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时开始喝酒,如果不留一点关于酒的文字,一辈子暴殄天物便全都失去了意义。
刘义庆是南北朝时期宋宗室的文学家,他编辑的《世说新语》有这样一个故事:“钟毓兄弟小时,值父昼寝,因共偷服药酒。其父时觉,且托寐以观之。毓拜而后饮,会饮而不拜。既而问毓何以拜,毓曰:‘酒以成礼,不敢不拜。’又问会何以不拜,会曰:‘偷本非礼,所以不拜。’这段话讲的意思是说:钟毓兄弟小时候在父亲午睡时,趁机一起偷药酒喝。他们的父亲当时已发觉,暂且故意装睡,看他们怎么样。钟毓行礼后才喝酒,钟会只喝酒不行礼。随后父亲问钟毓为什么要行礼,钟毓回答说:“酒是用来完成礼仪的,不敢不行礼。”又问钟会为什么不行礼,钟会说:“偷,本来就是非礼的行为,所以用不着行礼。”。这件事情于礼而言,谁是谁非有些类似于公案一般不好评判,但是,它引出了酒和礼不可分割的关系。
酒和礼连在一起,起先我是从乡村的红白喜事中直观到的一种现象。
村子里的人死了,一般都会举行一场祭祀,叫做“关灯”。道士“关灯”祭奠亡灵时要用刚鬣柔茅等几十种牺牲和供品,这其中就有酒!
祭酒时道士一边摇铃念经,一边将三杯酒一一传递给跪在逝者灵前的裔众,裔众们按嫡系旁庶、长幼尊卑有序传递着,他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将酒杯慢慢举起,高过头颅,以表至敬,之后将高过头颅的酒杯缓缓降落,最终虔诚地倾洒在地上,以示享用。过程里举杯的双手在亡灵面前、凝重的空气之中几乎刻画出的一道弧线,那弧线的轨迹里载满了追思和祈祷。除此以外,每逢清明或春节等节日祭祀时,家家户户都会在香案或坟前摆上“香附”,“香附”是方言,是祭品的统称,它们通常由三牲水果之类构成,酒是一定要有的。焚香之际,不论逝者生前是否饮酒,都要将酒壶里的酒斟洒到地上或斟满到排放在香案或拜台之上的酒杯里。只是这些器具和逝者生前日常所用并无区分,倘若是古代肯定是要有专门一套用于祭祀的器皿,叫做礼器,其中用于祭酒的应该就是酒器了。小时,我压根就不知道那些与亡灵有关的祭祀是近乎礼仪的法度,一度时间里还以为那纯粹就是一种迷信,属于“封、资、修”者流,根本不懂得这些似乎是文明糟粕的祭祀其实属于古代“礼”的延续,后来接触到古典文学时才懂得乡村祭祀中祭酒的习俗是如此源远流长。
先人离世,亲朋吊唁,乡亲治丧,事毕之后设酒宴酬谢宾朋,叫做“礼香客”。礼香客的日子往往和厝柩之日并合在一起,堂轩挂上亲朋的祭文,拥戴着逝者纸糊篾札的灵屋。视堂轩大小摆开四、六、八张数量不等的八仙桌,开宴酬宾,尊贵的亲朋席面必须设置在摆放逝者灵屋的堂轩。酒过三巡,披麻戴孝的子孙双膝跪地答谢,亲属代表则手执酒壶逐一在席面上为每一位宾朋斟酒致谢,这一切程序完成之后,亲朋们便会对着长跪不起的答谢者高呼“发起,发起!”,披麻戴孝的子孙们便会在三拜之后起身离开……
小时候我不明白的是,哀莫过于死,喜事方可饮酒,死人之悲和欢喜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怎么会和酒扯到了一块?后来才知道,寿终正寝不叫死,它被称作“老了人”,属于白喜事,白喜事也是喜,喜事用酒,讲究的是一个“礼”字。
酒以成礼,就想着:悲也饮酒,乐也饮酒,生者饮酒,亡者祭酒,酒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呀!
白喜事用酒,红喜事更是缺不了酒,“喝喜酒”成了礼尚往来中礼系的代名词:孩子满月喝满月酒、孩子一岁喝抓周酒、生日喝寿酒……
自幼就见过以酒相待的礼序,我的家乡把待人礼貌的行为叫做“讲礼序”,对人客气叫做“礼数多”。来了客人想方设法弄点酒,菜可以少,酒不能少,讲的是“怪酒不怪菜”的道理,这道理源于“无酒不成席”习俗,而无酒不成席应该是酒以成礼的规矩吧。
酒席上颇有讲究,几块木板拼成的八仙桌,座九人,九为满。若在堂轩,尊贵的位置在紧靠着“香供桌”的一方,叫做上方。香供桌后边的正墙上悬挂着中堂,过去的中堂书写着“天地君亲师”,现在换做“天地国亲师”。中堂悬挂在中,两边附之以楹联,楹联联语都会揭示着这一门姓氏史上的渊源和荣光。八仙桌上方坐两人,谓之上座,一张桌子设两各席位,左一右二序之,两张桌子则设四个席位,中间为尊,东边桌子靠中间的为一席,靠边的为三席,西边桌子靠中间的为二席,靠旁边的为四席。靠两边山墙的桌边,各坐两人,叫做东西二阁。东阁西阁是以房屋坐北朝南向而论,并非地理位置上绝对的东西方。倘若堂轩坐南朝北,东西二阁方向恰为西东,若堂轩坐东朝西向东西二阁则处于南北向,如堂轩坐西朝东向东西二阁处于北南向。一单桌而论,东边紧挨一席与之垂直的为东阁,单桌席面上东阁座次序三,与之并坐的叫做东阁下首,序五;东阁对面紧挨二席与之垂直而坐的是西阁,席次次于东阁为序四,西阁下首序六。与上座相对的一方为“下横头”,横字在方言里读“húan”音,以讹传讹为“下碗头”。下横头为陪客席,坐三人,中间者为斟酒者,左右二人接菜、散烟、陪酒。这样的坐席有一个前提,就是八仙桌必须是“横断(端)”,否则就是“直断(端)”,直端的次序截然不同,东西阁变成了一二席。所谓“横断(端)”就是八仙桌的木板缝隙需要和一二席以及背后的中堂相平行。倘若乌黑发亮的油漆遮盖了拼板之间的缝隙,分不清木头纹理横竖时必须从桌子的背面加以辨识。
开席了,九碗菜,海碗装,银鱼虾米、猪肚心肺……碗碗有名,依次上桌。斟酒的人是一桌的司仪,锡做的酒壶,壶嘴始终面对自己,斯文道学中右手执壶,左手附之右腕,双手恭敬,立地躬身中缓缓将酒壶伸向客人杯前,客人急忙起身,双手执杯,以杯就壶。斟满一人,缓缓转壶,让壶嘴朝自己,回归怀中,换手再斟,如此再三,八巡之后,自己满上,双手端杯,恭请相邀,再三成趣,嘴唇轻抿,如是了了……讲究的是一套又一套的礼序。
如此教科式的规范让人想到“三礼”:《仪礼》、《周礼》、《礼记》。“三礼”记录、保存了许多周代的礼仪,其中,《周礼》偏重政治制度;《仪礼》偏重行为规范;而《礼记》则偏重对具体礼仪的解释、论述。“三礼”涉及的是各种礼制的总和,是我国古代政治制度的三部儒家经典,是中国古代礼仪制度的蓝本和百科全书。因此“礼”讲究的是规范,是一种需要遵守的程序和规矩,不遵守礼就会乱套,因此,孔子面对“礼崩乐坏”才四处奔走,鼓吹“克己复礼”。
《礼记•礼运》记载: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礼记》认为礼仪制度和风俗习惯,始于饮食活动。食为天,天道不可无礼。记得小时候吃饭时父亲的严苛要求:双臂合拢,食不语,搛菜不可挑三拣四……散席吃饭尚且如此讲究,何况是用酒的和席呢!现在有人喜爱自助餐的自由自在,也许就是不愿意吃和席时受那一番礼节的约束。
《礼记•王制》中记载了关于酒礼的内容,在西周、春秋时代,它涵盖了“六礼”、“七教”和“八政”。六礼指的是冠、婚、丧、祭、乡饮酒、相见。从乡村的宴席特别是升学宴中我仿佛看见了几千年以前乡饮酒的影子。“乡饮酒礼”是周代流行的宴饮风俗,主要目的是为了向国家推荐贤者,由乡大夫作主人设宴。后演为地方官设宴招待应举之士。《礼仪》乡饮酒礼对乡饮酒程序进行了规范,“乡饮酒礼者,所以明长幼之序也。”(《礼记·射义》)。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其中除了《小雅·瓠叶》对饮酒的礼仪做了具体描述外少有饮酒章程一类的诗歌。《诗经》中关于酒的诗歌还呈现出一种现象,酒诗多见于“二雅”,这种现象可能和《诗经》产生的时代物质文明有关。酒是高档饮料,物质文明程度不高的年代里也许只有王公贵族,祭天祀祖、宴集享乐时才得以享用,奴隶难得有饮酒的机会的。虽然国风里也有不少酒诗和底层人士有关,但究其实只是一种望梅止渴般对酒的向往和意念,有些劳动或社会活动里,有关于劳动者与酒事相关的记载,但并非是他们自己对于酒享用。比如《豳风·七月》有:“……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为此春酒,以介眉寿,说的是为主人做酒,主人将以之祈祷,长命百岁。“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有些类似于当今的群众演员一般,替主人捧着酒器参加祝寿礼仪,唱响“万寿无疆”,并非自己饮酒。《国风·周南·卷耳》有关于底层人士饮酒的记载:“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意思是:且先斟满金壶酒,慰我离思与忧伤。且先斟满大杯酒,免我心中长悲伤。——怀人忧思,情何以堪,借酒浇愁!在物质并不丰富的时代,能够如此无疑是奢侈二少见的,甚至不能完全排除这是一种想借酒浇愁的想象,“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既然酒以成礼,那么就存在饮酒是否合乎规范的问题,就牵扯到酒品和酒德的问题。酒德,指饮酒的道德规范和酒后应有的风度。合度者有德,失态者无德,恶趣者更无德。酒德两字,最早见于《尚书》和《诗经》,其含义是说饮酒者要有德行。孟郊在他的《酒德》中甚至认为:“酒是古明镜,辗开小人心”。
酒色之徒,自古有之。纣王曾“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为长夜之饮”,“颠覆厥德,荒湛于酒”。甚至有人认为,商朝人一直被诩为具有“酒神精神”,癫狂、英勇、无畏痛苦、挥洒生命,恣意纵情……这种风华绝代的疯狂和骄傲,是那个时代的人们特有的气质和文化类型。……据说殷即因此而灭亡。《尚书·酒诰》就是周公姬旦告诫殷的遗民要以纣为鉴,不要沉湎于酒的。酒诰是中国最早的禁酒令,由西周统治者在推翻商代的统治之后发布。周公旦封小弟康叔为卫君,令其驻守故商墟,以管理那里的商朝遗民。他告诫年幼的康叔:商朝之所以灭亡,是由于纣王酗于酒,淫于妇,以至于朝纲混乱,诸侯举义。他嘱咐:“你到殷墟后,首先要求访那里的贤人长者,向他们讨教商朝前兴后亡的原因;其次务必要爱民。”周公旦又把上述嘱言,写成《康诰》、《酒诰》、《梓材》三篇,作为法则送给康叔。《酒诰》中禁酒之教基本上可归结为,无彝酒,执群饮,戒缅酒,并认为酒是大乱丧德,亡国的根源。
刘伶《酒德颂》歌颂的酒德则一反常态,与上述圣贤之说大相径庭。沉醉于酒中,睥睨万物,不受羁绊,蔑视礼法的鲜明态度。
“不信但看宴中席,杯杯先敬有钱人”,酒不幸也做过趋炎附势的媒介,这是于礼于德不相符的。
酒更多的时候横在文明和鲁莽之间,连着文质彬彬和赳赳武夫,混淆着杯盘狼藉和井井有条,是水也是火!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也有推杯换盏、假戏真做的模样。
出了大雅堂的酒变得恣肆汪洋起来,一改其在《礼记》中的典雅端庄,暗流汹涌,潮起潮落,甚至汹涌澎湃。英雄豪杰摔杯为号,文人雅士觥筹交错,井阳岗打虎,镇关西挨揍,英雄借酒发力,更有醉拳,吸醉态之精华,智取生辰纲,酒是智慧的道具……酒出于礼而不落俗套,千姿百态的人性中,美丽的狂放在酒性的催生中得以张扬,壶里乾坤大,浪漫的情怀缺乏酒的引子就难以舒张。
说到浪漫与酒,不得不说李白,李白是至今为止把酒和诗结合的最好的。“金樽斗酒诗百篇”,他的狂放属于浪漫,“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的哀叹属于人生的感悟,“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畏落日月后,强欢歌与酒”,他的酒诗哀而不伤,乐而不淫!
在众多酒席赋诗中,白乐天和刘禹锡的赠和诗最值深思:
白居易《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赠诗白描,是痛定思痛以后的安慰,字里行间充满宿命和无奈的惋惜。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 ,暂凭杯酒长精神。”和诗用典,引向秀、嵇康、吕安、王质等典故,抒发对故人的思念,感叹时光易失,诗歌充满着对世事沉浮、时空不可逆转的感慨,人生如梦,今朝有酒今朝醉,得过且过之情跃然纸上。
客居他乡,鲜有客来,来则去离居所一街之隔的“三杯里”小酌,不是贪味佳肴,因为爱那玻璃幕墙上的涂鸦:
一杯敬自己;
一杯敬过往;
一杯敬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