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太久了,我对父亲的回忆已经从包罗万象变成了老是停留在几件事情上,难以忘怀的又多半是和父亲一起干农活的情景。我想这应该是时间在作怪,一方面,人老了记忆的储存功能有限,会忘掉很多东西,就像是每一次搬家都会舍去那些曾经视如珍宝的书刊一般;另一方面,时间阅人,它懂得人的记忆里注定会删除一些东西,便如浪淘沙一般提炼出最为精华的部分让你珍藏。衡量这种精华的标准当然不是价值的贵贱,也不是事情的大小,而是从人生影响程度的深浅出发。无关痛痒的只是烟云般过往,刻骨铭心的便是至死不渝的记忆。
农家的孩子自幼劳作,这既是长辈身体力行的教化,更是人尽其力、物尽其用的规矩。看牛割草常常是男孩子劳作的启蒙,为了让牛吃上太阳未曾升起时的那口露水草,父母总会叫破童年的好梦,在他们威迫利诱下牵着牛绳,睡眼惺忪,人前牛后的出现在田间地头或山峦沟壑之间。父亲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牛吃露水草会长膘!”,为了牛长膘而不顾孩子的感觉,其时我们是有怨言的,甚至有委屈,觉得在父亲眼里我们这些孩子还不如牲畜重要!当然父亲也有无奈中温柔的一面,这种温柔体现在割牛草时的啰嗦上,行前他一边递给你一根细长的棍子,一张月牙般的镰刀,一边千叮咛万嘱咐:找到一片鲜嫩的牛草不要急着下刀,要用棍子反复薅扫,估计草丛里的蛇虫都爬走之后再开始,父亲交给我的这种打草惊蛇的办法使我在乡野近20年的劳作中免受蛇咬。
上学时,当老师将打草惊蛇归类于贬义词时,我都有些替它冤屈,打草惊蛇是自己劳动中曾经受益的方法啊!内心常常究其所以,也许差别在于典故中的“打草惊蛇”之“打”非出本意,而我割牛草时的打草惊蛇则是出于主观故意吧。再后来又知道有一个叫“引蛇出洞”的计谋时,就想着自己当初的行为算是接近此类,只是我引蛇出洞的手段和目的同计谋中使用的方法和目的有着天壤之别。且不说目的,单就手段而言,就缺乏梁实秋先生笔下弄蛇者那般技巧:“……弄蛇者吹起笛子就能引蛇出洞,使之昂首而舞……”。据说蛇是聋子,它之所以昂首而舞可能也是逃跑前扑捉声波信息的行为,但这种行为看起来却有了一种抵不住诱惑自投罗网一般的效果。比起弄蛇者来说我的驱赶行为则有兵临城下的意味,让蛇落荒而逃。不过这种让其落荒而逃的做法成了我和蛇近20时间共处一方天地而互不加害的办法。相对于弄蛇者的诱惑来说这落荒而逃的好处蛇并不清楚,如果蛇有人一般灵性的话它会怎样看待我行为,会不会也不认可打草惊蛇的贬义来?
关于架势和架子的问题父亲对我有过谆谆教诲。
父亲教人干活首先要让你体会动作的要领,这作为一个农民而非体育教练来说有些不可思议,你若不以为然的话,父亲会严厉的呵斥你:干活就得有干活的架势,放不下架子就干不好活!起先这些类似于功夫之外的训诫最让人不能接受,干活就干活,讲究那么多于事无补的形式的东西最令人心烦。比如,凡用刀斧、锄头之活,除了弯腰之外,两腿必须岔开,理由一是省力便于弯腰,二是借势发力,尤其可以避免刀具伤害腿脚。再比如,起稻把时(将田间收割的稻子捆成的捆用撑篙挑起,一头一捆,然后交给别人肩挑至稻场)两腿要尽量踩陷入泥,好处一是是身体重心下移易于稻把上肩,二是两脚稳当重心牢靠不易折腰……诸如此类,当父亲知道我把这些当做耳旁风的时候,从呵斥变成无可奈何的警告:伢几个不听大人言,受苦在眼前!的确,在后来的劳动中我因为不得要领吃过不少的苦头。砍柴时,手起刀落,用力过猛,刀刃劈断柴火之后砍向没能岔开的左腿!耙锄做埂时,脚陷淤泥,因为不曾岔开,用力将深入烂泥之中的耙锄拎起时,耙齿钉着脚趾,鲜血染红了泥土……从此以后,我便学会了干什么事情一招一式,从架势做起,很多时候总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再后来,我谋得了一份公职,逢年过节回家陪父亲母时,父亲总是不忘提醒我:做人不端架子,做官不能欺上瞒下。父亲的意思我懂,不能端架子是指对待乡里乡亲和自己的亲朋好友不能摆谱,父亲不懂得官吏的区别,之所以还要加上一句“做官不能欺上瞒下”,这是把我那份微不足道的公差当成了那么回事。想起先前做农活时他教我的那些架势,就能领会出父亲的交代是为人当差的一种姿态,是做人做事的架势,同做活一样,于做人做事有益。
最怕和父亲一起薅草和锄草。
薅草和锄草是农活中必不可少的活,薅草和锄草的差别在于一个在水田里一个在旱地中,一个直接用双脚轮番薅扫,一个借助锄头铲除。薅草和锄草的本质和目的是相同的,就是运用人工干预的手段限制自由竞争,不断地将那些企图和庄稼争夺光、水和养分的植物薅锄掉,最大限度的让庄稼能够享受独食,扶助庄稼生长。
父亲干活向来有强度,常常是要达到人困马乏、锄禾日当午的境地。薅草又是一件最辛苦的活,烈日炎炎中,手柱一根竹棍,在上无遮掩的稻田里,在深陷泥淖中艰难的前行,前行中一脚站立,另一只脚做工,如此交替,反复不止。做工的那只脚趾钩如鹰爪般抓住田间的杂草,划拉中将其践踏于深层泥淖里,使其不复再生。庄稼一般要锄三次草,乡下称为三浇。水稻从插秧到收割的三次薅草中最辛苦的是第三浇,水稻快要抽穗了,水放掉,烤田,脚下泥巴变得硬棒起来,用力更大,水稻的禾秸齐腰深,酷热更加难当,弓腰越发困难,尤其是一种叫做稗子的植物在经历了瞒天过海的生长之后终于露出了尾巴,薅草就多了一件事情,要将隐匿在稻禾中的稗子剔除掉。像图穷匕首见,水落石出一般,稗子从春天走到夏天,几乎穷其一生的生长,到这个时候就要成就自己了,虽然它乐于和稗子为伍,但它再也无法隐瞒自己的本性。庄稼人是容不得这一点的,前面的错也就错过了,他们绝对无法容忍稗子的一错再错,容不得自己辛勤汗水浇灌的种子里鱼目混珠!稗子叶片颜色浅淡,禾杆圆,禾秸毛涩……父亲手里逮着稗子、手把手教我辨认稗子和稻子的不同,可是,这对于一个新手来说,能够准确分辨出真假美猴王需要有一个不可逾越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我不仅不能完全清算田间的稗子,甚至于还会制造冤假错案,冤枉很多无辜的稻子,将它们从自己的队伍里揪出,这样事情偶尔出现父亲会诲人不倦的唠叨,如若反复出现会遭到父亲不留情面的呵斥。
和薅草不同的是锄草,锄草大多是地里活,锄草的对象除了少数如野豆、野麦之类有乔装打扮的高仿外,大多数的草是以本来面目出现,它们无处不在的与庄稼为伍,赤裸裸的要和庄稼争夺阵地。
锄草时,父亲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地向我传授根除杂草的方法:有的拦腰斩断,有的连根拔起,有的深埋十八层地狱……但是父亲对待稗子的功夫在对侍几种很不起眼的植物上却表现出无可奈何来,这种无可奈何曾让我在厌烦了他的说教时获得过快意,在父亲乐此不彼的忙碌时我哂笑他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徒劳,也笑那一班和父亲作对的倔强的花草们。那些被叫做野草的植物中有一些我叫得出名字而且从中受益过,比喻说半夏河地藕;更多的是我叫不出名字,不过它们顽强更生的模样已经深深根植于我的记忆中。锄草的时候,半夏和地藕虽然也如野火烧不尽般伴生在庄稼地里令人生厌,但是因为它们在麦收之后可以挖出来卖钱,所以人们对它们的厌恶程度大大降低了。让人深恶痛绝的野草则不然,尤其是令父亲都奈何不得的那两种!一种是长在玉米或豆子地里针叶成球的植物,绿莹莹、毛茸茸、一撮撮地点缀在地里,满天星,父亲称呼它“猪毛球”。还有一种矮矮的柱形野花,父亲居然也叫不出它的名字来,细小的圆柱形花冠像鸡毛掸子,也像插满了白色糖葫芦的草靶子,上面粘着白色的绒毛,那应该是它的花瓣,花瓣里藏着数不清的黑种子,芝麻点点。这两种野草的生命力极强,锄草的时候任凭你使尽千般手段,都能绝处逢生。季节过了,玉米抽穗了,豆子结荚了,猪毛球和柱形的野花仍然在属于自己的一席位置上与庄稼共生着,一起走向传宗接代的未来。
父亲兴庄稼是行家里手,他的火眼金睛让提心吊胆的稗子难以蒙混过关,然而稻田里的稗子是层出不穷的,作为一种物种,它总有办法生长、成熟,代代相传。父亲是好把式,但匍匐生长在地里的“猪毛球”,还有那种矮小的柱形野花却在他的锄头之下生生不息。
这是往事,如烟一般,它喜欢与我的阅读相伴,促人掩卷。
我是有些佩服余华和她的诗歌的,因为她那些让人争议的生活所为以及她对广袤大地上生命审视的感慨,她生活中的表现以及诗歌里暗喻让人看到弱势生命的胆怯、勇敢和倔强,《我爱你》是她诗歌在这方面的代表: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在回忆父母时我常有一个疑问:他们的这一辈子是稗子么?而我自己的日子里有过鱼目混珠吗?
每修一届家谱时,我都喜欢看看祖坟的坐落地和祖先的名讳,这种行为屡屡使我陷入沉思。祖坟是祖先的归宿,也是家族迁徙的烙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背井离乡、浪迹天涯的奔袭都是祖先“适彼乐土”的追求。至于名字,则往往是寄希望于未来,对命运向好的祈盼。很多先人光鲜的名字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总能成为我想象驰骋的空间,有时我就想,他们名副其实嘛?转而又想,这其实已经变得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通过这些美好的名字你可以猜想着那些在物质匮乏、生活困苦、大多数人是文盲的时光里生活过的先人们是怎样通过一个人的名字表达对出对美好光景以及子孙绵延、生生不息的憧憬。
祖父弟兄两人,春字辈,他俩有着互文般的字号,哥哥春高字必富,弟弟春荷字必发。必富是我的祖父,必发是我的叔祖父,祖辈传到父亲这一辈有弟兄四人,茂字辈,祖父子三,是父亲同胞弟兄,父亲排行最末,叔祖父单传。
祖父和叔祖父的字号里怀着发家致富的愿望,他们曾带领一家十几口老小住居在海螺现在叫木冲汪塝的那个叫做“高茅屋”的山沟里。屋前溪流,泉水潺潺,流进自家七分瘦瘠的冷水田里,冷水灌溉的庄稼有些微的收成,但是无论如何是填不饱辘辘饥肠的。于是,大伯、二伯寄希望于打长工改变家境,然而,他们都空有一梦。大伯遗梦徽州,在歙县许村一个叫做高阳桥的汪姓人家的茶山上托体同山阿,二伯的死直接导致父亲私塾中辍,耕读持家的梦从此破灭。二伯拖着病态的身躯在就近帮工,就在临近解放的前夕还被抓壮丁押解他乡至今,不知尸首何处,上个世纪90年代,他的儿孙为在家乡为他建筑了一丘衣冠冢,不知二伯是否魂归故里。就这样,父亲不得不在奶奶的带领下过早承担起家庭的担子。
父亲生于1926年,生不逢时,兵荒马乱,食不果腹,但哪位先生却将父亲的名字取得不同凡响:茂荣。葱荣茂盛,不折不挠,蒸蒸日上,父亲欣欣向荣的名讳与大伯二伯以及叔祖父家的那位小伯伯比起来,最富韵味,不落俗套。
母亲的命也是卑微的,叔祖父将她从十几里外一个叫做金龟山龙头的王姓人家收养过来做自己家的童养媳,叔祖父对她虽视如己出,但是命运偏偏捉弄人,粗茶淡饭喂大的童养媳已经出落成人时,她那病魔缠身的未婚夫来不及圆房就已病入膏肓。叔祖父撒手人寰之际再三恳留自己粗茶淡饭养大、如同养女一般的童养媳不要离开高茅屋,就这样她成了我的母亲。叔祖父断了香火,但是父亲如子一般为他养老送终,封棺上山。直到今天,逢年过节我都还在为叔祖父祭祀,有时带上自己的儿女,将当年母亲传给我的一些话传给了他们。
母亲几岁来做童养媳,居然也从娘家带来了一个绿叶红花般的名字:翠花。母亲起先生活在叔祖父家中,她的童年和少年不属于父亲,我不知道我记忆里父亲和母亲常常拌嘴的原因是否在此。但是,父母一辈子却并没有因为争吵而分开,他们的争吵更多时候像风调雨顺之年的天气阴晴一样,出于自然但从未酿成灾害。他们虽然没有相濡以沫的童年,但是,高茅屋是他们共同遮风挡雨的地方,从母亲来到高茅屋的那时起,虽然她并不知道父亲是她的归宿,但实际上已经踏上了一条命运的船,同样担心着茅屋为秋风所破。母亲先于父亲离开我们时,父亲曾在哀号中感叹:一辈子一晃而过!这一定是他和母亲的往事历历在目之后的感慨。父亲和母亲一同走过80余年从艰难到小康的人生路,共同养育着一窝儿女,直至儿孙满堂,从这个意义上讲母亲和父亲一生的般配如同他们的名字一样缘分不浅。
父母的名字都和花草植物有关,都充满生机,这会让人想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来,想到母亲经常絮叨一些和季节有关的话,比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我的父母已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一世,如草荣花枯一般,元诗人丘处机有“万劫轮回遭一遇”的感慨,譬喻草木,人的生死算得上一世一枯荣,只可惜这种荣枯一经转身便踪影全无,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值得庆幸今生得以遇见!
我的家乡从前没有现在也很少有一望无垠的蒹葭,所以读“蒹葭苍苍”时很容易联想到家乡芒花盛开的意境。无处不在的芭茅经春历夏,孕育抽穗,由红而白,田间地头,房前屋后,风中摇曳,摇旗呐喊,那算是一种蒹葭苍苍的盛况。
芒花过后,秋高气爽,清冷的晨昏是一种“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境况,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人生,太阳落下明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天还是一样的开,只有青春和生命是怎样的一种轮回!
最不可思议的是,父母合葬的墓旁也开始有芒花了,只是,不见伊人,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