又能跟壮壮待一阵了!

寒冬来了。落叶给森林里铺上了一层红艳的地毯,沟坡上的野菊花吃力地摇晃着。坡地里的茶叶和油菜苗早晚都敷了一层白花花的霜,好像女人脸上搽的粉。土地板结得比石头还硬。人们早预备好了草料干柴,羊儿在圈里吃草,人在屋里烧起大火烤着。我和武全一方面忙着策划组建黑山羊养殖合作社,一边抽空走访慰问帮扶对象,夜里加班填表格补材料。时不时还得回城联络客源,帮村民们卖羊或羊肉。

原来我们经理那三户帮扶对象其中就包括梁奇家,而梁奇又是梁元的堂弟。

武全总算说动了老孙。老汉答应加入黑山羊养殖合作社,前提条件是村上帮他弄一笔政府贴息贷款,他要认购八只羊糕子。

壮壮明年下半年就要入学了,学校在下面的另一个村。从他家到学校来回得十几里路。为减轻壮壮上学的诸多不便,我和梁文书三天两头的找许叔谈话,苦口婆心的动员他搬到河岸上的安置房去住。结果硬是没说动他。为爷孙俩的生存长久之计考虑,村里给老汉申请了护林员。

梁奇定在腊八节这天杀过年猪。头天傍晚小两口就到村部来邀请第一书记和我跟武全以及另外两个组的驻村工作队员明儿去他们家坐坐。第二天上午,我们如约到了他家,才知道他们是借杀过年猪之际,遍请亲朋好友左邻右舍来吃疱汤宴,以答谢亲友邻舍往日对他们的倾力帮助和悉心关照。梁家人借了邻居的桌椅板凳和碗筷,在堂屋里摆了长桌宴。长桌上摆满了盘盘碗碗,蒸菜、炒菜。几个帮忙打下手的年轻媳妇最后给每张桌子各上了一盆热腾腾,香辣诱人的一锅炖。惹得人手眼并用,食欲大增。唐燕说就县城那土鸡一锅炖她也吃过两回的。那生意好得!就跟开流水席一样,一拨接一拨的。“说实在话,咱这个也不比他差。我们打算明年也进城去开家店。反正俩娃在下面村里上学每天来回也得跑好几里,干脆去城里上。争取上半年把店开起来,下半年就把娃转进城去!往后大伙进城,可要照顾我们生意哟!”唐燕眉开眼笑的说着,举杯敬向众人。

武全怀疑唐燕是受之前那什么主任的怂恿。“这都一年多了,未必他们还有联系?!”他悄悄跟我嘀咕着。我淡然笑道:“管她受谁怂恿,反正这是好事!”于是大声说道:“何必还等上半年,我现在就托人帮忙打听门面!”当即就打电话托一位熟悉门路的亲友在县城帮忙打听门面。梁奇一家白手起家养鸡致富到如今又要进城开饭店,摊场越闹越大。亲友邻里艳羡之余,也开始交流探讨起了如何谋划发家致富的路数。我那位亲友也算上心,第二天就在县城打听到一处带后院的邻街三层楼门面房。梁奇两口子进城看过后,表示十分满意。那楼原先就是开酒楼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都是现成的。小两口当下就与上家谈好了转让价和该补交的房租,连同房子和物什一并接手过来。几乎不用劳神花钱再装修,只消将每张桌子改成土灶,将门脸改头换面,重敲锣鼓另开张就是了。小两口看好了日期,他们的土鸡一锅炖酒楼来年正月初五就开张。唐燕决定先招四个得力的村民去城里帮工。前面开店,后院亦可随时宰鸡售卖。留下父母在家养鸡,兼顾照看半年孩子。

那晚我在家留宿,趁儿子晚自习未归,我试探性的问老婆:“咱认个儿子咋样?老婆瞬间脸色大变,厉声说道:“不咋样!”随即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色厉内荏的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从实招来,到底在哪儿造下的孽?!”

“天地良心,我是既没那贼心,也没那贼胆。有你和悦悦,我还造啥孽?!”

老婆鄙夷的乜斜着我,冷哼一声。仍然不依不饶的追问:“那你认的是哪门子的儿子?!”

被逼无奈,我只好把壮壮一家的遭遇和盘托出。

“原来是这么回事。”老婆轻轻吁了口气,悬在她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我劝你就别再一厢情愿了,人家未必想给你当儿子呢。你就没问人家老汉肯把他宝贝孙子送你当儿子不?!不如我给你出个点子。”

“说来看看。”我故作淡定的说。

老婆神秘的凑过来,附耳低语道:“国家不是开放政策,鼓励三胎吗?不如咱再造一个......”

“悦悦一个咱都吃力,再造......”

老婆狠狠刮了我一鼻子说:“那你还认儿子?!”

看来我是无缘给壮壮当爸了。可我总得给他找个爸才是啊。

那天我忽然脑壳开窍,一下想到了我那矿老板表姐夫。不如让壮壮认他做爸,那娃这一生也就衣食无忧,前途有着了。我急切的拨通了表姐夫的电话,稍做寒暄,便直奔主题。不等我讲完,表姐夫就说:“莫说认一个儿子,就是认一打儿子,也不是个事。我倒有这心,就怕不好对外界说啊。这要是传出去,后院起火事小。闹得人尽皆知,我还怎么做人,怎么做事?!”我哑然不知所措。那边又说:“认儿子确实不好办啊,捐钱还是可以的嘛。”

我为自己的冒失深表歉意,对着电话赔礼道歉了几句。挂断电话,不禁愤然骂道:“去你的吧!不就有几个臭钱吗,有几个臭钱就了不得啦?!娃是缺钱,是需要钱!他将来上学结婚买房子都需要钱!可那是往后的事,眼下他最需要的是爸爸,是爸爸!”

朱思旺的玩具厂正月初八正式开工,最终给了咱们三组五个招工名额。我终究没有给壮壮物色到一个合适的又愿意给他当爸爸的家伙。春节临近,我不得不离开太阳坪,不得不离开壮壮了......

转过年,我们全面彻底打赢脱贫攻坚战。武全被上级政府部门派驻到另一个镇的一个村担任第一书记,继续奋战在乡村振兴第一线。

我从梁元那儿搞到壮妈的电话,三番两次地打电话劝她要回儿子的抚养权,她始终都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答复。我又千方百计地从梁元那儿搞到壮妈的详细地址。今年中秋节,趁疫情有所缓解,我只身去了趟东莞。那天傍晚,走出高铁站,我无心欣赏这座城市的繁华美丽。就近找了家肠粉店,吃完肠粉,打车直奔酒店,泡完澡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寻到壮妈的“远缘”洗脚店里,已是正午了。那店也就十五六个平米的样子,除开进门的那一方,其余三方全都摆满了低矮的麻格子布沙发。零零落落的有几个人歪倒在沙发上闭目泡着脚,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我正跟壮妈介绍着自己。一个小个光头男人端着一只蒙了塑料薄膜的木盆从里边靠右手的小门里走出来,友好的冲我点点头。他大概把我当成顾客了。壮妈生了双大圆眼睛,长脸,皮肤白净,一头酒红色齐耳碎卷发。显得利落又干练。尽管我在电话里跟她说过等有空了会来拜访他们的,可我这次来之前却没跟她打招呼约定。我的贸然造访似乎给她带来了困扰,看得出,她的表情很不自然。稍作寒暄,我就直奔主题,声情并茂的跟她诉说壮壮是如何的想念他们......又把保存在手机里这两年我给壮壮拍的照片翻出来给她看。多么可爱的孩子啊!就因为想你们,都瘦得皮包骨了......要是孩子能跟你们一起生活,你们母子团聚,孩子也有爸妈......没等我说完,她就抢过话头说:“也得他爷同意啊,他要是晓得他儿子不在了,还不恨死我......”

这时正在那儿给人修脚的之前那个光头男人走过来插嘴道:“认儿子也不是不可以。我听说,他爸的照片还在家里摆着......除非,除非把那照片销毁了。不然我把他养大,他非但不认我这个冒牌爸,没准还恨我......”

原来他就是壮妈的男人。都啥人嘛!我愤慨的想。下意识的瞥了他一眼。他不光头上没毛,脸上还皮松肉垮的。打猛一看,少说也有六十岁。直接跟壮爸没法比!

壮妈朝男人使个眼色,那男人便又去忙了。她叹了口气说:“别说他爷不同意。就是同意,唉!你是不知道,我们已经有两个女儿了,他还想生个儿子。”她无奈地朝男人瞥了一眼。接着说:“这都够人脱层皮的了。再生一个,认一个,那还不要人命......”她可怜兮兮的说着,就差抹泪了。

还有啥好说的?我没料到是这么个结果!唉,也是我异想天开,处心积虑地劝人家认儿子。她又何来半点意思?也罢!我毕竟不是壮壮的法定监护人,壮爷又没为小家伙的抚养权跟她闹上法庭。人家不肯认亲生儿子,我总不可能给她来个强制执行吧?

她把我送出门。我站在门前举头望向楼顶,然后垂首默立了一分钟。再次跟她道别。回到酒店,我才想起我忘了照顾她生意,顺便也感受一下在外面洗脚的滋味了。

      第二天坐在回来的高铁上,我拨通梁元的电话,告诉他我跟壮妈见面的结果。梁元说,我就说不会有结果的么。我劝你别蹚那趟浑水,你偏不信,硬是不到黄河不死心,非要跑这趟冤枉路。也好,做当是去旅了一趟游。对了,顺便给你说一声,我那倔巴佬姨夫答应过年前就搬到河坝边上的新村来住。这一来,壮壮每天上学要少走好几里路,放学了可以早点回来陪他望河坝啊。不然那孩子一边走一边望河水,他也不放心啊。村上准备给他在新房子背后盖间牛圈。这下他可以放牛护林两不误啊,还能抽空种庄稼盘菜园子呢。农忙时节还可以帮人犁地挣俩钱,加上护林员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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