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乡石牛河隶属于长安镇。此长安只是陕南小镇长安,并非“长安三万里”中的那个长安。这里没有八百里秦川的广袤豪迈,没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沃土。有的只是连绵纵横的山脉,气候温润,雨水充沛,崇山峻岭中生长药材,也生长着山竹。
一过了谷雨,背背篓鸟就从大山深处飞了出来。来到田野、乡村,来到有人烟的地方,高声吟唱着:“背背篓,扳竹笋!背背篓,扳竹笋!”那清脆婉转的鸣唱声时时盘旋在山村的上空、萦绕在人们耳边。似乎给人们传递着一个消息:山竹笋冒尖啦,快进山扳竹笋喽!忙碌的人们耐着性子,尽快栽下玉米营养钵,放下手中耕田的犁耙,为田里正在繁育的秧苗浇了水,便成群结队地进了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时节,平川上的桃、李、杏儿已经结着青豌豆粒一般大的果实了。而山里的野桃儿、野李子花儿正开得繁盛。人进了山,住脚在山根儿下那绿草如茵的小路旁、竹林边,仰头眺望,但见满目葱郁中点缀着一簇簇粉的山桃花儿,白的野李子花儿;更有漫山遍野的刺玫花儿、山茱萸以及众多叫不上名儿的花儿朵儿竞相怒放,艳丽夺目......春天的山野呵,简直就是一个五彩缤纷的大花园!你赶忙猫腰一头钻进林子,一脚踏上松软的腐竹叶儿,仿佛踩在软绵绵的席梦思床上,脚底板有弹性地下沉着,身体愉悦得要飞起来了!好不容易趔趔趄趄地站稳了,赶忙弯腰低头扒开脚下那松软的床垫,明明才刚冒出点儿紫微微嫩尖儿的笋瞬间就冲出半尺高!恍如一窝毛绒绒、麻花花的山雀子,正挤挤挨挨地凑在一堆儿打瞌睡哩。许是挤的太近了,一个个都捂出了一身热漉漉的汗珠子。你哪还忍心惊扰它们哟!再抬眼四顾,竟有无数它们的兄弟姊妹悄悄隐身在厚厚的床垫下,或是成双成对地挺立于破岩乱石中。等到下一场雨水来临,一夜之间,它们便会蹭蹭蹭地朝上冲起两尺高!茂密的竹林仿如一张无边无际的天然防护网,明晃晃的太阳从山头上照射下来,斑斑驳驳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网眼撒落进来,撒在你身上,撒在你脚下那松软的席梦思床上......
其实人们进山扳竹笋是不用背背篓的,也不用带什么家伙什。只消赤手空拳地进山便是。进了山,在竹林边顺手捡块小石头,砸根儿葛藤,打个活套。猫进林中,扳根竹笋插进套儿里,再扳一根儿插进去......套儿很快就被撑得圆滚滚,胀鼓鼓的,总有脸盆那么粗,腋窝夹不住了。就寻棵大树或一处破岩乱石堆当标记,将笋放于树下或石头上。再去周围扳上一捆了,便沿路返回,将两捆放置一堆。早已是满头大汗、口干舌燥的你顺手折根儿未及含苞的嫩刺玫杆儿,剥了皮,送进口中咀嚼着,嚼出满嘴的蹦蹦脆响,也就口舌生津,倦怠顿消。你也可顺手掐几瓣刺玫花噙在口中,慢慢噙出一口芬芳。不知不觉间,当腋窝下的套儿再度鼓胀膨大开。这时便可沿路返回,背靠大树或瘫坐于石上,缓口气。略做歇息,重新砸根儿葛藤,将三小捆笋捆绑成一大捆,两端捆牢实,打两个背带,像背背篓那样,欢天喜地的背回家。
天色向晚,一家人围坐于大门前,就着昏黄的灯光,有说有笑的剥着笋壳儿。剥一节壳,笋便露出一寸明黄,散发出缕缕清香......一节一节的黄亮恰如才撕下绿壳儿的甜玉米,鲜嫩香甜,清新怡人......剥完笋,将笋壳儿送去牛圈任老牛磨牙。将灶里燃起大火,锅里添好水。将精光赤条的笋排布于锅中,堆起一座金黄亮色的小山。随着锅中开水翻滚,小山由下而上渐次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山体缓缓下陷......这时笋已浑身绵软无力,通体肤如凝脂,热漉漉的竹香四散流溢。如今人们进山扳竹笋更不用背背篓。他们要么开小轿车,要么骑摩托车。进了山,将车停在宽敞的大路旁,随身带几只蛇皮口袋,钻进竹林,扳了笋,顺手丢进口袋。即便扳上三五口袋,也能一车拉回家。
竹笋的生命力特别顽强。将其扳回家,若是不及时剥掉笋壳下锅煮熟,它便会从根儿上一节一节地由黄转青,迅速老去。也有人专门将来不及煮熟的竹笋削成菱形小块,以盐腌渍,保持其鲜嫩。吃前与腊肉同炒,端上桌,恰如一盘翠竹中点缀着片片粉嫩莹亮的牡丹花瓣儿,竹香清丽,肉香浓郁。煮熟的鲜竹笋可切寸段清炒,可与腊肉爆炒,起锅前放少许春韭菜,即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极品美味。鲜竹笋亦可与豆腐乳凉拌,佐以葱蒜末儿,浇上滚油,下饭下酒最是相宜。鲜竹笋好吃却不耐储存,先前人们多是将其盛在蒸煮消毒后的葡萄糖瓶里,将瓶口密封后,置于锅中再行高温杀菌。保存到过年时才舍得拿出来吃,到底还是少了些鲜味儿。人们多是将鲜竹笋晒干后储存,吃之前将笋干浸泡绵软后切两寸长段,炖腊猪蹄儿,或切碎末儿与腊肉同炒,又或是和腊肉丁炒了包包子。我们小城里有家专门开包子铺的,他家的竹笋包子比其它包子贵了一元,却最是抢手。近几年小城里兴起了真空包装行业。将鲜竹笋撒上适量食盐,盛入一斤或半斤装的塑料袋中,由机器抽出空气,高度密封后,放置于冰箱保鲜,可时时尝鲜。
曾几何时,我们一边吟诵着郑板桥的《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激情昂扬的赞美着竹那坚韧不拔的品格气节,一边奋不顾身的钻进竹林,将其扳了回家,端上餐桌。我们赞美歌颂着竹,并深深喜爱着竹的幼笋。即使它长了一身粗糙的麻子壳儿,仍然挡不住人们对它的钟情。尤其是在缺衣少吃的年代,三四月间,正值青黄不接之时,竹笋能当得人们充饥的主食,直从谷雨吃到立夏,几乎不断顿。竹笋也总是心甘情愿的乐意被人们捧上餐桌。即便剩下那些太粗壮或太纤细又或生长在乱石岩缝中让人够不着的笋,也能自行蜕掉附着在身上的麻子壳,在每一处节骨上发了芽,开枝散叶,洇成竹林,绿一片青山。
每年的阴历三月中旬到了竹笋大上市时节。小城的菜市场上每天清晨都摆满了一筐一筐、一蓝一蓝金黄莹亮的鲜竹笋,清香了一条街。这时也是邮政和各大快递行业最繁忙,生意最为兴隆之时。人们或将真空包装的鲜竹笋邮寄给远方的游子亲人,或通过网络销往全国各地,从而创富增收。竹笋不仅是人们餐桌上的美味下饭菜,更是人们创收致富的好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