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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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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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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迹

看过一些考古节目后便觉得时空虚无。又远又近的汉瓦秦砖,重见天日的青铜车马,似曾相识的廊柱石墩,见证传说的西王赏贡,碑刻上写着的碝磩承陛,琅玕綷槛……这些总会让人浮想联翩。人们通过文物、遗址甚或于游丝一般的印迹中试图追寻远去事物原貌,考古者的用心可谓苦心孤诣。

印迹是事物留下的一种痕迹,它不限于客观遗留的实物和生物学上的遗传密码,还应包括文化艺术层面的一些形式,诸如神话和口头传说甚至于舞蹈。从这个意义上讲,一切客观存在都保存或潜藏着某一件事情的记忆或踪迹。荒芜是繁华尽头的记忆,驿站是关于交通的痕迹,地名是关于某一个遥远的客观记忆的传说。田园、沟渠……是农民祖祖辈辈辛勤耕作留下的印迹。

我的故乡在一个叫做汪榜和海螺的地方。

汪榜和海螺是山水相连的两个自然村落,也是人为的两个紧邻的社会组织——自民国以来,它们有时同为一堡下的两甲,有时同为一个初级社下的两个互助组,有时同为一个生产大队下的两个生产队,后来是同为一个村委会下的两个生产小组,现在同为一个居委会之下的两个居民组……从古到今,从未分开又从未结合的汪榜和海螺都是我的故乡。之所以把故乡说成两处是因为这两地山水相连,人文一脉。更重要的是我的家在这两地之间迂回,起先在海螺,然后再到汪榜,后来又回海螺,当前还在汪榜。我在汪榜出生,童年在海螺度过,又自汪榜离开故乡。这样的移动其实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迁徙,因此,我更愿意将我的故乡表述为:海螺和汪榜。

海螺、汪榜的人文历史多见于四处:一是劫后余生、斑驳泛黄的家谱;二是隐匿在房前屋后或深山老林之中的墓碑;三是河床上灌溉的渠堰以及贴着河流两岸、靠着梯田后埂的石坝,还有横跨河流的石桥以及耕耘得烂熟的田地;四是代代流传着的那些生活习性和待人接物的规矩。除此以外,遗留在在每个人心中的记忆是海螺汪榜人文历史的印迹,只是这些记忆大多随着记忆主体的消亡而灭失,终其一生的活着,积攒着一些记忆,终其一生的走了,记忆成为唯一能够带走的东西,这样的带走酿成了人类的失忆。

渠堰哪朝修,梯田哪代开,石桥什么人建,我们从何而来?太多太久的记忆遗忘在背朝黄土面朝天以及烟熏火燎的日子里。只有生和死,埋与葬被看做人文中的大事,它们被简述在惜墨如金的族谱里,成为有限的印迹在历经沧桑的桑皮纸上永垂不朽。因为印刷成本的昂贵,言简意赅的族谱容不得啰嗦,即使是公认的族贤,其歌功颂德的赘述、巧立名目的“卷赞”,以榜样的名义载入,也必须由他嫡系的后裔额外支付稻谷作为“立卷”的费用。在贫穷与匮乏面前,并非有所人家都可以为逝者树碑。即使当时树碑了,也不保就能永垂不朽,祭祀的时节,总能看到族坟群里一些稀稀拉拉的墓碑,在岁月里栉风沐雨、苟延残喘。

岁月会风化墓碑上的文字,虫蛀能毁灭惜墨如金的家谱,像拯救墓志铭和修缮家谱一般,传说不单单成了茶余饭后的家常,那些口口相传染着源远流长的人文色彩,没有文字的厚重,只有越传越神秘的色彩。

像好奇一条河流的源头和去向一样,人总会于温饱之后情不自禁的审问自己:我从哪来?这个疑问打小时候起就一直困扰过我,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在年长我四十多岁的族兄那里得到了秘藏的族谱,几十年,拿起又放下,似懂非懂的读了几十年,好不容易理清了关于自己身世的粗略线条。

自周得姓,历五十余代(谱修时有争议),至唐监察御史储光羲时家谱始有可考。储光羲唐安史之乱中被安禄山逼授伪职,安史之乱平息后贬居岭南。储光羲祖居江苏宜兴金坛,其十三子中其一支裔迁浙江绍兴会稽,宋时再辗转安徽池州石台,由石台而至安庆怀宁,由安庆怀宁而至潜山槎水。元至正年间同父异母弟兄太忠、太荣二公深入岳西天堂(其时属潜山辖治后北乡),至今已近700年。兄弟二人来到岳西首先短暂落脚槎林河鹤林畈,稍顿便至中关湖响(一说湖乡)。鹤林即今时天堂湖滨西岸沿水一带的合林村,湖响即今之中关南岳中学附近方圆近二十公里。栖中关之后不久,兄弟一脉二分,太荣公回鹤林,裔众建祠“鸣鹤堂”。太忠留住中关,裔众建祠“四德堂”。太忠公子嗣有六,可考有四,是谓一、二、四、六房。越四世,我六房支祖迁天堂回龙山东麓脚下,建造居屋,世称“储大屋”,即今天岳西汽车客运中心后,高速公路脚下被拆迁的储大屋。我支祖自中关而来,在储大屋一住就是200余年,越六世,再迁海螺至今已逾十数辈,时间应该也有三百多年了。中关是岳西及清乾隆年间岳西外迁鄂、陕等地储氏后裔公认的储氏迁岳第一站,那里长眠的祖先和几经沧桑的祠堂,是家族共同的记忆。六潜高速从回龙山下南北穿过,储大屋已经不复存在,村口建成新的汽车客运中心,出口旁伫立着安庆市人民政府立牌保护的拥有300余岁高龄的枫香树,这是储大屋留在土地上活着的化石,立在那里向西南眺望,便可见海螺汪榜共同背的山峰——龙王包。

大别山岳西境内多丛山脉的支脉钢竹岭向南延伸至县城西北,行进中偶然改向朝东抖落造就一座山峰叫龙王包,海螺、汪榜人有时也称它为龙包岭。海螺、汪榜就坐落在龙王包向东绵延的三支山峦余脉的尽头,龙王包是它们的靠山,绵延向东的山脉是风水的来龙,山脉之间的沟壑是世代开凿、耕耘的赖以生息的田园。

突兀耸立的龙王包向东延续它的余脉,三支冈峦两条沟壑向东以差不多六七十度的坡度急剧下降到山脚,稍事停顿以后继续缓慢延伸。龙王包稍事停顿之际形成了两处深山老洼的山埫,南边的山埫叫狗路塆,北边的山埫叫程途塆。狗路塆、程塆之下,龙王包的余脉以大约三四十度的角度放缓了脚步向东往下,缓慢延伸中祖先开辟的梯田鳞次栉比的无规律的排列着,像庙宇里悬梁的盘香一样呈螺旋状延伸。春水满盈时,便是一幅水墨的等高图,装在田里的水形成了空白,田埂是不规则的线条。这些弧线是有区别的,垅梯田的线条向内弯曲,塝梯田的线条向外扩张。

在这些弯曲的线条上曾经根植着一种乌桕树,乌桕树是海螺汪榜最为常见的一种树,只是人们不叫它乌桕,称之为“木梓树”。风霜会在秋天染红它的叶子,层层尽染的的田野充满了无限的风光。木梓树立于田间地头,身躯高大而遒劲,正是这种苍遒写满木梓树浑身的沧桑,像驼背的爷爷,倍受人们敬爱。乌桕树经过春天的孕育,从繁华的夏天走进瘦削的冬天,然后举着满树的果实,白白点点,一束一束,等待着人们来收获。收获的时候,男人们手持顶籽刀立在树上,将满树的乌桕籽顶下,不能上树的男人和妇女在树下将顶下来的结满果实的乌桕籽连枝捡拾起来,扎成束,捆成捆,堆放在集体的仓库里。某几个农闲的日子,成捆的乌桕籽在属于集体的堂屋里,用钉着一排排竹齿或铁齿的、类似今天人们鬈发用的梳子一样的大木梓梳剔下。剔下的乌桕籽先是慢慢覆盖整个堂屋的地面,然后又慢慢隆起,堆成小山。竹箩筐装着这些乌桕籽的小山,社员们跳到几里外的粮站去卖,一叠一叠的票子踹在兜里,吮吸着收获着的体温,一串串数字记在账本上,一种种喜悦留在心里……收获乌桕籽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孩子们可以在树叶里搜寻着散落的一粒粒的乌桕籽,将它带回家,盛在自家的升子里,升子满了倒进斗里,积少成多的乌桕籽卖掉以后,小孩子通常可以得到一双袜子的奖赏,那种奖赏是不可小觑的,那个冬天因为有了这种奖赏孩子们就有了足踏实地的温暖。以后的岁月里,石油产品充盈着一切领域,石油文明将原生态的文明赶到了生存的边缘,不再有人收割乌桕籽了,乌桕树失去了他原来的地位。漫天雪舞的冬天,枯藤缠绕在乌桕树上,洁白的乌桕籽孤独地立在枝头,颤抖在风中,乌鸦立在上面,吃饱了,喝足了,发泄般哀嚎起来。人们像讨厌乌鸦一般对待乌桕树了,乌桕树就逐渐的从田间地头消失了,鸟尽弓藏,顶籽刀存在的时代也就结束了。

自狗路塆沟谷出山口的地形一分为二,左陇右塝,一塝旱地叫坟乡,一垅梯田叫丁香垅。丁香垅与坟乡平行东延,约五百米开外,合为良田,田埂的线条清一色向外。丁香垅垅田右边与龙王包藕断丝连的山脉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向东匍匐,形似海螺,得名“海螺形山”,也简称“海形山”。龙王包这条向东延伸的岗脊,由尖而粗蜿蜒大约500米,至少在300百多年以前就被什么人附会成海螺形状,后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评论着这种附会和牵强。我的先人从回龙山脚下的储家大屋迁徙而来,看中了这一方圣地,安营扎寨,刀耕火种,繁衍子孙。

海形山是海螺和汪榜两村的界,海螺在南,汪榜在北。海形山的尽头,坐西朝东的祖屋叫“团屋”,最先的人丁自储大屋而来。人丁繁衍到团屋装不下的时候,便在它的下首再建“长屋”,团屋和长屋是海螺最主要的居屋,从古到今。

从程塆出沟壑,山势下降不到一百米做了一次停顿,这次停顿形成的小坪地被挖成了一口水塘,三面青松、翠竹掩映,塘堤乌桕参天,清澈的山泉装在深邃的水塘里碧波漾漾,因此得名“绿莹塘”。绿莹塘之下,一脉轻轻隆起,将地势分成两半,一半是沟谷,沟谷里的梯田叫小垅,一半是山排,山排上的梯田叫小塝,汪榜因此而得名,因为“塝”字生僻,人们错用了“榜”这个别字,弄假成真,“汪榜”成了真姓。家乡的方言没有“山坡”和“山谷”这些词,山坡叫做“山排”,上坡叫“上岭”,排上、岭上的田地称为“塝田”、“塝地”,山谷叫山沟,沟里开垦的田地叫“垅”和“埫”。

汪屋是汪榜最大的群居场所,它坐落在小垅的小山塆里。

最初也许是汪氏祖先来到这里,依垅而栖,面塝而居,给这一处无名的山水带来了姓氏。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我们的先人应该是将田地或者可以开垦的荒原作为自己追逐的目标。

程塆不知是何年何月成为这样被追寻的地方,连开发这个地方的人是姓陈还是姓程后人都无从知晓。当初生产队为在这里出工的社员记工分时有时记上禾旁程,有时写上耳东陈。我之所以望文生义的用禾旁程来为程湾记名,是因为离汪榜三里开外有程姓人家,程姓人家屋后有满山弥漫着兰草花香的程家排。但愿这种一厢情愿的做法没有违背历史的真相,有时我也想,如果哪一天程塆出土了墓碑或别的,这种真相也许可以大白于天下。

程塆是一个值得追寻的地方,泉水流淌,三面环山南北西,南北中三埫盆地在其间,一垅梯田向东延,一汪水塘守山口,山口关隘隐蔽,南北不足三十米,这样的世外桃源里,风调雨顺的年成养活十几口人应该不成问题。

我自小在程塆看牛割草,砍柴兴庄稼,见过南边那一趟山芋地后边乱石堆里的瓦砾以及地边的柿子树。

陶片和瓦砾给人以荒芜和颓废的感慨,却也蕴含着无声的信息,它们是某一时期人类生活过的印迹,有瓦砾存在的地方文明便曾经光顾过,这正如一些植物总是和村庄伴生一样。2005年秋天,当我越过秦岭,看到沟沟坎坎的塬上到处都是缀满枝头的火红的柿子时,那种人间烟火的气息深深的感染着我。后来在宁陕皇冠镇八宝村走访宗亲的途中,见到散落在路旁的孤零零的柿子树时,随行陪同的宗亲告诉我,有柿子树的地方从前必定住过人家,人走了,树带不走,默默孤立在原处,一年又一年,花开花谢。瓦砾是人类文明的符号,而果木树通常是人类留在故居旁的记忆,即便是它曾经伴随过的烟火早已经冷却,但是它依然执着坚守在寂寞的岁月里,是痴盼的守候,也是遗弃的无奈。

现在想来,可惜年少时没有留意过程湾的墓葬。墓葬本来就是孩子们闻风丧胆的地方,谁能胆敢揭开那些埋在土地里的故事呢?墓葬是时空的印迹,很多疑问缺乏真凭实据时,墓葬往往可以提供答案,假若程湾有墓志铭出土,有些疑问就能迎刃而解。现在的程湾已不同往昔,成了森林密布,荆棘丛生,人迹罕至的动物家园。

多少次向往,却难以抵达,关于程湾的记忆却像深埋在心里的种子,人生中任何一场微不足道的风雨,都会催生着那一颗久旱逢雨的种子萌生发芽。

程湾的南边一个叫做小坪的地方是我们童年的乐园,那里人工种植了几十颗桐子树。放牛、割草、砍柴时,我们都会在那里疯癫,就近取材扯来一些诸如葛藤一类的藤蔓在树枝之间缠绕出的栖息之所,那是乡村孩子们最原汁原味吊床。躺在吊床之上,仰望着天空里白云出岫,狼奔豕突。天暗下来,也不知害怕,因为牛群在树下护卫着我们。童年时牛是心中最威武不屈的神,据说,当野兽来临时,牛会将放牧它的主人藏在肚皮下面,它只需要面对来犯者呼出一口晦气就可以将敌人麻翻在地,然后用它锋利的角刺死对方。

小时候喜欢爬树,纯粹是为了那么一份愚顽。长大了以后,看到有些关于人类早期居于巢穴的记载,加上在动物世界里看到一些节目,那些让人叹为观止的记录总能激起自己对童年上树的另一种胡思乱想:有些动物的本能是不是保存着人类早期的记忆?

电视纪录片《叶猴王国》里拍摄到饥渴的叶猴家族为了解决温饱,四处颠簸,夜幕降临时,猴群就会攀援陡峭的悬崖,回到绝壁上的洞中,为了一份高枕无忧的休养生息,叶猴们费尽心机的将巢穴安置在悬崖峭壁上以避侵害,每一次出入都要不辞劳,付出于艰苦卓绝的攀援,归途险象环生,令人毛骨悚然,有时还要扶老携幼,稍有失足便万劫不复。这是叶猴的生活,是不是也是人类早期生活的记忆?

一些种类的猴群夜晚睡在树上,这让人想到有巢氏的传说。《庄子·盗跖》:“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 现在观点更多的是将构木为巢以避群害的有巢氏当做一个传说。但是,当你面对鸟巢,看到猴群的行为,你也许会有所醒悟:人是有幸的,与同时期物种相比,他们跑在了进化的前头,远离了自己童年。然而,征途漫漫,当自己记不起来路的时候,那些走在进化后面甚至于还在原地踏步的动物的某些习性就成为人类童年记忆的印迹。

其实说到人与猴子的关系总让人觉得有亲近感,绝对区别于豺狼虎豹、毒蛇猛禽让人闻风而逃。记得杜甫同谷七篇诗中将那个叫子美的人和猴子的关系写得那么和谐无间:

有客有客字子美

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

天寒日暮山谷里

……

进化论上有一种观点认为人与猴子(猩猩)有共同的祖先,是否如此是另外一个话题,但是,猴子和猩猩的一些行为确实让人想到人类的童年。儿童游戏的本质起源说中有一种观点,认为游戏是人类生物遗传的结果,是重视祖先生物进化的过程。这让我想起儿时在程湾桐子树上的游戏。

程湾西边的山坡上有一块较为平缓的开阔地,通往龙王包和更高峰巅的道路从中而过,掩映在密密麻麻的蕨类植物之间,路的旁边有一方奇怪的石屋,中空可容三至五人,下雨的时候,那里是最好的避难所。有时避雨久了,雨过天晴,饥肠辘辘,这时可以去附近找些野生的东西充饥,如果是春夏,酸叶杆或者枝头绽放的杜鹃花,还有淡淡甜味的丝茅根都可充饥,最美的味道是覆盆子,如果你不害怕大人关于生吃百合会长飘牙的吓唬,还可以去挖一些野百合的根瓣充饥……如若是秋天,形如小纺锤,横身长刺的金樱子味道最佳。有了这样的经历,后来读到屈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时,就一点也不觉得夸张和虚假。

成年以后,遇到过烦恼时,总会回想起程湾石屋避雨时的情景。清赵翼《静观》诗之二五云:“食不如橡栗,衣不如紵麻。”,果真如此,“且放白鹿青崖间……”,程湾算得上是晋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里所描写的场所。

然而自然的程湾是有着社会属性的,那里先后有我家的“自留地”、“猪窝地”和“承包地”,也有我家的“责任田”。因此,打小时候起,那里就洒下过一家人的汗水。在那一块坐北朝南的旱地里和坐西朝东的梯田中,父亲手把手的教我揪出过混迹水稻之中的稗子和一些混生于旱地里、到现在都叫不出名字的杂草。我也曾独自一人在程湾自家责任田里薅草,见过石坝脚下藏着的一种形如蜥蜴般的怪物。薅草,手拄一根竹棍,一只脚立于田间,另一只脚在田间稻禾之间空隙里来回薅动,双脚交替,将生于田间的杂草踩入泥淖,期待它们永世不得翻身。记得一个阴森森的日子里,初夏的山泉水,还有些侵人肌骨,一脚薅去,活奔乱跳的几条怪物在田泥里仰面朝天,肚子上有令人恐怖的红白相间的纹饰,六只脚不停的挣扎……,因为古怪,大人们就将它取了一个令人恐怖的名字“水鬼”……后来,我在参观一家博物馆时见到了它的标本——蝾螈,十几年的疑惑那一刻才如同冰释。继之,又查了一些关于蝾螈的资料,就有些骇然这种物种的生存了。蝾螈是两栖动物,而且是侏罗纪中期演化的两栖类中的一类。据说,在中国西南发现了地球上现存的体型和年龄都最大的蝾螈,足有200岁左右。程湾的蝾螈算得上是山水间的勇士和居士,书上说蝾螈以蜗牛、昆虫、及其它小动物为食物,在本以为生命罕至的程湾蝾螈依赖着属于它们食物链默默繁衍生存着,像荒野中的坟茔告示着曾经的生息一般,蝾螈给了程湾生命的气息。现已经很少有人涉足程湾了,那里还是蝾螈的家园吗?如果是,应该归功于人类的撂荒,撂荒加上农民进城务工,程塆已经多是人迹罕至了,人类活动的退出早就了一些生命的乐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精耕细作的土地上,那些曾经和庄稼伴生的生命因为除草和灭虫的化学手段而消失了,曾经满是鱼虾的稻田和溪流早已今非昔比。从前,它们是另一番景象。梯田里的每一块水田至少都有一个田缺,蓄水时将田缺用泥巴堵上,放水时将泥巴扒开,泥巴填积的高矮用以调节稻田里灌水的深浅。上一块水田的田缺放水冲击着下一块水田,落水处便形成了水凼。或许是因为逐水的习性,或许是因为流水带来了养分,水凼是鱼虾和泥鳅聚集的地方。在食物缺乏荤腥的童年,田缺和水凼是我们不断攫取营养的地方。在田缺上捞鱼虾的方法是将筲箕或者畚箕安在田缺的上,扒开田缺,鱼虾从田缺顺水而下,过滤在筲箕或畚箕里。水凼里的鱼虾一般是用虾网或者筲箕畚箕直接捞取,如果要逮泥鳅的话,就得用泥巴将水凼四周砌上围子,让水凼里的水和水田里的水隔开,然后将水凼的水舀干,舀水时将筲箕在水面过滤防止鱼虾泥鳅舀水时被顺势带走。水干了,没有逃走的鱼虾在干涸的水凼里蹦跶着,伸手就是;泥鳅则藏在水凼的泥巴里,双手掰开淤泥,活奔乱跳的泥鳅就现了原形……随着农药化肥的推广应用,水田里的鱼虾泥鳅已不复存在了,蛙声十里鸣山泉,稻花香里说丰年,都成了往昔的光景。所幸的是,在长时间的沉寂之后,夏夜里的田野又有了蛙鸣。几十年与农药化肥抗争的环境里,一些生命在进化中得以适应,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之道,青蛙也许就是这其中的一种,只是靠虫子为生的青蛙如今拿什么当做它的食品呢?

蛙鸣恢复了,但是另一种现象不见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我的记忆里,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燕子只是以寻常百姓家为栖息之地,燕子来时新社,低矮的屋檐下,人们盼望着,协助着燕子归来,钉上两根竹签,托起一片瓦片,不久似曾相识的燕子就会口衔春泥,在瓦片上呢喃,燕巢筑成了,那一户人家就是家中有家了,再过不久燕子抱窝,乳燕伸手可及,顽皮的孩子会乘其不备时捉在手上亲昵一番……“梅雨初晴绿满陂,忽然乳燕脱巢飞”,成长的季节稍纵即逝。——现在家家户户别墅般的楼房没有燕子落角的地方,谁家燕子啄春泥的季节很少见到辛勤忙碌的燕子,不知它们在何处安身。

土地上曾经的荒芜是因为过度的索取,那时候汪榜的土地上除了用于连绵薪火的松树外,只有立于田间地头的乌桕。果木是极为稀奇的,除了程塆那棵外,还有两棵被叫做柿子的树立于小埫的沙氹旁边。一棵树干弯曲遒劲,树冠罩在那个叫做“沙田”东田角的上空,树荫落在田里,田里的稻子就只有瘪壳和软禾。另一棵树干笔直参天,可望而不可即。笔直像是树的自卫手段一般,难以攀爬的笔直使得它的果实往往可以终老到瓜熟蒂落、颐养天年。两棵柿子树是远近闻名的珍稀,比汤圆大不了多少的果实年复一年缀满枝桠。靑里泛着微黄的时节就有垂涎欲滴的人试图从中获益,攀援折枝,不明就里者一口咬中之后,涩麻的味道会迅速让嘴巴失去知觉,唾沫吐干也无法甩锅……懂行的人则不然,他们将果子摘下来,放置自家院落或屋顶,日晒夜露,经风见雨。日月星辰的经历,风霜雪雨的磨练,果子从饱满衰败到干瘪,颜色也从青黄风干成褐中带黑,再掰开,用嘴一吸,晶莹剔透的黄瓤沁人心脾……更多的时候,这些果实是不能用来食用的,大人们要将它卖给几里之外“马岭”的那个做斗笠的人。做斗笠的人将那些果实买回去之后熬成一种油漆般清亮透明的汁液,将它涂抹在桑皮纸糊的斗笠上,晒干以后雨就无法渗透了。果子青青如豆的时候,做斗笠的人会来“判”这一树前途未卜的将来,在不知年成如何的情况下谈好价钱,预付定金,等到果子可以采摘的时候,不论丰收与否,做斗笠的人就会自认好坏的将那一树的果子用稻箩装着挑走——投机的心理支撑着买青卖青的行为,愿赌服输!那一笔投机的生意完成之后,枝残叶败的树上留有一些摇摇欲坠的残留,那些残留是孩子们的希望,但高危处的果子是鸟雀们的腹中之物,孩子的双腿比不过鸟雀的翅膀,双脚无法企及的枝头鸟雀如履平地。

我真正认识柿子是读中学的时候,学校大门右前方食品公司门市部玻璃食品柜里摆放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食品中就有柿饼,对比汪榜的那些所谓的柿子,味道和大小迥然有别。1987年前后,整理县志方言章节时,为了弄清方言词汇所对应的普通话词汇,颇费一番周折弄清了不少植物学名之后,才知道汪榜的柿子其实是“君迁子”。

谁会想到,那么荒芜的田间地头居然生长着一种有着如此美好名字的植物!

像程湾有一棵被叫做柿子的君迁子一样,程湾东南隔个山岗的那个叫做“高茅屋”的地方有几棵硕大的果木:枣子、樱桃,昭示着那个地方不止一代人在那生活过。

我家本不在汪屋,先是在汪屋的南边那个叫做海形山脚下的团屋,和汪屋南北相隔,约有400米的距离,弯弯曲曲的田埂路连接着彼此。可能是曾祖父一辈从团屋搬迁到高茅屋,高茅屋在龙王包的腹部,丁香垅垅田最上层,是与狗路塆并行的一个小山塆,那里有我们祖辈苦扒苦争的几分田地,虽是深山老林,野兽出没,但守着田园总归有梦想,这可能是他们举家搬迁的原因。大约是高级社前后父母扶老携幼带着奶奶和哥哥搬到汪屋。汪屋是我的出生地,在那里,我幼年的摇窠放在堂轩门前公共区域,母亲是壮劳力要去挣工分,将我放置在那里,好让汪屋不需要出工的老人,你来我往,七手八脚的轮番摇晃着那个“摇窠”。我称之为“艳秀姐”的妯娌俩是摇晃着让我走出摇篮的人,我走出摇篮的童年时光很多是在艳秀姐家度过的。从童年到老年,我对她们的记忆居然日渐模糊起来,黄土埋葬了她们的身躯,岁月试图掩埋了我记忆,但她们笑容可掬、迈着小脚、张开双手远远的做出拥我入怀的样子如雕塑一般矗立在心里,还有她们口口传授的童谣还在。

《亮火虫》最顺口:

亮火虫,

艳艳飞

奶奶叫我捉乌龟

乌龟没长毛

奶奶叫我摘杨桃

杨桃没开花

奶奶叫我摘黄瓜

黄瓜没打蒂

奶奶叫我看戏

……

《走天边》最让人心猿意马:

三岁伢,走天边

走到胡子白仙仙

请问大哥还有多少路

还有三万搭八千

……

《荞麦》中的黑白最不可思议:

乔麦乔麦

红杆绿叶

开白花,结黑籽

磨白粉,做黑粑

大人吃,兴庄稼

小孩吃,挑黄沙

……

除此之外还记得艳秀姐家靠南的一间房里摆着两张床,一张是古式凉床,一张是新式工字床。床上都有打了补丁的质地生硬的夏布蚊帐,蚊帐从外到里能使轰鸣而至的蚊子望而却步,但从里到外却罩不住睡在两张床上的人互猜谜语:

一匹白马

懒腰刹胯

囫囵吞人

肚子说话……

我不记得我家是什么时候又搬回团屋,按照我和妹妹们出生地推算,应该是在1962年前后。祖上从团屋迁高茅屋,父亲从高茅屋徙汪屋,又回到团屋,一来二去走完这一圈,时间应该超过了一个世纪,一百年多年的迂回,循环往复都是为了一个“适者生存”的梦想。祖辈没有回到团屋,他们停留在逐梦的路上,离我们最近的祖先是奶奶,她也在饥荒年月即将熬到头的1960年离开了人世。父母带着我和哥哥回到了团屋,团屋是两个妹妹的出生地,那时全家已经有六口人。1972年冬天,哥哥参军去了山东日照,舅舅相中了汪屋左下首一个叫做大麦田后边的风水,父亲决定再一次搬迁。汪屋的乡亲们以及舅舅等亲戚们夜以继日为我家开垦宅基、做土砖造屋,一厢一阵三间转双厢的皖西南典型的宜居土房很快就成了,父母带着我们在家的五口人又搬到了离汪屋直线相距不到100米的地方。一直到父母去世,我们在这一住就是四代,半个世纪又过去了。

从父母和乡亲的传说里,我知道我那些辛劳的祖辈们留下的一些可泣的故事,有奶奶手工制糖养育家人的艰辛,有大伯父发家致富遗梦徽州的遗憾,有二伯被抓壮丁魂断他乡的无奈……那些故事里充满追求温饱、艰辛度日的汗水和眼泪,汪榜、海螺的生活习性是相同的,因此也就演绎出同样的风俗。

拼死拼命、累死累活是大多农民的一辈子的劳作状态,但并不乏劳逸结合的劳作方式。不论干什么活中间都要歇伙。半天歇两次,谓之歇头伙歇二伙,两次歇火穿插在半天的活计中间,干活就分成长短不一的三段:“头火长,二火短,三火不需干”,依据人的体力从强到弱的自然消耗规律,间隔的时间从长到短。一大二公的年月里,有人将这种歇息作为消极怠工的手段,拖延拉长休息时间,坐在田间地头,你来我往,一次又一次的抽着自制的旱烟,迟迟不肯起身干活。抽烟之所以能够成为磨洋工的幌子,是因为抽烟喝茶被视为正统的大事,“宁丢三斛种,不丢一筒烟”如同农谚一般在乡间传承。抽烟像成人礼一般被人们推崇和看重,男孩子长到十五六岁,就可以用山间的小水竹制成一杆烟筒别在身上,茶余饭后,劳动间隙就可以像模像样的抽起黄烟了,男孩开始抽烟甚至被看做是成年的标志。抽烟不是独食行为,彼此尊重和礼让寄托在烟筒的传递之间,自己抽完了不可刀枪入库,你还得用三个手指将一撮烟丝团团拿捏成一粒烟泡装在烟筒顶端的烟筒眼里,再用手掌擦去烟筒另一端自己吮吸时留下的口水,双手恭恭敬敬的递给别人……

抽烟成了大多数男人们以及少数女人们日子里细水长流的习惯,因此耕耘中就多了一道正儿八经的农事:兴黄烟。早春时节,将挂在墙上的头年秋天成熟的黄烟果子取下来,摊在纸上揉碎,然后将那些比芝麻还要细小的种子撒到不房前屋后的墙角跟下,过些日子,那顽强的生命就有了春色,长出三两片嫩叶是就可以拔出来移栽在尚好的地里,和其他庄家一样得到精心的呵护,蓬蓬勃勃、茁壮成长是对呵护的回报。宽厚肥大的叶子散发着微微呛鼻的气息,这气息是抽烟人喜爱的味道,一种浑身青色、类似于菜虫一般的虫子把烟叶当做自己的食粮,天刚佛晓,它们就会依附在叶子的背面蚕食着烟叶,太阳出来时,就会缩成一团滚落地下潜伏起来等待来日。烟虫的这种习性给孩子们增加了一种活计——捉烟虫。捉烟虫是孩子们最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成果被大人所占有,付出没有丝毫的回报。捉烟虫也是最令孩子们讨厌的活,它扰乱童年的睡梦,必须在太阳未升起之前,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眼奔赴战场。消灭烟虫的办法令人作呕,蹑手蹑脚、悄无声息的找到隐匿在叶子背面的虫子,趁其不备迅速出手,用两三个手指将它摁成青色的肉泥,它和着叶子的汁液沾满十指,由青变黑,将十指粘合在一起无法分开……到了秋天,将一匹一匹宽厚肥大的烟叶掰下,只留下顶着几匹青叶的烟杆子,继续光合作用供种子走向成熟。掰下的烟叶并未发黄,用稻草拧成的绳索将它们穿成一串又一串,挂在墙壁上风干,风干的是烟叶蜕变的历程,在季节的风里、在人们毫不经意的日子里原本青色的烟叶不知不觉变成了金黄。金黄的烟叶是制作丝丝缕缕黄烟的熟料,等到冬天农闲时请来烟匠师傅,擦去叶子上的灰尘,喷上金灿灿的菜籽油,上烟床压榨,双人合作拉着长长的烟刨,你来我往在压榨的烟床上刨,烟叶变成烟丝像刨花一般从烟刨里涌出,再经抖落,蓬松如茸、金色油润的烟丝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黄烟的主人就会邀请围观者一一品尝刚刚做成的新烟,在大家众口一词的赞誉之后,烟匠师傅就会用草纸或报纸将新烟一包一包地包好,挂在锅灶烟囱的牌坊上,那是大人们口鼻里一年的细水长流。

抽黄烟是一种陋习,居然也是文学中的一种题材。南朝梁江淹《横吹赋》就有:“吟黄烟及白草,泣虏军与汉兵”的诗句。唐张籍《罗道士》诗中那个“臭”字用得还很有色彩:“城里无人得实年,衣襟常带臭黄烟。”。我从前写过一篇教学文章《朱门酒肉味如何》认为“朱门酒肉臭”之“臭”字当读成“xiù”音,香气四溢,溢出朱门,墙里开花墙外香。“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易·系辞上》)中的“臭”味就是如兰一般的香气,香气浓郁叫做“臭”,我们家乡将兰花分为香兰和臭兰,淡香隽永谓之“香兰”,馥香浓郁称之“臭兰”。

黄烟是臭是香,答案因人而异,真实的面目应该是吸嗅有香气,烟垢存污臭。灰飞烟灭中,人吸取了它的精华,神采飞扬;烟垢留存在烟筒里,俗称“烟筒屎”,是精神满足背后的污垢!烟筒屎不仅污秽,还有毒,我们曾经将逮到的蛇摁在地上,然后把掏出来的烟筒屎喂在蛇嘴里,再放行,蛇行几米开外,便在原地瑟瑟颤抖,然后蜷缩死亡……有毒的黄烟有诱人的不仅仅是它的香气,还在于它能解乏、提神,甚至于有幻觉的精神效果。传说在很早以前,有个青年名叫安守仁,他和邻村一个叫做黄叶仙的姑娘成了亲,小两口恩恩爱爱。有一天,黄叶仙和邻居三妹子上山捡蘑菇,遇到了三只狼,黄叶仙挥动镰刀与狼搏斗,时间长了感到精疲力尽,动作缓慢下来,狼趁此扑了上去。黄叶仙往旁一跳,一脚登空掉下山崖。黄叶仙死后,小安子茶不思,饭不想,天天坐在他媳妇的坟旁流泪。一看到坟前有草他就拔,长出一棵拔一棵,他把坟地拔得光光溜溜,想让媳妇安安静静睡在那里。有一天,他不知不觉靠着墓碑睡着了,在梦里他见到了黄叶仙朝他走来,并对他说:“坟前的草,把叶子宽的那种留下,到秋后晒干,干活累了或想我时点着抽上一口就会看见我”。小安子醒后,按着媳妇的说法,把大叶子草留下,到秋天把大叶子荫干,用纸卷起点燃,抽一口冒出了一股烟,他媳妇就站在烟雾里向他笑,烟消了他媳妇就不见了,小安子又卷起第二支,他媳妇又站在烟雾中和他边笑边唠家常。从此以后,小安子高兴起来,干起活来也有劲了。宽叶子草籽就这样成了种子,年复一年的种下来,人们把这种叶子做成的烟叫作黄烟。

驱赶劳作时的寂寞和困顿除了黄烟,还有山歌货小调。山歌或小调是劳作之余极少数有情人的呐喊和自娱,或忧伤或欢快。山歌长腔高调,抑扬顿挫,翻山越岭;小调则低徊萦绕,委婉曲折,缠胸绕怀。山歌和小调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情调软糯,像那时一种老品种水稻“麻夹籼”的米煮成的饭,硬中带糍。我不知道家乡山歌和小调在音乐艺术上属于花腔还是高腔,但不管是哪一种,我知道它们只属于那些富有情调的人。海螺,我的一位堂兄是独一无二在这方面极富天才的人,不仅会唱,还可以即兴编词,面对所发生的事情,信手拈来,编成小调,朗朗上口,歌其事,咏其志。他编的小调言事过多,加上又是现实主义的表现,不免会得罪许多人,因而,他的生活状况和人生的结局并不像他所编的小调那样欢悦……汪榜只有毛尖山库区移民而来的吴氏兄弟怀此天赋,因为不同姓,我们就称呼他们兄弟俩为“老表”。大老表虽然也会一点山歌小调,但不如小老表极富情趣。小老表不荤不素的段子总是恰到好处,因为他从不轻易出口,所以就更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在高入云端的梯田里,过于寂寞的劳作中,或者呆闲无聊之际,敌不过乡亲们相邀的盛情时,他会在亲一亲嗓子之后给大家来一段:

……

姐家那个门前哟呵呵——一田秧

不知那个—哟呵呵——是籼秧还是糯秧

昨日晚上逢个妹

不知是嫂是姑娘

……

这是引吭高歌的调子。

……

老爹爹蔡伯高家财广有

生下我蔡鸣凤接代传流

……

这是低吟浅唱的节奏。

堂兄和吴氏老表都已先后逝去,最早的离开我们已经有近四十年了,那时我还在外地读书,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吴氏小老表是他们中最后离世的,2022年暮春时节,他赶在新冠疫情防控最要紧的时候上路,丧事从简,其时又值我自己老泰山百日祭祀,需要赶路,便只好在他灵柩之前磕头告别了。斯人已去,我还常常想起他们那些萦绕在海螺、汪榜山水之间的声音,那是物质匮乏年月里人间烟火中难得的韵味,曾经帮助我驱赶过劳作中的艰辛,点缀在苦中作乐的日子里。

最近偶然在“小红书”里看到一个较为红火的歌唱直播,歌者叫“雅安胡子哥”,雅安胡子哥和吴氏小老表面相以及歌唱时的做派有些神似,这让我惊叹于这种不期而遇,茫茫人海,这是一种玄妙之中的知遇!为此,我还将这个直播推荐给他的家人,他的家人很是感激,表示适当的时候要赠我一张小老表生前的照片。

在默默耕耘和苦扒苦挣的日子里,歌唱属于少数者,除此以外,还有一种说不清是长歌当哭还是长哭当歌的咏调出现在亡者的祭祀中。道士穿戴玄色衣冠,手摇铜质法铃,迈着有节奏的步子,在亡者的灵柩前反复吟唱。步子或快或慢,声音时高时低,咏唱到关键的地方,紧跟其后的吹鼓手们会让锣鼓唢呐做片刻歇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空寂里,道士的长腔激越凄凉:“……王汉长——!”,于是就有快心的人在一旁帮腔,至少一人,甚至多人合唱:“王汉里——呀!”。只是少顷,不过片刻,这样的帮腔之后疯狂的锣鼓和唢呐声以及鞭炮声骤起,顷刻间淹没了人哀叹声……这样的二重唱甚至多重唱贯穿祭祀的始终,使祭祀的场面自始至终充满着哀怨和无奈。这些帮腔中最催人泪下、哀婉动听的声音是由一位名叫“恭谦”的吴氏叔叔发出的,它呼应着之前道士的咏唱:“天也空来地也空,人生本是一场空!”让参与祭祀的生者长时间沉浸在这样的氛围里,疲倦了,反而得到一种超脱,一种看透生老病死的慰藉。

现在的海螺和汪榜早已没有了山歌和小调,没能传承的不光是山歌和小调,就连和农事紧密相关的一些事情也因为土地的个人承包以及现代化程度的提高而失传。

接犁头是乡村最为庄重的事情。春耕到来之前,犁耙耖等等较为重要的农具都要更新修理,犁铧磨损或者断了的要重新接上,春耕时它是垦荒的先驱。一根扁担两头落,接犁头的师傅用扁担挑着风箱和铁炉,每到一个地方,或在堂轩门口,或在屋前的稻场上摆开阵势,安好风箱,接上炉子,炉子里加进火碳,徒弟或者伙计拉起风箱,火炭燃烧的火焰由红到蓝,师傅便把早先锤碎的生铁倒进事先准备的坩埚内,再用铁钳夹住坩埚,放置炉上进行冶炼。风箱呼呼啦啦地响着,炉火熊熊地炼着,生铁在坩埚内溶化着,不一会儿,化成了红通通的铁水。风箱暂停,师傅用铁钳夹住冒着火花的坩埚,轻轻提起,慢慢倒进犁头模具内,接着双手握住犁头尾端两角,对准模具豁口处,猛地插下去,只听得“哧啦”一声,铁花四溅,师傅将接好的犁头连模具轻轻放下,冷却之后,打开模具,崭新的犁铧就这样铸成里了,形状尖尖的,颜色铁青的。

我的家乡称“稻场”为稻床,不知是念走了官话的音还是觉得叫稻床更温馨。宋范大成《秋日田园杂兴》总能让人想起秋收的一些农事来:“……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范大成笔下的田园当属苏州一带,但是“做稻场”却和海螺汪榜是相同的。走在秋收前头的活就是“做稻场”,将房前屋后离家近、面积大、容易沥水的稻田里的稻子先于其他田里的稻子用戽斗收割,让出这块地方,做成稻场,作为秋收脱粒、扬晒的场所。海螺汪榜把戽斗叫做“戽桶”,戽桶用木头制成,漏斗形四方木桶,上沿边长一米出头,60多厘米的深度,四边各站一个人,双手将割下的稻禾使劲地向戽桶的围板上甩刷,如此再三,稻籽就脱落在桶里,剩下的禾秸晒干以后,搭成草棚,作为牛过冬的主要饲料。戽桶桶底依托在长长的两根光滑的圆木棍上,像东北的雪橇和爬犁可以在雪上滑行一样,戽桶依靠两根光滑的木棍就可以在稻田的淤泥里拖行……用作稻场田里的稻子收完了,起沟沥水,干实之后,锄去稻茬,加以平整,让中间微微凸,以利于雨水向四周蔓延,场地毛胚做好以后,套上水牛,拉着石磙,一遍又一遍的碾压,直到稻籽不能嵌于泥土方才作罢,达到范大成笔下的“新筑场泥镜面平”的程度。

稻场是海螺汪榜一年中最热闹、最令老少欢欣鼓舞的地方,秋天,人们将田野里成熟的庄稼收割回来,在稻场上完成最后的脱胎换骨:脱粒,扬晒,囤积……待分红结算之后,挨家挨户送上门来,粒粒归仓!

海螺汪榜长时间的热火朝天是打稻。晚稻从所有的田畴里收割归拢在稻场上,铺开,人赶着牛,牛拉着石磙,在金黄的稻禾上逆时针转圈,依然是歇头火、二火,只是打稻不叫歇火,体现牛为主角,所以叫放头驾、二驾,放头驾、二驾时,牛和赶牛的把式歇息,守候在旁边的人手握羊叉“翻场”,依次将满场的稻禾翻边,翻完了,歇息好了的人和牛再次上场,如此再三,稻穗上的谷粒基本上就全部脱离了禾秸,把式和牛便可以“放驾”,当天的履职就算完成了。其他的人,手握羊叉将抖落干净的、被石磙碾压得身段柔软的稻草堆成垛,两个棒劳力手执一丈多长的细木棒像撑杆跳高的运动员一样,分别从草垛的两头助跑,临近草垛,用力将木棒插进草垛,木棒穿垛而过,然后,两人在草垛的前后两端不约而同的蹲下,双手紧握木棒的末端,一声号子“起!”,草垛就像是轿子一般被抬走,调皮的孩子会在这样的时候搭便车,趴在草垛上,享受着坐轿一般的快乐。草垛运到了被称之为“草场”的副稻场上等待晾晒,这时候的草场是孩子们的乐园,空气里弥漫着稻草散发出来的淡而悠长的甜味,芳香萦绕着一丘丘的稻草,孩子们在香软的草垛里捉迷藏。“黄鸡啄遗粒,乌鸟喜聒聒”,是收获留给白天的景象……

“黄鸡啄遗粒,乌鸟喜聒聒”出自宋王璹《耕图二十一首·持穗》,王璹著《耕图二十一首》、《织图二十四首》共45幅,反映浙江绍兴、临安一代江南农业情况,每图皆配以五言八句诗,描绘很多耕织场景以及耕织工具,堪比宋应星《天工开物》。

《耕图二十一首·持穗》云:

霜时天气佳,风劲木叶脱。

持穗及此时,连枷声乱发。

黄鸡啄遗粒,乌鸟喜聒聒。

归家抖尘埃,夜屋烧榾柮。

鲁迅的故乡在浙江绍兴,从他家的“百草园”里生长的植物看,绍兴一带不少的植物我们家乡也有,比如说“覆盆子”我们家叫做“大麦泡”、“小麦泡”,“金樱子”我们家称之为“糖丫”的等等。以此猜想两地的耕作的方式应该也大同小异吧,可是从王璹《耕图二十一首·持穗》中描写的情景看还是有差异的。从“霜时天气佳,分劲木叶脱”的时节看,持穗所持应该是稻穗,那个时节我们家的连枷已经早就刀枪入库了,而在江南的绍兴一带,“连枷”居然还派上了用场,似乎还是用来脱稻谷的吧,这就有点不可思议了,细一想,王璹描写的也许是某一处闭塞的地方,因为田畴狭窄无法做到“新筑场泥镜面平”,或者是大面积收割之后的找零。不管怎样连枷用来打稻在海螺、汪榜是没有见过的,古时候牛力不够充足的时候有没有用过连枷不得而知。我的童年里海螺汪榜的连枷是用来打麦子和豆类的。晴朗的早晨,将麦子或豆子均匀的铺在稻场上,经过半上午的暴晒,麦壳和豆荚已经张开了嘴,连枷声声中它们纷纷脱粒……

说到百草园,总忘不了那条美女蛇,百草园的美女蛇因为遇上了老和尚和飞蜈蚣,下场凄惨。海螺和汪榜有关美女蛇的传说多和“起蛟”连在一起。“起蛟”是海螺汪榜对泥石流的称呼。据说,蛟是龙族中龙的前身,蛟住江河湖池,修炼千年之后,沿着江河干流入海的过程叫“走蛟”。有文字记载,泥石流爆发是会有龙柱形喷涌,“起蛟”是否因此得名,抑或是因为泥石流奔涌的气势和龙归大海、滚滚向前的做派相同?1969年那个阴雨连绵的夏季,我们的家乡逢着百年不遇的洪水,洪流四溢,泛滥成灾,到处爆发泥石流。恐怖笼罩下关于“起蛟”的解释充满着想象:美女蛇在地下呆久了,不堪寂寞,要动身了……

龙王包顶峰的东麓有一块令人恐怖的石崖,嶙峋得像一副双目圆睁的恶人的嘴脸,因为它的悬崖峭壁上有鹰窝,所以被称作“鹰窠石”。1969年的“美女蛟”就是从那里爆发的,事后有人神乎其神的说曾经看到一个美女,手打一把洋伞,散发披肩,举目四顾……美女蛟将狗路塆的一垅田夷为平地,后来的年月我们经常在那一摊平阳上嬉戏,从未见过什么美女装扮的蛇妖……层出不穷的泥石流,使得关于蛟的传说不限于美女,某某地方爆发了“油榨蛟”,说是一个古老油坊里的老油榨成精了,不安于现状,就借助起蛟远走他乡,去了远方……没有谁说得清龙王包的美女蛟是那朝的美女,更不知道她何时修炼成精,所为何事要祸害乡里。小时候我于她是有些怨恨的,做什么不好,要做害人精。后来发现大人们骂小孩时动兀就把女孩骂做“害人坑”,就觉得怪狠毒的。害人精在海螺汪榜是人神共愤的,把泥石流叫做起蛟是极富想象的,而把带来灾害的泥石流和美女连在一起,实在是一种糟蹋,暴殄天物!

还是回到关于稻场的记忆中来。我的家乡把不坚固的物件形容为“豆腐渣”,又形容为“纸糊篾扎的”,大概是因为纸糊篾札的东西见不得水火的原因。但也有些比豆腐渣、纸糊篾扎的牢靠程度还要低的东西却有着极强的坚硬度,比如说风都能吹灭的“灰印”。灰印是秋天稻场上常见的封锁印记。谷子脱离了禾秸,但是还要扬谷晒场,干净、干燥以后才能进屯归仓。因此需要一段风和日丽的日子去完成,连续的劳作间,谷子要在稻场堆积一段时间,这期间生产队里的社员夜晚要在稻场看谷子,为防监守自盗,就会沿着谷堆四周打上一圈灰印,那一圈灰印就如同孙猴子金箍棒画成的圆圈让人望而生畏。灰印是一方小小的木盒子制成的,木盒的底板上有回字文的镂空,盒子装进草木燃过的灰烬,轻轻磕在地上,地上就有了回字文的印记,那风都能吹散的印记烙在人们的心中坚固无比,它让人望而却步,不越雷池!灰印使人想到泥封和信念,据记载,秦汉时期的文书或用刀刻或用漆写在竹简或木札上,封发时装在一定形式的斗槽里,用绳捆上,在打结的地方,填进一块胶泥,作为信验,以防私拆。纸帛成为书写载体以后,封泥逐渐退出,但是我小时候在家乡还见到它的影子。生产队分红完成以后,财务扎帐时用桑皮纸捻成细长的线将账页捆扎起来,打结的地方再用桑皮纸糊封盖章。老式的电表盒子没有锁,用一根细细的铁丝穿过锁钮,再用一坨小铅锭将两头拴在一起,铁钳一夹,柔软的铅坨上就嵌上了一个印记……灰印,封泥,桑皮纸,铅坨都和坚不可摧粘不上边,但是却能在人们的心里铸成坚固的防线,这就是柔软和坚硬的辩证。信念往往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君子行》谓之:“……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灰印、泥封、桑皮纸、铅坨在质地上统统算得上是纸糊篾札的东西,在怀有信念的君子面前它们铸就的是不可逾越的雷池,只有君子当道的时代它们才坚不可摧。小人横行的世道即便是固若金汤的城池又能怎样?更何况那些纸糊篾札羸弱不堪的纸和泥!

人民公社时期海螺和汪榜都曾经有过光鲜的名号:“前进”和“先锋”,现在想不起来海螺在哪里前进了,也忆不起来汪榜在何处先锋着,但是,那个年代拥有这样催人奋进的名字着实让人洋乎了一番,海螺、汪榜实在土得跟不上时代的脚步。

人民公社是我们这一代人抹不去的记忆,一大二公!它是集体的辉煌,集体是穷苦人家涉过难关的舟楫,各尽所能按劳分配虽然是其时的一种分配体制,但是实际分配中体现着按需分配的影子。生产队队员出工记功分,一般男劳力10分,女劳力6分,儿童农忙时帮工4分。集体的耕牛或轮流喂养,或某几家固定喂养,工分额外计入家庭收入。每家每户人畜产生的粪肥一律交工,以记功分的形式计入家庭收入。外出搞副业的一般只外派有两个以上劳动力的家庭人员,如果是生产队承包的副业,从事副业者记工分,副业款归生产队结算;如果是别人承包的副业,从事副业者的收入归私人结算,但是必须回生产队里按天数交钱购置相应时长的工分。副业是生产队除了农、林、渔业以外的一笔收入。生产队各家各户工分合计,合计的总工分是全部收入的劳动力成本。生产队所有的收获累计为总收入,总收入除去提留和上缴外参与分配,总收入除以总工分,得到工分值。每家每户合计的工分乘以工分值就是家庭的年收入。所有的粮食送完公粮以后,除了提留种子和救济粮以外参与分配,参与分配的粮食按三七开一分为二,三分参与工分分配,三分粮食的总重量除以生产队的总工分,得到的是每分工所应得到的工分粮。七分粮食参与人口分配,七分粮食的总重量除以生产队的总人口数得出每个人口应得到的赖以生存的口粮。每家每户劳动所得是收入,所分到的粮食以及其它副产品是支出,收入大于支出的是余粮户,入不敷出的是缺粮户。之所以说这种分配体现着按需分配的影子,就在于很多没有劳力的家庭,嗷嗷待哺者的生存有了那一份口粮的支撑,即使你的家庭入不敷出,但是口粮是生存的需要,至于余缺,先记着,乡里乡亲的,谁欠谁的实际上已经被形而上的被抽象起来,自古欠债要到有的,要不到无的,用现在的话叫做没有偿还能力,余缺兑现其奈我何?……

与汪榜相比,海螺的水塘太少,加上源远的因素,海螺的河流比汪榜流量丰富得多,河床宽阔得多。通往塘湾以及海螺小学旧址的路上必经一条河,河流自源头到此已经流过了三五里路程,汇合了两条支流,因此河面足有七八米宽,河面流水不断,雨天两岸便会彼此阻隔。不知是什么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在这天堑上架起了一座石梁桥,石梁桥单孔,横跨两岸的两根石条有十来米长,绰绰有余的架在河的两岸,离水面有三四米的高度,石条见方约有足有60厘米。石梁桥是上学的孩子们的经常嬉戏的地方,坐在桥上,双腿悬空荡漾,自有一番惬意,趴在两根石条上,从之间的缝隙看桥下的流水,获取眩晕的感受。那时从未想过这样重量的桥是如何建成的,偌大的石条从哪里开凿又是如何转运至此?这样重要的工程没有留下传说,人们享用着它的益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在书的阴凉下偶有人饮水思源,但是答案不得而知!1996年家谱重修,族贤们令我去查找一些资料,关于这座桥,我在1925年的甲子家谱中隐约看到了一笔记载,是一位离我已经有七代的祖先个人捐修,只是,现在忘了他的名讳,而甲子谱已经成为文物,轻易难以看到。

“岁月流金百草黄,随风劲舞到黄昏”,海螺汪榜我从出走到回归,差不多用去了经四十年时间,儿童相见不相识,乡音无改鬓毛衰,凡此过往,有的还在继续,有的已成印迹。

2022年冬天,我带外孙回汪榜,女儿要求每天教他背些古诗。那天,遇到了李白的《独坐敬亭山》,想着没有人生履历的小孩是难以囵囤吞下敬亭山的,就讲了一些背景,我苦口婆心,他似听非听,奇怪的是他很快就背下了这首诗,而且事后还告诉他妈妈李白写这首诗的时候心情不是很好。可以看去,我的那些关于《独坐敬亭山》的背景话他是听到了,只是那些对于他一介蒙童来说那些东西算的了什么?而我其时坐在凭窗的书桌边,看着窗外的龙王包是有些感慨的。年少时出走海螺汪榜,退休再回到汪榜,往事已逝,有些同辈已经做古,异化了的乡村少有鸡犬相闻,邻里之间少相往来,只有龙王包算得上是我心中的敬亭山了,便一遍一遍的重复着《独坐敬亭山》,是诲人不倦,还是喃喃自语: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一切都会淡忘,淡忘中会有一些记忆沉淀成传说,成为某些事情的印迹流传下来。关于夏朝学者总遗憾于它史料的缺失,商之前的很多口口相传就成了那个时代的记忆,至少是关于那个时代的印迹。传说进不了史书,但它会引发人的猜想。江口沉银原本是流传于民间的传说,“石牛对石鼓,银子万万五;有人识得破,买尽成都府”。直到江口沉银遗址发掘以后,才得以证实。时间惯常于给传说穿上神秘的衣裳,被神秘遮盖着的事情只留子虚乌有的印迹。历史折戟沉沙,历史的印迹以传说的方式烙印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传说并非无稽,它之所以流于神话甚至志怪一类,是因为时代的久远,真实被遗忘,时空赋予它一种不被约束的空白,空白中加入了流传者想象的成分,野史尚且被渗入了荒诞不经的传奇色彩,何况传说呢。

关于海螺汪榜的记忆,不独这篇叫做《印迹》的文章说了这么多,我以前的一些文章也有描述,诸如《一岁一枯荣》、《依然闪烁》、《消逝的顶枝刀》、《凭窗》等等。

千年以后,愿它们是关于海螺汪榜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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