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的一个冬天中午,天气阴冷。
忽然,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从校外匆匆走来,面带焦虑。她快步走到教职工们居住的瓦房走廊里。这个走廊的外边由泥砖砌得有一米多高,围成了教职工们简易的厨房,一个面容白皙的女人正在煮面。
“李老师,刚才公社教育组来电话,说你家老叶今早下乡时连人带车掉到山沟里,现正在公社卫生院治疗,快过去看看吧”
煮面的女人闻言大吃一惊,急忙吩咐我姐、我哥看好锅灶,不要失火,然后借了一辆自行车匆匆走了。
在我们的记忆里,这是母亲头一次惊慌失措。
报信的是隔壁的裴老师。
母亲用自行车带上我,匆匆赶往公社卫生所。
医院病房里,父亲躺在铁架床上,正在打点滴。他的头部绑着厚厚的纱布,右脚也缠有几圈硼带。
“爸爸,爸爸!”看到受伤的父亲,我大声痛哭。
父亲挣开了眼睛,用温柔而歉疚的目光看着我和母亲。
“幺儿莫哭了,我没事的,放心吧!”
父亲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这是我难得见到的笑容,因为他平时很忙,周末回到家里也忙,总是给人一脸的严肃、不拘言笑的印象。但这一次的笑容很好看、很温暖。
“你说,摔得这么严重,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说了,都怪我不小心,天黑、路窄,一边是稻田,一边是水沟,车把一歪,摔到水沟里去了。”
父亲说得轻巧,但我知道这个水沟一定是深沟,否则他不会伤得这么重。
“出这么大的事情,这是去哪个学生那里家访去了?”
“三百洞后边的村子里,梁家。”
“好哇!三百洞!”母亲生气了,“我就是三百洞里面的人,出村的路一边是水田,一边是山崖,你以为我不知道?还说水沟……”
母亲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好了,莫哭了,你又不是小孩子,这一会儿还没有幺儿坚强。”
父亲,宽慰着母亲。
“你今后再出去家访,得提前告诉我一声。一个人走那么险的山路,万一出了事,我和孩子们怎么办?”
“好了,今后听你的,再出去家访,要提前给你汇报。等你批准了再去,行不行?”
母亲不哭了,说“这还差不多,算你识相。”
母亲又问父亲吃饭没有,父亲说公社食堂里准备了。母亲又问父亲:“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有?”
被母亲这么一问,父亲忽然有点羞赧,张了几下嘴,没有说话。
母亲再次问道:“你到底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有?”
这时,我发现父亲的眼睛正瞅向窗外。我顺着他的眼光方向,见到窗外一处绿化上的墙角摆放着一架自行车:两个钢轮毂都变了形,轮胎都瘪汽了,链子整条从齿轮上掉了下来,脚蹬也歪到一边。父亲满脸的愧疚。刚来的温馨气氛一扫而光。不用多猜测,便知道那是我父亲的自行车,摔得变了形。
母亲心痛地说:“人都摔成这个样子了,那辆自行车也好不到哪里去!放心吧,我会找人善待你的‘红颜知己’,比我们家人都重要!”
父亲有些胆怯地看着母亲,嘴里喃喃说道“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梁家的事。梁天钢的爸爸同意他回来读书了,就是买不起作业本。你给我五毛钱,咱们先替人家垫上,行不行?”
“不行!咱们家不是开银行的。本来就过得紧紧巴巴,又得给老人寄钱,我和孩子们还要吃饭,咱们家哪有这么多钱?”
“你到底给不给?”
父亲生气了,眼睛里透着一股凌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看到父亲生气了,母亲马上妥协了,从口袋掏出来两块钱说:“给你,家里就这么多了,都给你!我们不理你了,回家吃饭去!”
说罢,一把拉着我,上了自行车,急急忙忙往家里赶。
二
家里一片狼藉。姐姐和哥哥灰头土脸。
母亲一问,隔壁的裴老师说:“你和幺儿走了以后,你们家的大公子不断向锅灶里面添柴,火就越烧越旺,我闻到一股糊味,喊道‘面条糊了,赶紧灭火!’结果呢,你们家公主一盆水泼过去,就成了这个样子!”
“噢,原来是这样。那面条呢?”
姐姐说:“面条糊了一部分,我们吃了一部分。”
母亲问:“还有没有?”
姐姐怯怯地说:“没有了。糊的倒掉了,不糊的我们吃完了。”
母亲气得一扬巴掌,隔壁的裴老师连忙说:“不许打人,我知道你忙不过来,已经给你和幺儿留了饭,快点过来吃!”
母亲嘴里说这怎么好意思,可是手里牵着我已经迈步走向裴老师家里。这也是没有办法,母亲下午还有课,重新做饭根本来不及了。
傍晚的时候,母亲下课了,用隔壁的裴老师的自行车带着姐姐哥哥去看父亲去了,我就留在裴老师的家里。
天黑透了,母亲他们回来了,问我吃了没有,我说吃过了。我问他们吃了没有,他们也说吃过了。我忽然伤心起来,怀疑他们和爸爸一起吃了好吃的,偏偏没有带我去,于是委屈得要哭。
母亲说:“幺儿,你有什么委屈?”
我说:“你们去看爸爸,偏偏不带我去!”说罢哇得一声哭起来。
母亲说幺儿不哭,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我说好,但是不准讲狼外婆、小兔子的故事,都听过了。母亲说别的故事我不会了,我继续哭,于是母亲开始讲自行车的故事。
现在的自行车是父亲的第二辆自行车,他曾经还有一辆自行车。
母亲说:“你父亲出生在河源一户贫困家庭里,解放前因为生活逼迫,举家漂泊到马来西亚谋生,异国受尽欺凌。祖国解放后又回到家乡生活,颠簸流离,尝尽苦楚。他在家人和亲戚的支持下,父亲刻苦读书,考上大学,终于熬出了头。六十年代,父亲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从化县太平中学教书。”
“你父亲生性倔强,做事认真、执着。那个年代,从化教育还十分落后,他分配的学校是从化县为数不多的一间中学,教学设施设备相当简陋,学生基本上来自偏远山区的农村家庭。其中有不少学生因为家庭经济拮据交不起学习费用而中途辍学。你父亲知道后十分焦急,他对同事说‘现在祖国都解放了,我们更应该想尽办法给学生一个学习的权利,给困难学生圆一个学习梦想,不让一个学生掉队,也给一个贫困家庭带来新的希望。’你父亲利用课余时间徒步去逐一家访。他叩开那些寒门学子家的门,软磨硬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家长让儿女回校。”母亲接着又接上话茬。
“平时,傍晚时分他动身往学生家里赶。趁着月色,来回往返五六公里,晚上十点多回到学校,然后埋头备明天的课。周末时候,他专挑路途较远的学生家里去,经常来回走十几公里的路,给误了课的学生补课,并送去关怀和希望。那时,你爸爸血气方刚,连续步行十里路不当一回事。但是,有一次……”母亲欲言又止。
“有一次,是什么?”母亲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有一次家访,回来的太晚了,路上遇到了狼。”
“啊!遇到了狼……”我开始紧张起来,“有多少狼?遇到了狼怎么办?”
“你爸爸遇到了三、四头狼,那时候山区里还有狼。你爸一个人遇到了三、四头狼。”
我听到这里,急的要哭。
妈妈说:“你爸爸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但遇到了三、四头狼,也很紧张。不过,好在他出门的时候带了一把雨伞。他拿着雨伞把跟狼对峙着,狼也怕人,所以没有马上进攻。对峙了一会儿,你爸急中生智,突然把伞撑开,几头狼吓得扭头就跑。”
我听到这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问道:“是不是狼群以为遇到了新式武器?”
“狼群其实更怕人,还有,你爸爸运气好。假如狼群不怕雨伞,你爸爸就危险了。从那次情况以后,我坚决反对你爸出去家访,可是总是拗不过他,担心他会遇到危险。那时候他年青,胆子大,经常一个人跋涉山水家访,又不知劳累,总是记挂他的学生。我每次阻拦他,他说我思想落后,不关心学生。”
母亲说:“后来,没有办法,只好买了一辆自行车,这样可以节省家访路途时间,提高效率。于是我和你爸爸拿出了全部积蓄,并向亲戚和同事借了钱,买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那个年代,个人能拥有一辆自行车已经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你父亲那时应该是多么的高兴呀!”
“自行车买回来后,你父亲家访起来如翼添翅,他常常穿过暮色,来到学生的家中,笑着说‘人的一生,三穷三富不到老。困难是暂时的,唯有将书读好才能改变人的命运,脱离生活的窘境。’有时候,他见到家陡四壁的学生的家,甚至他会掏出身上仅有的钱,交给家长的手中。想尽一切办法,打动学生家长,心悦诚服地答应让孩子返学。”
母亲娓娓而谈,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幅画面:父亲骑着新买的自行车,宽宽的把式,高高的车架,与父亲一米七多魁梧身材显得是那么的匹配。每一次家访,当他骑着自行车出学校校门时,总是跟门卫打一声招呼,跟迎面走来的同事点头示意,还有响几下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画面清晰而又亲切。
隔天,母亲推着父亲摔坏的自行车去巷口陈叔车档把车修好,修车费就用了十五块,可见车子摔得很厉害。又过了几天,父亲的病也好了。
“车修好了!”父亲见停放在家中过道上的自行车,心里别说有多么高兴呀。
三
翌日早上,还在睡梦中的我,突然间耳畔响起清脆的铃声,我知道父亲骑着他的自行车又上班了。
父亲骑着自行车家访途中,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一路上颠簸不停,经常给路边荆棘树丛刮伤,也曾经几次从车上摔了下来,但每次他爬起来后,总是先认真察看他的自行车,生怕哪里弄坏了,然后再仔细地用布将车身擦拭一遍,才拍去身上的尘埃,扳响一下车铃,清脆的铃声响彻乡路的四周,他一跃而坐上车垫,振作精神又重新上路。
有一年夏天晚上,月色稀少,乡间小道漆黑一片,远处树林偶尔传来猫头鹰的凄厉叫声,夹杂着彼起渐落的狗吠声。在乡路荒郊中独自行走,让人感觉神经绷紧、毛骨悚然。父亲正在骑行通往偏僻村庄的乡道上,他借着微弱的月光,一路前行。突然,他从手电筒散射出发的淡黄光柱中发现一条黑影横卧在路中间,竖起高昂的头,发出嗞嗞声,好像要进攻的样子。父亲凭着经验马上判断那是一条有毒的蛇。果然,待自行车靠近后发现,这蛇是全身黑白相间花纹的“饭铲头”蛇。还好发现及时,车轮未辗压过去,毒蛇也没有进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时,父亲猛然跺几下脚,扳动车铃的摇杆,又发出一阵子急促的铃声,这是典型的打草惊蛇,把蛇吓得爬向路旁灌木丛中去了。父亲缓了缓气、定了定神,又继续朝着村庄骑去。
山区里小孩普遍学习基础都较薄弱,父亲为了尽快提高学生的学习兴趣,让学生学有所成,他认真备好每一节课,课堂上深入浅出讲解,让学生将知识消化在课堂上。他深入研究基于山区学生的学习语文的有效方法,坚持课前先让学生预习新课内容,然后把问题带到课堂上。他还要求学生要掌握经典文章背诵和记忆的方法,不断能体验到学习带来的乐趣。同时,他与科级同事一起根据学生的实际编纂语文知识训练册子,辅之以学习,提高学生的语文基础水平和写作能力。
有一天上午,父亲刚上完两节课,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门外忽然有一个同事跑过来说:“叶老师,我刚路过单车棚时,好像发现你的自行车气嘴给人拔了,两个轮胎都瘪了。”
父亲放下手中活儿,赶到离他班旁边的单车栅瞧了瞧。果然,他的自行车真的瘪了气,气阀都不见了,车铃也给拧歪了。这时,父亲猜想可能是顽皮的张大军同学干的,昨天批评了他,今天报复老师来了。
父亲虽然心中有气,但他认为这也是一个绝佳的教育机会。于是他在下午的班会课上,举行了主题为“尊师,一个人必须拥有的素质。”的班会。班会课上,他引导全体学生找寻古今尊师的事例,让学生通过讨论,弄清楚“为何要尊敬老师?”“平常怎样尊敬老师?”等问题。然后,他举了宋代“程门立雪”北宋大学问家杨时40多岁时与好友游酢一起去向程颐求教的尊师故事,还列举了“孔子尊师”、“汉明帝敬师”、“张良拜师”等故事,用事例寓理,以理说人。后来,这个学生被感化了,乖乖交出来两个自行车的阀门心,并承认了错误,也得到父亲的谅解。后来,这位同学跟父亲成了好朋友,毕业以后还经常到我们家里来玩。
父亲一路骑行在通往学生家的山路上,走过了酷暑严冬,跨过人生坎坷,赏尽乡村田野风景。晴天,他的车轮辗过碎石沙子泥路;雨天,他推着自行车跋涉在泥泞中。他的车铃在晨曦中与小鸟唱和,在夜幕里辉映星光月光。
四
1963年父亲和母亲相爱结婚了。父亲和母亲去公社民政办打了一个结婚证书,然后父亲骑着他的自行车去姥姥家把母亲接了回来,简单和同事吃了一顿饭,就算是举办了婚礼了。
过了两年,我们姐弟仨分别出生了。那时刚好是国家经济困难时期,购买食品、副食品、生活用品等都要凭票,尤其当时粮食的配给有限,我家不够粮吃,母亲只能通过她的学生关系到公社粮所买一些粗米和面条回来补充。听母亲回忆说,那时我们出生时母乳不够,况且父亲每月还要寄一点钱回老家赡养老爸,家里开支捉襟见肘,父亲便产生把我们中一人送给别人来抚养的想法。姥姥知道后坚决不同意,还将父亲狠狠痛骂了一顿。父亲只得狠心地将他的自行车转卖,拿回钱购买牛奶和粮食,才撑起那段艰难的日子。
每次提及此事,母亲总是心痛地说“卖车的时候,父亲的双眼噙满泪水,几天下来都闷闷不乐,不哼一声。”
就这样,父亲告别了他的第一辆自行车。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都不曾听他提起那件卖车之事。我想,那是一件他不愿回忆的事情。
六十年代中期,从化教育急需一大批老师,父亲被调到从化师范学校教学。学校在温泉镇那边,离家很远,他每逢周末才能回家一次。那时候,公交车很少,往返不方便,全家举债也买了一辆自行车。
那年,我才五岁多。每到周末父亲回家的钟点,我们姐弟仨冲下山坡,站在小路边期盼。我们等待远处传来清脆的熟悉的自行车铃声,盼望看到身着补丁的衣、脚穿解放鞋的父亲,汗水涔涔,面带笑容,扬起风尘,冲开夹路的灌木和杂草,回到我们的身边。那时候,我们姐弟会欢呼着像张开翅膀的小鸟一样扑上去。
每一次回家的时候,父亲带回来的是慈祥的笑容,有时候还有美味的肉汤。我们也经常围着他的自行车瞧个够,甚至用手去拨弄脚蹬,看着链子带动轴承旋转轮毂。这时,父亲的嘴角会偷偷露出一丝丝笑容。当我们长大了一点,就会用双脚穿过三脚架蹬在脚踏上学骑自行车。父亲会马上冲过来,用他有力的双手紧紧拽住车身,保护我们不摔跟头,也免得摔坏他的车。平时,父亲去了上班,我们只能把钢筋弯成一个圆圈,再套上用一杆带钩的竹子,然后推动铁环往前冲,像自行车的轮毂一样旋转,感受转动速度带来的乐趣。
70年代初,寒暑假公社教育组都会组织老师参加培训或去参加修建水库等义务劳动,接受劳动锻炼,支援国家建设。由于路途较远,时常要与当地农户住在一起。父母亲因为要照顾住在学校的我们姐弟仨,所以只能每天来回奔忙于学校与工地之间。那个时候的黄昏,我们最期盼听到父亲的自行车车轮辗压在路面上微弱的回声,以及由远及近的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现在,回想起来,那清脆的铃声回荡在寂寥的校园上空,简直是天籁之声。也是黑暗中一盏灯火,让人感到温暖。
有一年寒假,照例父亲被安排去山区筑坝修建水库。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深山的树梢都挂满冰棱柱,一片雾凇景象。母亲被安排在另一个地方劳动,那天,母亲照常按时回来了。但过了很久,我才见到父亲从山坡下推着自行车一拐一瘸回来了了。
“怎么回事呀?摔倒了吗?”母亲急切的说,口气中带着关心语气。
“今天天气差,工地到处都冻成冰块。快收工时,我瞅见半山腰上一块大石头有松动的迹象,马上用扁担竹竿插入石头缝隙中作支撑,并大声呼叫下面的人立即躲避。唉,谁知用力过猛,脚跟不稳,摔倒了。”
父亲在自嘲自讽,弄得母亲哭笑不是。第二天早晨,天色还在朦胧中,父亲吃过早餐,骑上他的自行车,随着那一串熟悉的铃声,已经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75年夏天,父亲在全县小学教师中开展巡回教学,他骑着自行车,载着行李,奔走于崇山峻岭的山区小学中,送教上门。路不好走了,他就扛起自行车,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在布满荆棘和碎石的路上,蹒跚而坚定。一年下来,行程达3000多公里。他吃睡住都和小学老师在一起,白天上课,晚上把课室当宿舍,把书桌当床板,临时挂起蚊帐。有一次,他骑车下乡去做家访,结果一不小心就从河堤上摔了下去,很是惊险,就发生了文章开头中的一幕情境。
在教学生涯中,父亲与自行车结下了不解之缘。对他而言,车铃声是战斗的号角。
后来,父亲不幸患上帕金森氏病,他的学生经常相约到医院来探望他。父亲总是露出舒心的笑容,与学生回忆那一段峥嵘岁月。
如今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但他的自行车,我们一直保存着,耳畔总是会响起熟悉的车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