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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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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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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的名分

故乡的那个自然村庄叫汪屋。

汪屋现在没有一户汪姓人家,最后一名汪姓老人亡故时我还是个屁小孩,听着急管繁弦中的打醮,看着燃而未烬的冥纸随风舞动,觉得人的寿终正寝居然是难得的热闹,哀而不伤。

哀而不伤的事情还有麦香的出嫁,一派喜庆中我怔怔地望着麦香的妈妈,搞不清她为什么会哭得死去活来。

汪屋依山傍水,坐西朝东。三门三进的老屋有几处只剩断壁残垣,青砖黛瓦已经泛绿,青苔附着其上,叫不出名字的杂草在瓦砾间露头。汪屋左下首两排坟茔里安葬的是汪氏的先人,不知几世几代,坟茔之上,草木经葱茏而枯萎,周而复始,令人想起汉时的挽歌:“聚敛魂魄无贤愚。”汪屋的右边自下而上是层层梯田。梯田是先人们自刀耕火种时开始雕刻在大地之上的等高图。春水充盈,蛙声一片时,田埂是柔韧的等高线,因地制宜地将饱满的春水归置在一绺又一绺不规则的梯田里,亮汪汪,亮汪汪!间或的乌桕树垂直在那些亮汪汪的韵律之间,像旗杆一般,树叶婆娑,就是旗帜招展,这样的田园丝毫不让红河哈尼梯田半分。

梯田的生机也是从这时开始勃发的,犁耙耖轮番耕作之后,秧苗落窠,入泥分蘖,茁壮发穗,从低到高,由青而黄,垂头的稻穗轻歌曼舞般摇曳着,风轻轻荡漾在农人心头。开镰收割,粒粒归仓,过后田野进入冬墒,在隳颓中孕育着来年的墒情。

梯田拾级而上,到山腰就到头了,得了一个地名叫“小垅”。梯田的尽处是旱地,也是一层一层的,往上,再往上。水田和旱地的分界处,也是水田和旱地的结合部,那一溜弯曲、高丈许的土埂既是水田的后埂,又是旱地的前塝。一棵硕大的柿子树偏就生长在这样一个田与地的纠缠处。秋天,果实累累时,有人问:它是属于田养的,还属于地生的?春夏之际,它遮阴挡阳妨碍庄稼生长,田地都是受害者,田地自己也说不清是自作自受还是嫁祸于人。

柿子树顶天立地,旁逸斜出。树干龟裂,饱经风雨,合抱之粗,沧桑遒劲。厚厚的叶子,椭圆形,密密麻麻,郁郁苍苍,树冠下的禾苗因为蒙阴而虚度年华,不开花,不结籽,稻子瘪壳,玉米软禾,面对秋实春华,枉自嗟呀。深秋叶落,上半部高擎火红,下半部坠弯硕果,那是秋天在小垅树立的最醒目的幡信。

从孩提到青年,我在汪屋生活了二十余年,那棵柿子树何年何月,何人手栽?拟或是飞籽而来,鸟衔而生?这些都不得而知,时空里的过客,不知来自何时,也不知能做几时停留。

村庄的流年似水,往事无稽。村庄的过往风平浪静,水波不兴。不同于“赵州桥什么人儿修?玉石的栏杆什么人留”,那样的疑问有答案。汪屋没有村志,传说是时空掩埋着的一枚斑驳的竹简,不是轰轰烈烈的事件就不能被传说收编。

但我对那棵柿子树是有记忆的。

柿子树是远近方圆几公里中闻名的珍稀,比汤圆大不了多少的果实年复一年缀满枝桠。青里泛着微黄的时节就有垂涎欲滴的人攀援折枝。不明就里者一口咬中之后,涩麻的味道会迅速让嘴巴失去知觉,唾沫吐干也脱不了干系。懂行的人则不然,他们将果子摘下来,放置自家院落或屋顶,日晒夜露,经风见雨,经历日月星辰的照耀,风霜雪雨的磨练,果子从饱满颓败到干瘪,颜色也从青黄风干为褐中带黑,掰开,流露出晶莹剔透的黄瓤,用嘴一吸,沁人心脾。

这些果实很少是用来食用的,大人们要将它卖给几里之外的那个做斗笠的人。做斗笠的人将它熬成一种油漆般清亮透明的汁液,涂抹在桑皮纸糊就的斗笠上,晒干,雨水就无法渗透了。

每年果子青青如豆的时候,做斗笠的人会来“判”这一树前途未卜的果实,谈婚论嫁一般,预付定金,等到果子可以采摘的时候,不论丰收与否,做斗笠的人都会自认好坏的摘下那一树果子,用稻箩装着挑走。这种“毛估”的买卖,靠投机的心理支撑,占便宜的心理成就了双方的买青卖青,愿赌服输!投机的买卖交割之后,残枝败叶间残留一些摇摇欲坠的剩果,在空中,遥不可及,那是孩子们的希望,也是鸟儿们的希望。孩子的双腿比不过鸟雀的翅膀,靠人梯爬上树干,再凭着胆气,如履薄冰,缘木求鱼。如履平地的鸟则不然,它们先是在不远的地里立着,然后睛晱晱,步辵辵,在确定安全无碍之际振翅而翔,落在枝头,啄食间,点头昂首,顾盼自若。

偏偏有一个叫麦香的女孩她要和鸟雀比一比高低,饥饿和欲望驱使着她铤而走险,与鸟儿一争枝头的残留,结果,她摔下来了,动弹不得……帮助麦香爬树的还有另外几个几个少年,他们在麦香从树枝上掉下来的时候,吓跑了,什么都不敢说,麦香被发现时,暮色褰帷,夕光剧中。

麦香是随母亲改嫁来到汪屋的,母亲万般无奈,哀求自己前后丈夫给孩子治疗。麦香的双腿在生父和继父的扯皮推诿中落下终身残疾……麦香长大了,成人了,但要靠双拐支撑着行走。麦香的母亲老了,麦香也步入了中年,麦香的母亲日日夜夜想着一件死不瞑目的事情:自己死后,瘫痪的麦香怎么办?

麦香嫁人了,远嫁他乡。走的时候喜庆如常,灯笼是红的,对联是红的,盖头是红的,一地的炮竹碎屑像猩红的地毯一般,只是她的双足踏不上。麦香走了,离开了爱恨情仇的汪屋,娶她的是远方的中年男子,远方曾因为历史的缘故造成一代人的性比例失调,没有女人,很多的家庭靠从外地聘取残障或弱智的女子传宗接代以续香火。麦香的母亲答应了这一桩婚事,麦香的妈妈想,麦香只要生个孩子,孩子长大了就有了依靠,麦香有了依靠自己就死可瞑目了。至于,远走他乡那是顾不了的,像汪屋田地里的庄稼以及田间地头的草木一样,在这里是生,在别处也是长。

麦香没有辜负妈妈的用心,这是她从树上掉下来不治的宿命,她眼含泪水对妈妈提出了一个要求,什么时候能将那一棵柿子树砍掉。没有人懂得她的心事,其实,她大可不必,远走他乡,靠双拐支撑着回来的机会少之又少。

妈妈点头,算是答应了麦香的要求,但是柿子树是集体的,归全体社员所有,砍不掉。况且,那棵树只让麦香母女心痛,别人是尝不到那种滋味的,那棵树年复一年的有收成,滋味分明是甜蜜蜜的。

岁月嬗递,集体解散,田地到户,轮到那一棵柿子树尴尬了。下面水田和上面旱地不属于一家所有,那一棵柿子树归谁?争执中有人在同治年间的老家谱里找到了解决争讼的依据。那是汪储二姓为了类似的一桩纠纷在第三方中人的主持下而订立的一份契约,上面有“田无后埂,地无后塝”的遵循,就这样生长于水田后塝的那棵柿子树有了着落,归旱地主人所有。再后来,那棵树或是苍老或为生病,不再花开,不再结实,它被砍伐了,另作他用。起先它的根部还萌生枝芽,水田的主人知道树荫的坏处,想了法子让它不再发芽。若干年后柿子树的根部烂掉留下一个空洞,尘土逐渐坍塌,洞没了,不留痕迹,没有伤疤。很少有人记得那里曾经屹立过一棵柿子树,岁月掩埋了和那里有关的故事。要是麦香知道该多好!可那时候,麦香的妈妈已经死了,据说,远嫁他乡的麦香在有了一个亲生的孩子、替人续了香火以后落水而亡了。起初之年,人们还有疑问:麦香移步困难是如何落水的?后来也就不再探讨这个问题了,转而想解开另外一个心结:麦香的儿子为什么从来没有踏过外婆家的门,从来没到过这个叫做汪屋的地方?

风从垅上吹过,风过处草木低头摇曳,再后,风平浪静,草木静穆,风不知去向。那些有关柿子树的传说流传过一段时间,现在,很少有人提及,记得这些事的人也已存世不多了。这期间我曾告诉过汪屋那些还知道那棵柿子树的人,我对那棵柿子树有过新的发现,听到的人不为所动,像汪屋很多不为所动的东西一样。多少年以前,我在为县志方言篇收集方言词汇时,寻找一些草木的学名时发现那棵柿子树其实不叫柿子树,叫君迁子。汪屋小垅的那棵柿子树原来有那么美好的名字,这是我向他们所说的我的发现!

我之所以急于告诉他们这些发现,是因为骇然于那棵君迁子从生到死的隐名埋姓和不为人知,我为它叫屈!村庄里庄稼为王,很多草木梦蝶般地活着,但没有人知道它们叫什么,是什么,那些于庄稼生长不利的草木,祖祖辈辈甚至连活到头的名分都没有,在于生命而言这是有失公允的。

我劳动的经历告诉我,稗子在抽穗之前有过一段水稻的名分,后来,父亲教会了我认识稗子,我懂得了在稻子的名分下清除它的意义时,诗人余秀华发现稗子有提心吊胆的春天的诗歌还没有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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