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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草(waxz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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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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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那棵树

心中的那棵树

简利进病房时,胡琼花正在给老简捏腿,一边碎碎念着,以充分刺激老简的中枢神经系统,帮助他恢复思维活动。老简目光呆滞,毫无反应。医生说,老简目前的智力等同于五岁孩童,这已经算是恢复的相当好了!至于后续能否站起来或是下地行走,还要视后期康复锻炼状况而定。总之,能捡回一条命,就偷着乐吧!毕竟人还躺在病床上,一家人且揪着心哩,哪敢偷着乐哟!

医生再三叮嘱家属,脑溢血患者易动情、爱发怒,家属要注意方式方法,循序渐进,少说让病人着急上火的烦心事。胡琼花光记得嘱咐旁人不要提说让她家老简着急上火的烦心事儿,她自己却健忘的够呛。她一边后悔着没有好好善待自个和老简,一边忘不了她的早点生意。时常一边给老简揉腿、捏手,一边跟趟在病床上的老简说,你可得坚强哦,你要有信心,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咱们还得开店做生意呢,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哦.....

她还是那副臭脾气,老简都成这样了,还不饶人!简利无奈的想,她的意识里始终保存着一个强势的母亲的形象!那时候,母亲做早点需要用大量的蜂窝煤,卖煤的人隔段时间就给他们家送一三轮车蜂窝煤。幸亏他们住二楼,往楼上搬煤不额外附加搬运费。可家里空间小哇,一家四口,满打满算也就七十多平米住房。桌椅板凳都转不开,蜂窝煤就更无处放置了。母亲只好把煤码在楼梯间。楼上的住户上上下下地只好侧着身子过,若是添个家居、搬个大件啥的,不是弄脏了人家的衣服,就是碰坏了人家的新家伙什。一旦遇上受害者找上门来,母亲总是不可避免的要跟人发生争执。尽管老简一个劲儿的给人赔礼道歉,时常还偷偷给楼上邻居端个早点送俩炕馍。可他们家的蜂窝煤还是不可避免的破碎在地上,被人踩踏;也有嫌不过瘾的,就用粉笔在她家门上写下“超生婆”“母老虎”这些字,再打个大差!母亲竟不以为然,照样一天到晚笑呵呵,高声大嗓的咋呼着,把早点生意做的红红火火,日子过的一点不比旁人差。只是整栋楼的小朋友没一个愿意跟简利玩儿的,甚至有小屁孩叫她“超生婆”,“母老虎”。幸亏有哥哥陪伴,简利的童年依然是很快乐的。

哥哥比简利大三岁。简利出生前,他们的爸妈双双在县物资局工作,那时节,他们单位很是红火。两口子决定再要一个孩儿,那个冬里,胡琼花怀上了,他们计划到时候去乡下亲戚家生产。没成想,一开春,脱下冬装,穿的单薄了,女人的肚子就遮不住了。先是单位领导,接着是各级主管部门三番四次的到单位,到家里做工作,责令他们把孩子拿掉。不拿掉孩子,就开除公职!胡琼花横下一条心,宁可丢工作,也要保住孩子!结果,她怀着六个月的身孕,被单位开了!她如愿生下了女儿。简利一岁零两个月就能满地跑了,胡琼花买了锅碗瓢盆和一只蜂窝煤炉,老简用废旧材料做了个小推车。胡琼花把儿子送幼儿园,带着女儿,推着小车,干起了街边流动早点摊。她一脸喜色,服务热情周到,舍得用最好的食材赢取食客的赞誉和口碑。尽管被城管撵得到处逃,她硬是坚持将早点生意做出了名堂。没过几年,私营经济全面放开,物资钢材不再受计划内控制,私营个体户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崛起,很快抢占了小城的钢材物资市场。物资局牢固的铁饭碗被打破,生意日渐惨淡,朝不保夕,老简即将面临下岗。两口子一合计,干脆租个门面,开起了夫妻店。他家的早点生意又开启了一个新局面,上了新台阶,红火的直让人眼馋!生意好了,人也更累了。他们又增添了石炭炉子,每晚十点,得把石炭炉子掩好火,二天早上五点去店里捅炉子添石炭,让火燃旺起来。接着揉面,卤肉和火腿肠,泡米线,包混沌,打炕馍,炒菜......简利和哥哥也很懂事,兄妹不仅俩学习上齐头并进,赶帮超,各自始终在班级名列前茅。更晓得替爸妈分忧解难,从初中开始,就主动帮同学带早点,给家里揽生意。

随着兄妹俩一天天长大,如离巢的鸟儿,相继远飞,老两口就没正儿八经在家做过几顿饭。他们总是一天到晚忙在店里,吃在店里,简简单单的过日子,将将就就的生活。那天傍晚,老简发病前就吐了一地的米线酸菜......老伴儿一躺下,胡琼花这下慌了,急着亡羊补牢;见天鸡汤、鱼汤的熬啊,且不管脑溢血患者适不适宜恶补。那些高汤最后多半都被她消化掉。凡事物极必反,陡然猛可地改善生活,导致她血糖陡增。自从前几年查出高血糖,概由老伴儿替她打胰岛素。老伴儿突然倒下,她要么忘记打胰岛素,要么打的不够量,致使血糖一度飙升到24mmol/L。她却硬扛着,就是不肯住院,说来说去,也就是不想掏那两千块钱的住院门槛费。自己不舍得掏,更不舍得儿女替她掏。兄妹俩犟不过,只好陪老娘去门诊挂号看医生,打了三天点滴,花了五百二十三元,血糖降至7mmol/L,那病又不是个事儿了。

老简的床头升成了四十五度的斜坡,保证他血液循环畅通,保证他轻松可见老伴儿在他的可视范围内。病房的窗户在他右手那一边,他的右边有一张病床,左边有两张病床。醒来时,他时而会调动黯然失神的目光望一眼左右两边的病友或是窗外......

简利将保温壶放在父亲的床头柜上,躬身取来床下的脸盆,倒了暖瓶里的水,拧个热手巾帕。给父亲擦了脸,再烫了勺子和碗,拧开保温壶,盛小半碗汤,香菇鸡汤的清香便悄然在病房弥散开来。简利把汤碗伸到母亲鼻子下,笑问香不香?胡琼花瞟了一眼那汤面上游离着的几粒油珠儿,张口说道,你舅妈有个同事的儿子,大学毕业的,在高速收费站上班......

简利侧身将碗移开,给父亲喂一勺汤,擦一擦嘴,再喂一勺......

小伙子眉清目秀,蛮精神的。胡琼花兴奋的说着,随即欠身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微信,让女儿看舅妈发过来的那男孩的相片......即使在病房,即使老简病的不能动弹,胡琼花最操心的仍然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凡来探看老简的亲戚朋友,她总要拉着人家的手,恳请人家帮她的女儿介绍对象。她担心她家老简万一一病不起,就这么撒手而去,连未来的女婿都没能见上一面,他咋闭得上眼哟!她当谈对象比她卖早点还简单呢!

简利环顾一下左右两边床位的病人,将勺子放回碗里,竖起右手食指,贴于唇上,示意母亲噤声。又小声催促母亲回家吃饭,再好好睡个午觉。

胡琼花拿着手机,怅然走到门口,又折转来。说反正我要禁食呢,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吃,我回去干啥?!当即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坐下,两手肘撑在床沿上,双手托着下巴,很是柔弱无辜的瞅着老伴儿。简利再不忍心说母亲了。

老简勉强喝了几口汤,摆了摆头,表示不要了。却使劲儿将视线朝向老伴儿,扯动着嘴角,意思让老伴儿喝汤。看样子,他的思维活动是恢复到成人状态了!

简利对父母的相濡以沫很是欣慰。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几乎从没分开过。也是哈,假如他们一天到晚争吵不休,一个往东,一个朝北,她跟哥哥又如何放心得下呢!

哥哥只有一个星期的假,今天假满,母亲前天就催着他回去上班了。她老人家跟女儿说,老话儿说“一夜不眠,十夜不安”哩。你哥陪了你爸五天五夜,这得多少天才找补的回来啊!何况他正谈着恋爱呢,指靠打电话、发微信,那都是隔靴瘙痒,远水难解近渴啊!谈个恋爱也不容易,让他早一天回去陪陪女朋友吧!儿子恋爱有功,母亲特批了儿子一天恋爱假哩。母亲也是一碗水端平,分工明确,儿子回单位上班、谈对象两不误。女儿在家负责做饭,抽空多跟同学聚聚,尽快谈个对象,把自己嫁了,他们两个老家伙就是死了,也能闭眼哩!至于她自己么,反正待在家里也是睡不安、吃不香,不如在医院陪床。

这些年,简利也跟姑姑学了些厨艺,熬汤做饭倒也不在话下,可她还从没给父母做过一顿饭,眼下也该轮到她尽孝道了。熬汤做饭、陪护我全包了!简利壮怀激烈的说。胡琼花没过分跟女儿争执,孩子本就是回来照顾老爸的,要是不来医院守护,这让外人怎么看、怎么说?!她这俩孩儿啊,那是争着抢着孝顺哩!她得给女儿树立一个好形象,传个好名气。她老人家大不了也就白天陪陪老伴儿,老早就被女儿催着回家歇下了。

简利接替了哥哥,白天晚上的给父亲揉腿,捏手,谝闲,甚是贴心周到。到了晚上,父亲安然入睡了,她就躺在床这头,蜷缩着身子,感知着父亲的温暖。老简还用着导尿管,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五天了,大便仅只一次。可简母还是不放心,早上七点就来换女儿回去休息。

独自待在静寂的家里,简利反倒静不下来心。夏红发来微信说,她把简叔住院的事告诉蒋驰了,蒋驰下午下班后就来医院探视。他未娶,你未嫁,说白了,还不是彼此都忘不了对方!好好把握哦!末了还不忘发一串儿握拳的臂膀,后缀一串不怀好意的笑。简利哭笑不得,回敬了她一串当头锤子。

那年,哥哥考上西北大学,简利上高一,她和蒋驰再次成为同班同学。小学同班六年,之后两人各自被分到不同的班级上初中,还是两颗青柿子哩,偶尔碰面,连招呼都不打的。高中再同班,恍如老友重逢,竟有种一见如故的亲切感,自然就多了一份关注和上心。蒋驰不知怎么会想到给她买早点的。有天早自习,她正埋头做习题,突然被人丢一团东西在课桌上。她愕然抬头,蒋驰正闷声不响的擦着她课桌走过。她好奇的打开塑料袋,竟是一杯小米粥和一个热乎乎的肉夹馍。居然还有人给我买早点!简利摇摇头,撇撇嘴,想这人也太没劲儿了,献殷勤也不搞清楚状况。咱家的早点在小城也是小有名气的,尤其肉夹馍,卤味纯正,能香过一条街呢。食客往往得排队等候!那份早点,她转手送给了同桌夏红。蒋驰得知她爸妈是卖早点的后,还真就一脸艳羡的说她每天都能吃到爸妈亲手做的早点,太幸福了!而他的爸妈光顾得忙工作,只会给他早点钱,却从不给他做早点。

可他每个星期光早点钱都有七十块之多,想吃啥买啥......

简利取了爸妈睡房门背后挂钩上的钥匙串,锁好门,下了楼。

老街入口的中央拦挡着一面大铁牌子,占据着街道的五分之三,严禁机动车辆通行。行人一律从牌子两边通过。街上没有人行道,一色的瓦屋木门木格子窗。满街烟火气里飘荡着油糍儿,炕馍,蒸面以及炒酸菜的香气......爸妈的早点铺子就在其中。简利打开门,轻轻走进去,在右手第四排桌子前停下,把四脚朝天的凳子从桌上拿下来,坐在了那个座位上......店铺里紧靠左右两方墙各摆着四副桌凳,她永远都是坐在这副桌凳上吃早点,这里离爸妈的操作间最近。桌面明晃晃的,一尘不染,只是上面那层明黄色的油漆显得更油亮古旧了。墙壁白的耀眼,春节前,爸妈才给墙壁刷过涂料。尽管开不了门,母亲每天仍要抽空过来看看她的店铺,归置打扫一番。哥哥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北京,爸妈要挣钱支援儿子好歹置个安家的窝呢。这生意,母亲是断然不肯丢手的!简利把两手肘支在桌上,十指交叉撑起下巴,往事如开锅的水,在她脑海里翻腾着!她每天都会帮班上的同学带早点,等她提着两大包早点到了学校,两只手酸疼的好半天都握不住笔......那天早上,她就坐在这张桌子上,吃完早点,提着两大塑料袋给同学们带的早点,出门没走几步,迎头就碰上蒋驰。蒋驰说他刚好在前面那家吃早点。她说下次来我们家吃,我请你!蒋驰顺水推舟,说你请我吃早点,我帮你拎包!后来,蒋驰就成了她家店里固定的客人,多数时候,他都比她到的早。等他们吃完一碗香喷喷的米线或馄饨、菜夹馍,爸妈也打包好了同学们的早点。她还没钱也没资格请蒋驰白吃,他还是要掏他那份早点钱的。有一回,他们正美滋滋的吃着,母亲突然问:怎么老是你跟咱们利利一起给同学买早点呢?!蒋驰满脸通红,慌忙埋头在碗里,喝了口汤,抬起头跟母亲解释,他们家跟这儿顺路,他顺便就给大家带了。母亲就眉毛眼睛笑成了一朵花,说这孩子长的帅,心眼又好......

临近毕业考试前,那晚她照常学习到很晚才去洗脸睡觉。爸妈也没睡!他们不知在嘀咕着啥。她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把左耳贴到门上,只听母亲咕哝道:又不是两千三千,娘啊,三万多!你让我一下拿出那大一笔钱,我是舍不得!老娘起五更睡半夜,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攒下几个钱,那是要供养他们兄妹俩上大学的!利利就不说了,女孩子家,只要她考个好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不愁找不到好婆家。卓卓呢?万一留在省城,一套房子怕不得上百万啊?!首付总得给娃交吧......眼下哪顾得了统筹不统筹的。到时候你退休了不是有一份退休工资吗?咱俩吃饭总够吧?!

可过几年一退休,怎么着一个月也有一千多块钱啊,总比一分没有强吧。等我退休,还得十三年。那是父亲的声音,透着无奈和可惜。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来,她从父亲嘴里问出原由,原来是国家专门为早些年下岗清退后没有缴养老统筹的人出台的倾斜政策,准许他们补缴养老统筹。若是补缴了那份养老统筹,母亲年满五十岁就能每个月领到退休金。母亲已经四十六了,要不几年,就能拿到那笔钱了!那肯定要买呀!简利果断的说,要不,我不上大学,我去打工挣钱!

你给我闭嘴!你不上大学?!你想跟你爸妈一样自谋生路,还是给人打工下苦力啊?!没出息的东西!母亲愤然咆哮着,怨怒的目光如同两把锋利的尖刀刺向女儿。

母亲的养老统筹最终没缴!

要是这世上没有我这个人,爸妈就不会为母亲的养老统筹发愁了!要是没有我,妈妈肯定还是国家职工,哪怕单位垮了,哪怕像父亲一样下岗了,可她还有一份养老统筹啊!简利想。她把母亲的不幸归咎到自己头上,她认为是她害了母亲!她恨不得立刻出门打工挣钱,恨不得立刻让全家过上好日子,恨不得立刻将爸妈这多年的辛苦找补回来,不要让他们砸锅卖铁供她上大学!她甚至害怕她一旦考中,爸妈又要含辛茹苦的供她!可她又是多么希望进一次高考考场,去检验一下十二年寒窗苦读的成果啊。她跟蒋驰相约好了要齐头并进,同频共振呢,她真的舍不得放弃!她决定报考陕西师大免费生,尽量给家里减轻负担,尽量不用家里一分钱!蒋驰说那他就考陕师大自费生。

领毕业证的那天,下了晚自习,大家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突然被飞,兴奋的冲出教室,为现阶段学习任务的结业而欢呼雀跃着。人流很快分散到不同的街巷。到了香樟树街上,简利和蒋驰渐渐落于人后,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十字路口。蒋驰说,回吧,我看着你......她望着他,倒退两步,又猛扑上去。像只笨拙的鸵鸟和她背上的书包一起,满怀激情地撞进他怀里。那股冲击力让他倒退了好几步,才被身后那棵香樟树挡住。他们还很单薄,小树也很单薄,小树摇摇晃晃,沙沙作响......打算在树上过夜的麻雀们砰然飞起......他一手揽住她的小蛮腰,一手扳着她的后脖颈,坚硬的下巴抵住她的前额......倏然间一股强劲的飓风袭来!母亲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她揪着她背上的书包,愤怒的将她撕扯开去。母亲指手画脚,厉声怒斥着,她那扭曲变形的嘴脸仿若母夜叉般,让人不寒而栗!母亲将她连同书包一起拽到十字路口,一路骂到家门口,进门就是一脚踢在她的后腿上,她毫无防备地匍匐在了地上!母亲愤然扯下腰间的皮带,一边怒骂,一边奋力抽打着,最后瘫坐在地上,抱着她不成器的女儿哭天抹泪......那晚,简利给父亲留了张便条,说她要去夏红家复习功课,这两天就不回来了。满腹的愧疚一股脑地全都转化成满腔怨恨和羞辱!她真的受够了,她不要他们砸锅卖铁、辛辛苦苦供养两个大学生!她也不想考什么好大学,找什么好工作,嫁什么好人家了!第二天清晨,她怀揣着向父亲讨要的用来购买复习资料的二百六十块钱,也揣着满腹的怨愤和书包里装着的几本书,断然坐上了由小城开往市里的第一趟班车。三个小时后,她坐上了一列开往北方的绿皮火车,辗转去到青岛,投奔在哪里工作的姑姑。隔天下午,简利平安抵达姑姑家,姑姑给老简打电话报平安。他们这才慌了。简母捶胸顿足,伤心欲绝,大放悲声。简利却对着电话讥讽:有哥哥一个大学生就够了,你们好生供养他,让他给你们挣光吧。你们不用砸锅卖铁供我上大学了,我自己能养活自己!母亲浑身打颤,勉强扶着墙壁,才没至于瘫倒。最终蒙头蒙脑睡到天黑,浮肿着两只红眼泡,强撑着爬起来,到店里打理明天早点所需的食材。老简则闷头抽了半天烟,把屋里搞得乌烟瘴气。他们寄托在女儿身上的希望就像那满屋的烟雾,最终消散......

姑姑帮简利在一家美甲店找了份工作。干到第二年,老板娘结婚了要回老家发展,简利盘下了那片美甲店,将店面扩大,招来两名美容师,主营美容,兼营美甲。这些年她也攒了些积蓄。姑姑时常撺掇她在那座浪漫的海滨城市买套房,遇上合适的人,就嫁了,过着过着不就把异乡过成了故乡吗?!为此母亲跟姑姑一度暗生嫌隙,每每在电话里针尖对麦芒,说什么她这个女儿简直就是给她那小姑子生的!简利哭笑不得,她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才好。她原以为没有音信,失去联系,她会很快忘掉他。然而,他就像那棵小小的树一样,已然长在她心中了。每当累了,或是工作遇上挫折、烦闷不顺心了,她总会情不自禁的想起他,他那明媚的笑,那皎洁明亮的眼眸总是不停地在她眼前闪现......

十年间简利仅回过一次家。母亲怨气难消,她老人家从没主动给女儿打过电话,女儿也没主动给母亲打过电话。父亲每每给女儿打电话,讲不几句,就说,来,你妈要跟你说话。他总是在充当她们母女俩的调和剂。简利也总是敷衍了事,似乎她心中也窝着一口气呢。她从没想过父母会有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一天,她只希望他们长命百岁,无病无灾,永远健康!记得小时候,爸妈偶尔有点头疼脑热,也是熬些葱姜水,喝了发发汗,扛扛就过去了。有点腰酸背痛,贴几剂膏药,腰板照样挺得板儿直。他们得忙着开店挣钱啊,哪有工夫生病啰!老天爷还算眷顾他们,他们身体一直都还硬朗。母亲气归气,该说的话却还是要说。只要接了电话,她总是说,不就高血压、糖尿病吗?!放心好了,且要不了老娘的命哩!那店子啊,老娘还要再开它二十年呢!反倒嘱咐女儿,一个人出门在外的,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有合适的对象,谈一个,趁早嫁了,爸妈也好放心......简利就在电话里跟母亲撒娇:偏要赖家里,偏不嫁!母亲却说,你要在家倒好了!

父亲发病那晚,当母亲打电话说“利利——,爸爸昨晚突发脑溢血......”母亲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她在这头默然垂泪,心中郁结多年的怨气刹那间化为心疼和担忧!她幡然醒悟,爸妈不是钢打铁铸的,他们也有需要女儿的时候......

病房里的光线昏暗了下来。靠窗户的患者家属拉上窗帘,打开灯,病房里刷一下变得雪亮!简利仿佛突然被那满屋的白光惊醒,倏然起立。蒋驰就是在那一刻恰巧走进了白光里!他就像个绅士,不疾不徐,从容不迫地向她走过来。他又是那样的器宇轩昂,谦和的微笑着,眼睛在跟她打着招呼。她突然心跳加速,没想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迎接他。蒋驰绕到老简的病床另一边,将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又从深蓝色夹克内兜里掏出一只皮面标有金色“福”字的红包,放在老简胸前的被子上。说是他一点心意,祝叔叔早日康复!

老简又红着眼圈,扯动着下巴,咧起嘴,眼里闪动着难得一见的光亮。却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简母把那小伙儿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惊喜的断定这孩子她一准见过!就问那孩子有没有去过她店里吃早点啊?既然是利利同学,往后去店里,随便吃,阿姨请......

蒋驰频频颔首道,一定去,一定去!目光情不自禁的望向简利,四目相对,白炽光里碰撞着两道深情的暖色......

简母又不失时机的追问蒋驰在哪儿工作?蒋驰如实报告了工作单位。简母羡慕又不无遗憾的说,啧啧,看看,人家小蒋不就考上大学,又考上公务员了吗?!转而怒其不争的斜睨着女儿,说不出的满眼难言之苦。

蒋驰难堪的笑道,姨,不是公务员,是事业编。

事业编好啊,那也不是谁想考就考得上的呀!这孩子,一表人才,事业有成......简母又把那孩子狠夸了一通。临走,非让女儿送送小蒋,请小蒋陪利利转转,好好散散心。

早春的夜晚,乍暖还寒。香樟树街上车流穿梭,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门脸前张灯结彩。香樟树上彩灯闪烁,满树繁花。小城的夜色里仍然浮动着新年的气息。

自那晚分开后,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她的座位一直空到高考前......那一个个煎熬的白天,只留下他寂寞的走在这条街上,走过一棵又一棵香樟树......徘徊在她家的早点铺子外......放学后的那一个个煎熬的夜晚,他总是在这街上走到渺无行人,痴迷的停留在十字路口,对着那棵香樟树道着晚安,说着明儿见......后来每次回家,他还是去她家早点铺子外面转悠、偷窥,终归落寞离去。这两年,他偶尔也去她家店里吃早点,热情的叔叔阿姨只把他当了众多食客中的一员,他也始终磨不开嘴......十年啊!香樟树长大了,它们变得粗壮挺拔,枝繁叶茂。而我们呢,却还保持着三分之一米的距离,若即若离!

听夏红说,你打算回来发展?!蒋驰张口问道。

什么发展呀。爸妈身边总得有人照应,我打算把青岛那边的店子盘出去。等爸爸好些了,过两年就在咱这小城开家美容店呗。

以前,我也总是厌烦我妈这也替我安排,那也替我做主。总想着逃离,总觉得离他们越远越好。随着爸妈年纪越来越大,又不忍心。呵呵,还是乖乖回来了。

我们都是乖孩子啊!简利打趣道。我爸妈倒不是非要我回来,他们也给我安排不了啥。小时候,我妈总是说,爸妈不指望你们成名,什么舞蹈美术啊,咱家也供不起。你们就一门心思地给我学好文化课,将来考个好大学,能有一份支撑自己的工作,爸妈就算没白辛苦!面对旁人的羡慕和夸赞,我妈总是一脸的自豪,说只要俩娃有本事考上,就算砸锅卖铁,拼了老命也要供他们上哩!我是别无出路,打小就要为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嫁个好婆家发狠努力!小学六年,我的成绩始终保持在年级前三,就没掉过队。初一头一学期,期末考试考了年级第四十二名。我妈说,到底是女娃子啊,人大了,心就野了,一上初中就不行喽......为她这番话,我可没暗地里少抹泪哩。憋了半学期,总算以年级第九的成绩博得她老人家一句“还行”。哥哥大学毕业又考上了研究生,得亏有他给爸妈争光!

你也不奈啊!蒋驰笑道。

哪有!用我妈的话说,我就是个连高考考场都不敢进,连自己学业都不敢检验的脓包,烂泥扶不上墙哩!没上过大学,没有文凭,没有好工作的“三没产品”!

蒋驰下意识的抬起右手,拍了拍简利的肩膀。十年前的那个初夏,他高考第一志愿填报的陕西师大自费生,第二志愿还是陕师大自费生。他梦想着有一天能在校园与她相会!六年前,大学毕业后,他留在省城,进了一家贸易公司,搞营销,跑市场。一天到晚的为业绩发愁,吃不香,睡不安稳。房租偶尔还得靠爸妈接济。每打电话或视频,母亲总是苦口婆心的劝他回来参加公考。前年回来过年,遇上疫情蔓延,他就把那边的工作辞了。母亲退休后,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在家庭上,一心要把先前将就过来的一日三餐补救回来。他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起五更熬半夜,埋头做了一年的《申论》《行测》习题。好不容易才考中县上一家事业单位。也算了了爸妈的心愿。

俩人边聊边行,脚步不觉慢了下来。到了十字路口,不约而同的停住。

要是决定好了回来,那——咱俩合伙开家美容院怎么样?!蒋驰说。

咱俩?!

入股,算我入股,行不?!

万一赔了......

赔了算我的!他冲动的说。反正......反正你也老大不小了,阿姨不是催的紧吗?!你总得找个合适的对象嫁了啊。咱俩基础在这儿,不如......不如这个人就是我!让我和你一起照顾叔叔!

咱俩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你一个事业单位,我一个个体户......

那又如何?!美容可是个朝阳行业哦。借用我妈的话说,人可以一天两天不吃饭,不可一天两天不洗脸。谁都想把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光鲜亮丽的出门见人。所以说,你这事业大有前途哦!你该不是瞧不上我挣那俩死钱吧?!要不,我辞职。咱俩......。他顿住了,深情的望向她。

她正痴痴的望着那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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